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清時期地方上大姓富室的存在與穩定培育,對于區域社會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一個穩定而有序的生活環境,自然有助于地方富戶的培育,而社會動蕩與王朝統治變更之際,尤能顯現出富戶階層的特殊意義。“郡邑之有富家,亦小民之利”,富民乃國家元氣所關,“安富以保貧”,使富民不苦于為國家供應,而貧民才能獲得更多的依賴,這種意見,代表了明清社會中主流階層的基本認識。但就總體而言,富戶階層的能動作用基本在“地方”,相對于帝制悠久的王朝國家,明顯處于被控制與調配的地位。明清兩代政府在推行一些“保富”政策的同時,還有限制富戶某些活動的具體措施,并不是單純地任由富戶干預鄉村和城鎮的管理事務。而且,本富為上、末富為次的觀念,在當時仍是普遍的。
關鍵詞:明清時期;富戶;地方社會;王朝統治
中圖分類號:K248;K24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20)08-0148-12
作者簡介:馮賢亮,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 (上海 200433)
對于傳統時代富戶、富民、富室、富家地主等地方有力階層的研究,曾經被批判之論籠罩的狀況①,現在已有了較大改觀。在很多方面,富庶階層擁有相對優越的社會經濟地位,而且這一地位的形成往往不免于城鄉社會利益上的層層獲取與敲奪的質疑,但他們對于社會的貢獻,即使在明清時代,從上層社會至下層民眾亦有著不同的看法。對富戶階層在明清兩代的地位和力量以及社會反應等的考察,都可以清晰地發現這一點②。
富戶的構成與地方的社會結構有著頗為密切的聯系。在一般對于城鄉社會結構的論述中,富戶屬于中、下層(主要是富裕的民戶和普通的小地主)③,數量較為可觀,尤其是在江南地區,他們的力量堪與國家財力相抗衡。傅衣凌很早就指出,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造就了江南地區社會經濟的繁榮與生活的富足,特別是從宋室南渡之后,到元代末期,不僅富戶的經濟實力可以敵國,且數量上也相當驚人傅衣凌:《明代江南富戶經濟的分析》,載氏著《明代江南市民經濟試探》,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4頁。。有學者提出“富民社會”說,表示富民階層也成為了社會經濟關系和階級關系的核心,是認識社會結構及其變遷的關鍵參見林文勛《唐宋時期財富力量的崛起與社會變革》(《轉變與定型:宋代社會文化史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灣大學,2000年10月)、《中國古代“富民”階層研究》(云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宋元明清的“富民”階層與社會結構》(《思想戰線》2014年第6期)。。雖然,明清社會并不能在本質上被視為“富民社會”,但這樣的思考與討論是有其積極意義的。
在明代初期,由于土地集中的發展,元代以來江南地主不斷增長的經濟實力與社會聲望迫使朝廷采取了強制性措施,將他們遷向新都南京,或者更遠的地方,從而希望對江南地區的大土地所有制有所遏制。據《明實錄》所載,洪武三十年四月在戶部上報“富民籍名”前,朱元璋曾對戶部尚書郁新、吏部侍郎張迪等人言:“人有恒產,斯有恒心。今天下富民,生長田里之間,周知民事,其間豈無才能可用者?其稽諸戶籍,列名以聞。朕將選用焉。”戶部討論后的舉措是:“云南、兩廣、四川不取,今稽籍得浙江等九布政司、直隸應天十八府州田贏七頃者,萬四千三百四十一戶。”朱元璋表示,對于這一龐大的有力階層,要“藏于印綬監,以次召至,量才用之”《明太祖實錄》卷二百五十二,“洪武三十年四月癸巳”條。。至于朱元璋是否全部召見并且予以選用這些“富民”,史事所錄并不明確。而且移徙“富民”的舉措,對于大土地所有的遏制,也只能是暫時的何炳棣:《1368-1953中國人口研究》,葛劍雄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15頁。,因為在整個明代,土地集中之勢一直十分嚴重。
