夏衍：把“揚州八怪”作品收藏齊全的人

張瀾濤

清乾隆年間，揚州經濟空前發展，文化繁榮，書畫藝術市場興盛，一批不拘囿于前人筆墨、充滿個性和創新精神的畫家，云集其時的揚州畫壇，史稱“揚州八怪”。史學界公認“八怪”大體是這八位代表性畫家：金農、高翔、黃慎、汪士慎、李方膺、羅聘、鄭燮、李鱓。

“揚州八怪”，一個時代的藝術標桿和奇跡，一畫難求。

然而，在我國收藏界曾有過這樣一位奇人：居然把“揚州八怪”作品一個不落地收藏齊全，總量達到33幅，人均4幅有余，且無一幅贗品，張張皆為真跡，創造了我國收藏史上的奇跡！

他就是以《包身工》《春寒》《上海屋檐下》《秋瑾傳》以及電影《林家鋪子》《祝福》等眾多文學作品蜚聲文壇、名聞遐邇的一代文化名人夏衍。

夏衍本不姓夏，亦非名衍，這是他發表作品時用得最多的筆名，筆名成真名，所以人們就都以為他叫“夏衍”，而把他的真名“沈乃熙”掩藏在不為人知的深處。

人們不禁要問，夏衍在文學創作主業之外，又是憑借什么能把“揚州八怪”作品收集齊全的呢？

話得從1955年說起。

那年夏衍從上海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崗位奉調國家文化部任副部長。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夏衍為排解心中的寂寞，開始涉獵書畫收藏。他曾在寫給友人的一封信中記述了自己的收藏史：“50年代在文化部作吏時，突然對文物產生了興趣。當時運動頻繁，我為了苦中作樂，迷上了揚州八怪和齊白石作品。”

夏衍的藝術審美觀跟他的文化底蘊與少年時開始愛好集郵是緊密相聯的。

他涉獵書畫收藏時，因為已擁藏清代大小龍郵票、日本早期珍貴實寄封及其他奇異郵票，而使他成為頗有影響的集郵收藏家，加之他的慧眼獨特與知識的淵博，使他看到了揚州八怪作品的“奇”和“怪”，代表了一個時期中國畫的革新面貌。國粹藝術在那個時代，不同尋常地開出了麗花、結出了碩果，令后世感到震撼和敬畏！這種感覺對夏衍越發尤甚，某種意義上說，是文化與藝術的共鳴，帶給了夏衍今生對揚州八怪作品一份發自內心的敬仰與厚愛！

于是，夏衍在工作之余、寫作之暇，經常游逛位于北京琉璃廠的榮寶齋畫店、王府井畫店和各類古董鋪子，看見品相好一點的書畫作品，慷慨解囊購買，若是能撿到漏子，心中暗喜油然而生，津津樂道，快樂異常。

夏衍是文化人，自然喜愛文人畫的風格。這就決定了他不同于一般的收藏家，他把搜求的對象主要集中在“揚州八怪”的作品上。他認為“揚州八怪”獨辟蹊徑，不趨時流，不落俗套，個性鮮明，代表了乾隆盛世時中國書畫藝術的較高水平，是當時極富影響力的流派。其次，夏衍認為“八怪”的畫品、人品皆好。以鄭板橋為例，他的作品“以告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也。”這種高尚的道德情操與藝術追求，非常契合夏衍從事文藝活動過程中的內外精神實質，因而，他不遺余力地搜求“揚州八怪”的作品，并制定了力爭一個不落收藏齊全的目標計劃。

可是，“揚州八怪”是古人，畢竟不是當代畫家，這樣的收藏目標能否實現？或者說有多大的把握能實現，夏衍當時心里也是沒有底的。但夏衍認為做啥事都有“功夫不負苦心人”的勞作慰藉，只要朝這個方向努力，就會距離這個目標越來越近，越來越靠實。早在八怪作品一張還沒有收藏到的時候，夏衍的這種自信和感覺，一直支撐著他從未降低過對“揚州八怪”作品收藏的熱度。

揚州八怪里的鄭板橋，是詩書畫三絕的大藝術家，夏衍十分敬重他的才氣和人品，尤其對鄭板橋的那首：“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的題墨竹詩句，更是充滿敬意。一代文化大家在為官時如此親民愛民的情懷，深深地打動了夏衍的心聲！故而，夏衍把揚州八怪作品收藏的起點，定為從鄭板橋畫作收藏開始，期盼有個良好的開端。