像常州府無錫縣東亭地方的華氏家族,“田跨三州”,每年收租即可達48萬之巨。華氏家族從洪武初年發展到清初,雖然經歷了戰亂的影響,但仍有廢宅及五大墓,大量子孫延續了華家血脈。又如,蘇州府齊門外的錢槃,也是“田跨三州”,每年收租更多,有97萬(清)錢泳:《登樓雜記》,轉引自洪煥椿編《明清蘇州農村經濟資料》,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7頁。。湖州府烏程縣人董份(1510-1595),憑借其早年的政治勢力,大量兼并土地以聚積財富。他的田產散布于浙江及南直隸地區。曾以“鐵御史”名震海內的馮恩(1491-1571)退居鄉里后,積產達到了3萬畝之多。不過這些與徐階聚斂的24萬畝之數相比,就差遠了趙佶:《試論明代后期權勢之家與中央及地方政治間的關系:董份與湖州之變》,《中國社會歷史評論》2000年第2卷,第96-104頁。。此外,一些寒士一旦身登仕籍,“一切大姓富室,盡寄其門,出平日力役之費,以供本宦薪水之資”(清)趙宏文:《請均賦役以收民心疏》,載(清)賀長齡、魏源等編《清經世文編》卷二十九《戶政四·賦役一》,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這些情形可以表明,“富室”等有力之家,往往與政治權勢有著多方面的聯系,其地位當然也多了許多保障。
當然,從經營、生產方面來說,富戶的致富方式是多樣的。其中,從事經濟產業,是其致富的主要方式。在明清時期的江南地區,栽桑養蠶比糧食生產在農家經營中占據了更重要的位置。富家大戶因田地廣闊,大多廣種桑麻,桑麻收益優于糧食收入同治《湖州府志》卷三十《輿地略·蠶桑上》、卷三十一《輿地略·蠶桑下》,同治十三年刊本。。嘉興府地方的近鎮村坊,鄉民就以種桑養蠶為主,以織紬為業 (明)天然癡叟:《石點頭》卷四《瞿鳳奴情愆死蓋》,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92頁。。如王江涇鎮地方,絲業極為發達,“其絲衣被天下,大賈鶩集”(清)談遷:《北游錄》“紀程”,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2頁。。杭嘉湖地區最大的致富依靠之一,在于絲織或紡織業。嘉靖十四年進士、杭州府仁和縣人張瀚(1510-1593)就曾指出:“大都東南之利,莫大于羅綺絹紵,而三吳為最。即余先世,亦以機杼起,而今三吳之以機杼致富者尤眾。”(明)張瀚:《松窗夢語》卷四《商賈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85頁。 這類情形,就如隆慶二年進士于慎行(1545-1607)所謂,士大夫家“多以紡績求利”(明)于慎行:《谷山筆麈》卷四《相鑒》,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39頁。。
在沒有大的戰亂和災害的情況下,江南地方呈現于人們眼前的都是人物阜蕃、百姓生活安逸的美好景象,被無數士大夫目為人間“樂土” (明)沈爚:《石聯遺稿》卷四《別郡公唐巖先生敘》,明萬歷間刻本。。少有戰亂的江南地區,民眾生活的富裕與奢侈同時產生了:元末明初傳說中的江南巨富沈萬三好廣辟田宅、富累金玉;明代中后期,世人爭以求富為務,生活飾物更是爭奇斗巧(明)黃省曾:《吳風錄》(一卷),百陵學山本。。正如萬歷年間王士性所分析的,浙江杭嘉湖地區風俗,皆尚繁華,人性纖巧,“雅文物,喜飾鞶帨”;巨室大豪很多,就是其家僮,數量往往在千百左右,“鮮衣怒馬,非市井小民之利”(明)王士性:《廣志繹》卷四《江南諸省》,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7頁。。
由于江南的發展與繁榮形態較諸中國其他地區要豐富得多,能更多地顯現出帝制農商社會的特質葛金芳:《農商社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宋以降(11-20世紀)江南區域社會變遷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09年第5期。,故本文的論述,即以江南(以太湖平原為主)為中心,從地方社會的視域出發,來觀察王朝統治進程中的富戶階層(據論述情形,文中也使用“富民”“富家”或“富室”等稱謂)表現。
一、概念與分類
至于達到什么樣的標準才夠得上“富戶”、“富民”、“富室”或“富家”地主之謂,其實并沒有明確的定義,在明清史籍中所反映的概念,一直相當模糊。鄭學檬雖然表示這樣的地主富室可以有大、中、小之分,而且中小地主具有較大的不穩定性,但也沒有提出一個大、中、小劃分的具體標準,特別是在土地的擁有量方面鄭學檬:《論中國封建社會中小地主的歷史地位》,《廈門大學學報》1979年第1期。。畢竟明清時期知識人筆下對于“富”的概念缺乏計量性的表達,導致世人對于富貴論述的籠統性和模糊性。
這里不妨提一下萬歷四十四年狀元、嘉善人、大學士錢士升于崇禎九年的一個初步論說。
錢士升提出,江南士民中能夠得上“富家”之謂的,起碼應該擁有百畝以上的良田;以百畝計算的“富家”的比例,在整個“富家”階層中占得最多,達到了十分之六七;而所擁有的良田能以千畝計算的,占到十分之三四;只有少部分“富家”,所占有的田畝才以萬畝計算,比例占了十分之一二(明)錢士升:《賜余堂集》卷一《看詳章奏糾參李琎疏》,乾隆四年錢佳刻本,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版,第437-438頁。。倘若要以大、中、小的方式劃分,錢士升所提江南的例子,或許可以作為一個標準,當然也只能局限于江南地區,并不能真地推廣至中國其他地區,每個地區或不同的地理環境中,田畝的市場價值與產出價值都是不同的。
如果依錢士升的劃分標準,社會上大部分的“富家”所擁有的土地,基本能以百畝計算,田產數量并不驚人。洪武晚期所籍得的浙江等九布政司、直隸應天十八府州的富民田產超過七頃的,不過一萬四千三百四十一戶《明太祖實錄》卷二百五十二,“洪武三十年四月癸巳”條。。也就是說,在當時的衡量標準中,田產達到七頃或以上,肯定會被洪武政權認同為富民或富家。同時,“富家”既然擁有莊田,自然會招雇佃戶。由此產生的佃戶與富家的關系,就是錢士升所謂的“佃戶力田完租,以便富家辦納糧稅”(明)錢士升:《賜余堂集》卷一《看詳章奏糾參李琎疏》,乾隆四年錢佳刻本,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版,第437-438頁。。
還需要指出的是,在現實生活中,并非擁有一定量的土地,就能稱“富”,還需要考慮到生產經營狀況、國家賦稅壓力、王朝政治以及天災人禍等影響因素。
在人稠地狹的江南地區,土地資源本來很顯珍貴。明代中期的田價每畝曾高達白銀五十余兩到一百兩不等。不過在崇禎年間,由于水旱災害的打擊使“年谷屢荒”,每畝值銀不過一二兩,較差的田地還被無償轉送,百姓甚至有“以無田為幸”的心理(清)錢泳:《履園叢話》叢話一舊聞,“田價”條,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7頁。。
直到清初實行“攤丁入地”時,時人還擔心,如果攤諸并無直接經營田地的富戶,那么富戶的佃民必將期其完納糧額,并不合理,需要重作調整,否則不但賦無所出,而且還會引起下層貧民的反抗(清)袁枚:《隨園文選》,(上海)大達圖書供應社1934年版,第61-64頁:“記富察中丞四事”。。
在城鄉地區,這樣的“富戶”,有著多樣化的稱呼。無論有無身份,那些“大家”、“巨室”、“富豪”、“富室”、“大戶”、“豪強”、“豪民”甚至所謂的“世家”等,從田產的擁有量而言,都堪稱“富戶”。而從政治地位劃分,如李文治所論,富民地主其實可以有身份性貴族、官紳地主和非身份性庶民地主的區別李文治:《地主經濟制與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延續問題論綱》,《中國史研究》1983年第1期。,雖然都屬于富家,但享有的政治特權是不同的。
倘要對更為廣泛的富家地主作一個分類,可以分出平民地主(中小地主)、學校地主、宗族地主、善堂地主、寺院地主、商人地主、官員衿士地主以及皇室地主等,到清代,已發展成為政治上極其成熟的階層馮爾康:《清代地主階級述論》,載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編《中國古代地主階級研究論集》,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56-283、293頁。。