福星高照，心想事成。

1955年的某個月份，夏衍在逛琉璃廠時收藏到“揚州八怪”第一幅作品，是鄭板橋的墨寶《蘭竹圖》。夏衍這樣描述該作品：一叢幽蘭宛如芬芳隱溢，-枝修竹透著文人的高潔情操。那畫中一首七絕題款：“日日紅橋斗酒卮，家家桃李艷芳姿，閉門只是栽蘭竹，留著春光過四時。”夏衍一邊欣賞著畫面，一邊默不作聲地念著這首意趣高雅的題畫詩，感覺意境深邃，文人味十足，看得夏衍如見其人，如得其悟，如癡如醉，頓感自己的藝術學養上了一個層次，掩蓋不住內心的得寶喜悅。

“文革”前，夏衍一直將這幅畫懸掛在他位于北京東城區寓所書房內。據史料記載，上世紀60年代初，作家曹清華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花》時，其封面上的花圖案，便是從鄭板橋的墨跡中提取出來的。

夏衍在獲藏鄭板橋的《蘭竹圖》后，曾在日記里作了簡要記錄：“鄭板橋傳世作品相對多點，以他為做八怪作品的收藏起點，實踐證明是對的，這扇門打開了，以后路子就通了。”夏衍躊躇滿志，一副怡然自得的快樂樣子。

揚州八怪作品收藏之門被夏衍叩開之后，如意的事兒真的接二連三地跟著來了：他先后收藏到了揚州八怪中的黃慎、汪士慎、李方膺、羅聘等人的花鳥畫和山水畫等作品，其單個人的作品，多的在4 ～ 5幅以上，個別的甚至更多。令他喜出望外的是，金農即金冬心的《紅綠梅花圖》立軸長卷，亦被他榮幸收藏。夏衍深知金農是揚州八怪首席畫家、領軍人物，而他的畫作傳世又不多，其珍貴程度不言而喻，所以夏衍獲藏后曾這樣點評該幅畫作：

全幅花枝繁密，生機盎然，以大筆淡墨畫梅干，濃墨點苔，枝條疏密有致，給人以清麗透逸，暗香浮動，溫馨神幽之感，梅花品質氣場非同一般，不愧為金冬心存世作品的精品之作。

在不到7年時間里，夏衍完成揚州八怪作品以人頭為收藏覆蓋面的90%以上，對于剩下的10%，夏衍將繼續努力，他要用大滿貫的結局畫上揚州八怪作品收藏的圓滿句號。

夏衍曾經說過，他要把揚州八怪作品收藏齊全，還要保證件件是真跡，不能夠出贗品，這樣才具有揚州八怪作品收藏齊全的意義。

著名畫家葉淺予是夏衍的知心朋友，且亦熱愛收藏古董及書畫作品，平時他倆除了文學與藝術作品交流探討外，還多了份收藏方面的共同語言。

葉淺予就夏衍的收藏，曾講過這樣一件趣事：“一次我跟夏衍在王府井和平畫店相遇，同時注視著新掛出的一幅鄭板橋的《蘭蕙圖》，他說畫很好，可惜底子太差，不值得收藏……從此我知道夏衍手中已經搜集到不少‘揚州八怪的精品之作了。”

說這話是1963年4月的事了，那時夏衍已基本大功告成，“八怪”的作品已收藏到“七怪”，就差高翔一人作品空缺了。雖說只有一步之遙，但他感覺邁得并不輕松。因為高翔繪畫作品傳世稀少，價格十分昂貴，一般人即使遇到機會，也會感覺囊中羞澀，力不從心，坐失良機。

稀罕的“八怪”高翔，榮寶齋和王府井畫店，夏衍都記不得自己跑了多少回，總是不見其蹤影。難道八怪作品收藏齊全的愿望就永遠地被卡在高翔這兒了嗎？夏衍常常在暗地里這樣問自己，為突破這個收藏瓶頸的制約，著實讓這位當年的文化名人煞費苦心，但他追求揚州八怪作品收藏齊全的信心從沒動搖過！足見夏衍對揚州八怪作品的熱愛與執著的追尋精神，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啊！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一天，時任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夏衍的好朋友陳叔通給他帶來莫大喜訊：他要把自己珍藏的一幅高翔的行書詩翰冊，無償贈給夏衍。這不僅是一種成全，更是他倆長期知心相交與深厚友誼的寫照。