當然,有能力長期城居的地主富家,當屬整個地主階層中的上層,大多是大、中地主,有的還有功名,甚至擁有官僚身份。畢竟城居的開銷較大,經濟實力非雄厚者,很難較好地適應城市生活與消費馮爾康:《清代地主階級述論》,載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編《中國古代地主階級研究論集》,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47-248頁。。而地主階級中的中、上層,主要是依靠政治途徑形成的,如明代后期謝肇淛所謂的“仕官富室”,占取的田產,大多靠政治特權劉澤華:《論封建地主產生與再生道路及其生態特點》,載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編《中國古代地主階級研究論集》,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8頁。。而且這個階層也因為政治關系(主要是身份限定),是有飽和度的。因此,更多的依賴土地經營或經商而致富的,盡管社會處境大為改善,但從社會分層角度來看,仍處于庶民階層之中趙軼峰:《明清帝制農商社會研究:初編》,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69頁。,最多只能列入下層地主富室的范圍,散處于廣大鄉村社會。傅衣凌認為,在經濟相對發達的江南地區,一般所論的富民,可以分成地主型、商人型、產業家型三類傅衣凌:《明代江南富戶經濟的分析》,第30-48頁。。后來學者的分法,也不出這三類劉俊珂:《明代江南富民階層的形成與救荒賑災關系考論》,《貴州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11期。。
按陳龍正的自述,陳家在鄉間擁有五頃“義田”,他認為應按照官府的常規要求,在十年之內,僉派糧長兩名,但陳家屬于官戶,可以優免。陳龍正認為優免掉的那些賦役,就要轉嫁到其他民眾身上,“義亦非安”。他決定在義田子粒中,每年糶銀十九兩三錢七分納官,在崇禎十四年大造黃冊后,陳氏義莊其實也列入《賦役全書》,照例起征由帖。十年之中,陳氏義莊已納銀一百九十三兩七錢,足當兩名糧長之費用。至于義租五百余石,除每年辦糧約用米二百四十石、納抵役銀約用三十石、祭掃燕饗約用二十石、饒免租戶限米約十余石、給管莊人戶飯米五石外,還凈余約二百石。每年義莊收益在開銷后的剩余,都會存貯起來,準備全荒年份為糴糧完公、折價助私之用,而隨時修葺祠堂、墳屋以及建造或擴建義學倉房,也要取給于此(明)陳龍正:《幾亭全書》卷二十一《政書·家載上》,“明發齋偶記”條,第141-142頁。。 據前文所述錢士升的劃分標準,陳家如果還有其他的地產,總計最多夠得上中等的“富家”。
另一方面,如何炳棣指出的,因有閑階級的生活方式與沒有實行長子繼承而使家產稀薄化何炳棣:《明清社會史論》,徐泓譯注,(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14年版,第203頁。,在地方富家而言,也是明顯的。在清代雍正七年,曹庭棟(曹勳的曾孫)的繼祖母黃太夫人過世后,只遺下了膳田三百畝及衣飾金珠等財產。庭棟曾特別記載當時族人為如何分割這些遺產,在家族中曾經出現了意見分歧(清)曹庭棟:《永宇溪莊識略》卷六《識閱歷》,乾隆三十年刻、增修本,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第10輯第21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影印版,第404頁。。當然也有可能曹家的產業早在分家過程中已被稀薄化,規模相當有限,對曹氏家庭來說不值一提。一個有趣的事例,是在乾隆十三年夏、秋間出現的米價高漲,使貧困民戶的生活出現了危機,人情惶惶。作為地方上的精英人物,比一般庶民家境為佳的曹庭棟,覺得不能坐視不理,在無法從家中取資的情況下,征得母親同意,通過典、貸來購米,推行平糶工作。在該年冬天,已經74歲的庭棟母親提出,祖業300畝田與庭棟父親添置的100畝田,析分給庭棟等人,要求以“量入為出”四字作為持家之法(清)曹庭棟:《永宇溪莊識略》卷六《識閱歷》,第406頁。。 庭棟晚年也自陳“負郭有田,粗給衣食”(清)曹庭棟:《永宇溪莊識略》卷三《識雜文》,第383頁。。這些都可說明其家業并不龐大,屬于財產一般的下等“富家”。
倘從財富消散的角度而言,富室的生活樣態及其對于習俗的引導性影響,在城鄉社會中都是應被注意的方面。
蘇州府的常熟縣等地,到天順、成化之際,百姓日益富庶,風俗“崇侈尚靡”;在嘉靖年間,地方上更是“崇棟宇、豐庖廚、溺歌舞、嫁娶喪葬任情而逾禮”嘉靖《常熟縣志》卷四《風俗志》,嘉靖間刻本。。吳江縣黎里鎮地方在八月十五日常年舉辦“太平神會”,規模很大,鄉村百姓在此前后舉行了盛大的儀式,特別是富家大室,更是陳設“骨董”以互相炫耀。清人特別指出,黎里地方別無靡費,只有此項活動費資甚大嘉慶《黎里志》卷四《風俗》,嘉慶十年吳江徐氏孚遠堂刻本。。
在松江府,生活日用到晚明已極尚工巧。萬歷時期當地人范濂就曾指出,在他年輕時細木家俱如書桌、禪椅之類“曾不一見”,民間所用只是銀杏金漆方桌,但當有人從蘇州購來幾件細木家俱后,很快導致了松江日用家俱的變革,從隆慶、萬歷以來,“雖奴隸、快甲之家,皆用細器”,而“徽之小木匠爭列肆于郡治中,即嫁裝雜器,俱屬之矣”;那些富庶之家又開始追求更高級的家俱制品,凡是床、廚、幾、桌之類,都用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做成,“極其貴巧,功費萬錢”(明)范濂:《云間據目抄》卷二《記風俗》,民國年間上海進步書店印行本。。 居室的奢華還體現在門庭的營造上。清代上海人葉夢珠描述了當地居室大門樣式的流變,認為皆始于“世家”,后及于“士類”,甚至開始流行于“醫卜胥吏之家”,都趨于奢華(清)葉夢珠:《閱世編》卷三《建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6頁。。這些社會生活樣態的變遷中,可以讓人明晰地注意到富家在當中的角色表現和影響。
三、“保富”的論說
在明初,江南的地主富民集團,當然是承襲元代的系統而來,來源甚久,聚族而居,勢力強大鄭克晟:《明初的江南地主與朱明政權》,載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編《中國古代地主階級研究論集》,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83頁。。富民農商秩序在朱元璋時期確實遭受了破壞,也對江南富民大地主為核心的經濟結構造成大的影響李治安:《元至明前期的江南政策與社會發展》,《歷史研究》2016年第1期。,但從明代中期以來的社會論述觀察來看,富民階層仍是構成社會安穩的重要支柱,而“保富”的論說比較普遍。
不僅是地主富豪,而且還有縉紳之家,都曾被籠統地視為“巨室”。這個階層中,大多都是那些“齊民之首”或者“紳士”,為“一邑之望”雍正《欽頒州縣事宜》,“待紳士”條,同治七年江蘇書局刊本。,很多在江南屬于“著姓望族”參見吳仁安《明清時期上海地區的著姓望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明清江南望族與社會經濟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地方上的這些“大家巨室”,被認為“一方元氣”,是“國運”的基礎(明)丁元薦:《西山日記》卷下《日課》,康熙二十八年先醒齋刻本,載《續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第117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版,第370-371頁。。“理學名臣”丘濬(1421-1495)很早就指出,富家巨室,“小民之所依賴”;這些富者,“非獨小民賴之,而國家亦將賴焉”(明)丘浚:《大學衍義補》卷十三《治國平天下之要·固邦本·總論固本之道》,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國家有“大事”,基本也是“藉力于富民”《明神宗實錄》卷四百九十一,“萬歷四十年正月丙午”條。。
在南京人顧起元(1565-1628)的記述中,“邑有富民,小戶依以衣食者比夥,時值水旱,勸借賑貸,須此輩以濟緩急”,“富家”并不是“豪惡閔不畏法者”,倘若官府太過催剝“富民”,那么“富者必貧,闔百千萬室而皆赤貧,豈能長保”(明)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五,“三宜恤”條,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63頁。。