這位著名社會活動家，愛國民主人士，曾參加過戊戍維新運動和反對袁世凱斗爭，不僅是夏衍的好朋友，更是他無比敬重的前輩。

就因為夏衍曾把自己立志收藏齊全“揚州八怪”作品的想法，私下告訴過陳老，哪知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老一直記掛在心中，用無償饋贈自己的藏品，支持夏衍熱愛和立志收藏齊全揚州八怪作品的崇高初衷。

夏衍當時無法形容自己的激動的心情，因為這幅作品的獲贈，對于夏衍來說其意義非凡，實現了他力爭把揚州八怪作品收藏齊全的愿望，這真是個莫大的人生幸事。此刻的夏衍，用十分感恩的心情握著陳叔通前輩的手，久久不愿松開，深情地凝望了他許久許久……“陳老，你讓我這輩子怎么感激你才好呢？”夏衍滿懷感激地說。

高翔在“揚州八怪”里的地位僅次于金農。在陳老贈送作品的當兒，夏衍舍不得浪費眨眼的工夫，全神貫注地欣賞高翔行書詩翰冊，但見四幅冊頁上分別題有《早梅》《枯荷》《晚桂》《寒藤》等四首七律，彌足珍貴，看得夏衍癡迷不已，內心里激起陣陣藝術欣賞的微瀾。“揚州八怪”的博大精深，夏衍從高翔作品里領悟了傳統國畫意境的深邃、審美情趣的高雅以及所傳遞的經久不衰的藝術芬芳的氣息。

夏衍用通過收藏齊全“揚州八怪”作品的辛勞經歷，跨越時空地與古代藝術家對話，以畫擬人，“揚州八怪”的身影頓時在他眼前鮮活起來，從而讓不同時代的人有了共同的藝術探索感知：人類和時代不管什么時候，都可以用書畫藝術再現它的歷史，它的人物和它所發生過的每一個故事。這近乎是一種詮釋與演繹，用之不竭、取之不盡，江山社稷，結緣丹青，一朝驚艷，永世流芳！

晚年的夏衍對他收藏“揚州八怪”作品的意義，道出了他心中的感言：“為防止文物的散失，用個人的力量進行收集，最終回饋國家和社會。”他特別強調：“此等身外之物，送請國家保存，我當初收藏這些東西，也有些怕流失到國外的意思。和我同時跑琉璃廠的人，如毛主席的秘書田家英，文化人鄧拓、李初梨等，都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獻出來以后，就算了卻了一場心事也。”

也正因為如此崇高的收藏境界所致，夏衍在他收藏齊全的“揚州八怪”作品以及齊白石、吳昌碩等人的書畫作品上，分別蓋上了由著名篆刻家齊燕銘先生為其制作的“仁和沈氏曾藏”印章一枚，仁和是指故鄉杭州，沈是夏衍的本姓，不留全名，是曾經收藏而不是個人珍藏。

由此可見，夏衍從收藏之初就已萌生了今后捐獻的意識，并且從未有過動搖和改變。

1989年，89歲高齡的夏衍先生給浙江省委宣傳部寫信：“想將收藏的那些書畫捐獻給浙江博物館，我收藏的揚州八怪、齊白石、吳昌碩等人的作品不算多，但有些是珍品。”并坦誠表示：“這是一件應該在身前辦好的事情，希望了此心愿。”

不久，浙江省博物館工作人員專程來到北京，接受夏衍先生的書畫藏品捐贈。

夏衍先生拿出家中所有書畫藏品，誠懇地對來人說：“是精品值得收藏的你們全拿走，是贗品你們留下。”后來夏衍先生珍藏的102件書畫精品，都回到了他故鄉杭州，其中“揚州八怪”精品之作33件，人均4件有余。

浙江省博物館為表達夏衍先生對故鄉的一片摯愛深情，專門安排策劃了“夏衍先生捐贈書畫作品展覽”活動。

展覽期間，前來觀展者人頭攢動，絡繹不絕，好評如潮，人們無不為夏衍無償捐贈事跡所打動，產生了轟動的展覽效應。

歷代名家的精品書畫之作，珍貴的古董文物，屬于中華民族共同所有。以個人的能力收藏書畫及古董文物，最后回饋國家和社會，一代文化名人夏衍先生用他的行動樹立了無私奉獻的榜樣，至今仍被書畫文史界傳為美談，并且會一直流傳下去，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