到崇禎時期,王朝統治阽危,財政疲困,有一名武生李琎即向朝廷題請搜括江南富戶,抄沒他們的家產來充盈國庫。他夸張地形容江南那些“縉紳豪右”之家,田產的擁有量是“大者千百萬,中者百十萬,以萬計者不能枚舉”。錢士升對李琎的意見表示強烈反對。當時已擬旨將李琎移交刑部審問,但崇禎帝并不同意,與溫體仁改為從輕擬罪。士升說:“此亂本也,當以去就爭之。”他寧可丟官罷職,也要一爭(明)錢士升:《賜余堂集》,陸奎勳“序”,第399頁。。
崇禎九年四月初三日,士升奮然上疏,認為像李琎這樣的“小人”進言,與興亂無異,必須杜絕這類搖動人心、包藏禍心的“橫議”,以使“人心定而亂萌消”。他以經濟生活較為繁榮、社會問題也較復雜的江南地區為例,強調了富家或富室對于地方和國家的意義(明)錢士升:《賜余堂集》卷一《看詳章奏糾參李琎疏》,第437-438頁。:
就江南論之,士民富家數畝以對,大率以百計者十之六七,以千計者十之三四,以萬計者千百一二爾。江南如此,他省可知。而乃動稱千萬百萬,即敵國之富不應至此,何誕妄也!且所惡于富家者,為其兼并小民、魚肉鄉里爾。然郡邑之有富家,亦小民之利也。何以明之?凡富家必有莊田,有莊田必有佃戶,佃戶力田完租,以便富家辦納糧稅,而因收其余以養八口。至于穡事方興,青黃不接之際,則富家出母錢以貸之。而商賈之擁厚貲者,亦以質庫應民之急。且富家之用物也,宏凡養生、送死、賓客、游觀之費,百工力役皆仰給焉。則是富家者,固窮民衣食之源也。不寧惟是,地方水旱,則有司檄令出錢儲粟、平價均糶,以濟饑荒,一遇寇警,則令集莊客、繕器械以助城守捍御之用。即今日因糧輸餉,富家居多,而潁州士民李栩、韋謙以家丁一千,協力捍賊,事尤較著。故富家者,非獨小民倚命,亦國家元氣所關也。
在錢士升等人看來,“郡邑之有富家,亦小民之利”,是國家元氣所關。這種意見,代表了整個社會中主流階層的基本認識。或者就是陳龍正為維護地方社會穩定、避免政府過多盤剝時所說的,要“安富以保貧”,使富民既不苦于為國家供應,而貧民能獲得更多的依賴(明)陳龍正:《幾亭外書》卷四《鄉邦利弊考》,“北運”、“鄉紳充北運”、“勿查報大戶”條,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崇禎間刻本。。
這些論說背后呈現的社會實態,確實也是普遍的。
與上海、青浦相接壤的嘉定紫隄村望族代表秦渭,在地方堪稱“富家”、“巨室”。在嘉定縣民困于輸運、很多大戶詭寄運役的時候,這位太學例貢生秦渭“獨無所謂,悉系本戶而匯之一所,鄉之百役,皆一家任之”,“為賦長數十年”,平時凡是關乎民間利害以及時政得失,官府“悉就參議”(清)汪永安:《紫隄小志》卷二《人物》,上海博物館藏康熙五十七年稿本,載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編《上海鄉鎮舊志叢書》第13冊,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42頁;(清)汪永安原纂、侯承慶續纂、沈葵增補:《紫隄村志》卷五《人物》,康熙五十七年修、咸豐六年增修,上海圖書館藏傳抄本。。
蘇州秀才顧公燮認為,居官之要雖在安頓窮人,但是“尤宜保全富戶”,就地方社會而言,“富戶”是貧民的依靠(清)顧公燮:《丹午筆記》,“居官之要”條,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51頁。。對“巨室”富家,州縣官更要“交以道,接以禮”,不要輕易得罪,不可以權勢相壓(清)王鳳生:《學治體行錄》卷上《紳士》,道光四年刻本。。陳龍正曾表示,很多巨室還是有“公心”的。他說(明)陳龍正:《幾亭外書》卷一《隨處學問·不得罪于巨室》。:
巨室有公心,為政果持身無缺,行事合宜,彼自不敢不聽。若我未能實有實無諸已,或處之過激,則我固有罪焉。故曰不得罪于巨室。君子自反而已矣。非畏巨室之敢于我抗也。
王夫之(1619-1692)強調過“大賈”的意義,認為“大賈富民者,國之司命也”(清)王夫之:《黃書》,“大正”條,同治四年湘鄉曾氏金陵節署刻船山遺書本,載《續修四庫全書》子部第94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版,第547頁。。康熙時期,朝廷還有“地方多殷實之家,是最好事” 《清圣祖實錄》卷二百六十六,“康熙五十四年十一月辛丑”條。。切實的感受,多如唐甄(1630-1704)所論,“富室空虛,中產淪亡”,那么“窮民無所為賴”了 (清)唐甄:《潛書》下篇上《富民》,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07頁。。
安徽涇縣人包世臣(1775-1855)還提出了“本末皆富”的思想,糧食種植與商業經營并重,并希望政府能在十九世紀后半期更多地依賴商人富室的力量\[美\]羅威廉:《言利:包世臣與19世紀的改革》,許存鍵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17頁。。
魏源(1794-1857)明確表示反對國家過度對富民征發。他從《周官》中所論的保富之義出發,這樣申說道:
誠以富民一方之元氣,公家有大征發、大徒役皆倚賴焉,大兵燹、大饑謹皆仰給焉。彼貪人為政也,專朘富民,富民漸罄,復朘中戶,中戶復然,遂致邑井成墟。故土無富戶則國貧,土無中戶則國危,至下戶流亡而國非其國矣。
魏源強調的“土無富戶則國貧,土無中戶則國危”的思想,契合明清時期士民論說富戶或富家的主流看法。當然,魏源最終要強調的,其實就是“使人不敢顧家業,則國必亡”這樣一種認識(清)魏源:《魏源集》,“默觚下·治篇十四”,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72頁。。
在清朝由盛而衰的時代,魏源等人主張“富民”與“便民”、“利國”一樣是重要的價值追求,“便民”是“利國”的基礎,而“便民”的核心內容就是“富民”周中之:《魏源的經濟倫理思想及其評價》,《船山學刊》2017年第6期。。當然,“保富”的基本言說,在本質上與以往時代相比并無太大的不同林文勛:《中國古代的“保富論”》,《歷史教學》2006年第12期。。
四、明清變遷與富戶的社會表現
明清兩代政府在推行一些“保富”政策的同時,還有限制富戶某些活動的具體措施,并不是單純地任由富戶干預鄉村和城鎮的管理事務光緒《重修嘉善縣志》卷十九《名宦》,光緒十八年刊本;《明史》卷二百五十一《錢龍錫傳》。。但無論是貧富差距造成的危機輿論,還是貧富之間并非絕對對立甚至可以相互之間存在流動性的實際,如何加強對富戶階層的利用,作為地方官府施政、管理地方的支持和依靠 (明)陳龍正:《幾亭外書》卷四《鄉邦利弊考》,“北運”、“鄉紳充北運”、“勿查報大戶”條。,仍是不同時期的重要議題。
清朝統一后,自明代發展而來的“縉紳地主”,由于改朝換代失去了政治特權,尤其是東南地區,由于種種原因而受新朝的裁抑而明顯地式微凌替。曾擁田四萬五千畝的故明縉紳后裔、松江人顧威明,最終是因“逋賦”為官府迫害而亡來新夏:《關于清代前期地主階級結構的變化問題》,載南開大學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編《中國古代地主階級研究論集》,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08頁。。
《清實錄》也記錄了清初的江南、浙江等處官府,對富戶多有勒迫,順治年間地方官府還巧立機戶等名目,“由富家承充”《清世祖實錄》卷五十四,“順治八年閏二月十二日”條。。
而在普通鄉村地區,富戶厚實的根基在清初鼎革以來,更遭受較多的沖擊,在考察清代地方社會變革進程中,這是應予注意的一個方面。
以太湖下泄干道吳淞江以南比較具有一體性的地域環境(清人以紀王、諸翟、高橋三地為主提出一個“淞南”的概念)而言,這里其實并沒有孕育眾多大戶的土壤。而有限的大戶,基本是以晚明諸翟的侯峒曾家族為代表,但在家族崛起后,就移居嘉定城中,使鄉村富實的根基在形式上有淡化之態。但侯家還保留了鄉村的生活空間,至少故宅、宗祠、祖墓依然存在,利于侯家在城居與鄉居之間移動。明清交替與侯家的抗清活動帶來的毀滅性打擊,使諸翟這個最具權勢的大戶在清初徹底衰敗馮賢亮:《從豪族、大戶到無賴:清代“淞南”鄉鎮的生活世界與秩序》,《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在清初這里確實已如時人所述,進入了“村小民貧,無土豪把持”的平淡狀態(清)汪永安:《紫隄小志》卷上《墳墓》、《風俗》,康熙五十七年稿本,載《上海鄉鎮舊志叢書》第13冊,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年標點本,第17、29頁。。
淞南地方在明代因大戶較多而有所謂“風氣厚實”的形態,到清代已迥然不同。當地人秦立曾比較道(清)秦立:《淞南志》卷二《風俗》,嘉慶十年秦鑒刻本,載《上海鄉鎮舊志叢書》第13冊,第15-16頁。:
往時風氣厚實,地多大戶,田園廣饒,蓄積久遠,往往傳至累世而不衰。今則大戶絕少,縱有富室,不再傳而破敗隨之。蓋往時之富,率由本富,非因魚肉小民而然,又能敦本務實,不事汰侈,崇尚詩禮,教訓子孫,子弟醇謹樸厚、保世宜家,故能久而不衰。今之富者,多由盤剝小民,以苛刻汰侈為事,子弟氣習從而加甚,宜其敗之不旋踵也。
敦本務實的富室大戶,基本是由“本富”即農業經營而來,而到清代,新興的富者,是由盤剝起家為多,真正能富而好善的大戶極其有限,在清代淞南文獻記載中找到的,主要是紀王鎮的曹氏家族。曹家在境況較好的時代,對于鄉間饑荒有過捐谷賑貧的善舉,讓鄉民十分感念。而且也有人(即曹仰田)愿意代充大役,使家室不厚的人戶暫時得以保全(清)朱謹:《曹氏四世合傳》,收入(清)曹蒙《紀王鎮志》卷四《雜志·藝文》,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藏稿本,載《上海鄉鎮舊志叢書》第13冊,第49-50頁。。
另一方面,是秦立沒有論及的,就是這些大戶從往時以來,需要承擔鄉間必要的賦役工作,而從中產生的經濟壓力與政治負擔,會持續消耗他們的實力,使他們萎縮減少,甚至徹底衰敗。
這個階層的力量在鄉間的衰退,會引起不少社會問題。而新興的富室,可能就像秦立所講的那樣,漠視親族情誼,惟知利己。在這種地方秩序或“風氣”變化的比較中,世變之感應該隨處可見。如秦立所指出的:“往時民風愿愨,耕織而外無他外務,親情族誼猶能敦篤,有無緩急,患難相扶,今則惟知利己,不顧情誼,漠視患難,絕不引手,甚而反為抅斗又下石焉者,比比也,蓋俗之媮甚矣。”(清)秦立:《淞南志》卷二《風俗》,嘉慶十年秦鑒刻本,載《上海鄉鎮舊志叢書》第13冊,第16頁。
就明清鼎革以來的淞南生活世界而言,既無明顯存在的強有力的紳士階層,也無占據主流的社會組織。清初這個荒區窮鄉為反對不公正的折漕問題,都靠基層糧區的納糧代理者(也是鄉間徭役的承擔者)聯合起來,抵制縣署中的糧書與地方“豪奴”的作弊劣行。他們互稱“糧友”或“役友”,設法籌措訴訟經費,極力向各級官府控訴鳴冤,堅持將已成定案的被他區轉嫁來的賦稅予以清理出去(清)陳瞻甫:《控復荒區折漕各圖貼費議單》(順治九年十月),載(清)汪永安原纂、侯承慶續纂、沈葵增補《紫隄村志》卷一《田賦》,康熙五十七年修、咸豐六年增修本。。
這在長期被認為社會力量強大的江南地區來說,確實是比較平淡而特殊的生活地域。
雖然如清代雍正帝表示的那樣,各地富戶多由祖父積累或個人努力經營成就,是“國家之良民”《清世宗實錄》卷七十九,“雍正七年三月戊申”條。,但是,如果富家的生產經營嚴重影響到國家的利益,或者已在民間引起廣泛的敵意,那他們的稱謂往往會成為“豪強奸宄”或“奸豪”,與“貪暴官吏”、“奸猾胥吏”一樣,遭致嚴厲的批評(明)顧鼎臣:《顧文康公文草》卷二《處撫臣、振鹽法、靖畿輔疏》,第309-310頁。。
譬如豪室官僚要加強對土地的占有或侵奪,地主富戶要設法將本應自己承擔的賦役推灑到別人身上,以及部分鄉村基層胥吏等要減輕或脫免賦役,往往都需從變更黃冊或魚鱗冊的登載入手。當時田賦之弊,以江南為甚(明)張瀚:《松窗夢語》卷四《三農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嘉靖六年(1527),嘉靖帝在一份詔書中也明確指出了這一弊陋:奸豪、富民與大戶擁有很多土地,但通過“賄囑”官吏、里書,“虛捏名字、花分詭寄”,將一人之田分作數戶,“規避”重差;又有將田地隱寄于“鄉宦、勢要之家”,假稱典賣,虛立文券,多方作弊,使“小民”困苦不堪(明)傅鳳翔編纂:《皇明詔令》卷二十,嘉靖六年二月十三日“寬恤詔”,嘉靖二十七年補刻本。。
至于在水鄉極重視的水利層面,阻礙水利或侵奪水利的行徑,往往會與地方“奸豪”、“豪民”相聯系。根據地方的觀察與官府的認定,富戶的侵占對水利等公共事業的破壞,負有重要責任(明)沈啓:《吳江水考》卷五《水議考下》,清乾隆五年沈守義刻本。。明人楊溥更尖銳地指出土豪大戶的侵占在江南地區十分嚴重,以致地方水利設施保存完好的,不過“十中之一”(明)楊溥:《預備倉奏》,載(明)陳子龍等選輯《明經世文編》卷二七《楊文定公奏疏》,中華書局1962年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