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隨穗
王快步走下三層樓梯發動著摩托車準備出發,腦子一閃,發現把那本書忘帶了。熄火,轉身小跑上樓梯到家門口,從口袋摸門鑰匙,鑰匙在摩托車上掛著的那個包里,跑下來把鑰匙帶上再上樓,打開房門進去,從餐桌上取走昨天晚上就放在顯眼處、準備今天走的時候要帶的那本書。下樓后,再次發動,開出小區大門,腦子一閃,發現門鑰匙還插在門鎖里,直接把車停到小區門口一側,小跑上樓把鑰匙拔出,下樓時俯沖而下,感覺有點跌跌撞撞,他極力控制著身子不要撲下。一口氣跑到摩托車跟前,發現摩托車的左后視鏡不知被什么東西剮蹭。問門房看門人,看門人說聽見咣一聲,懶得出來看。王說你怎么不出來看看啊?門房老漢說,這大街上天天有響動,我就天天站在路邊去看嗎?王不計較,發動好車走了。
王是他的簡稱,全名是王小王。名字前后都是王,大伙就叫他王,懶得多說廢話。王在距離中山川鎮的十多華里外的山上照油井,照油井的工種就是采油工。采油工的工作環境在野外,荒山野嶺的山峁上,或者拐溝里如果看見有紅色的抽油機,那也能看到油井場里的一角有一間活動板房,房子里住著的人就是采油工。
這是農歷六月天,早上四點的時候天就亮了。王的摩托車像一條蛇在山路上蜿蜒前行,一路而過碾壓起來的黃塵在身后形成一條由濃變淡的塵土帶飄了起來。
王經過一個小時的行程,來到了油井場。這個油井場有五口油井,由多口油井組成的油井場叫叢式油井場。油井場里一排油井整齊劃一地抽著地下的油,被王稱為“磕頭牛牛”的抽油機,彎腰低頭、直腰抬頭將大地深處的原油抽上來,好像對大地的磕頭謝恩。王說抽油機懂得感恩土地。
王停下摩托車,開始了這一天的工作。一天的工作最重要的部分是在上午十點之前完成,那就意味著要在每天的早上六點左右起床。
今天王從家里出發到到油井場剛好是六點,他憑著多年采油的經驗,有了一套成熟的工作流程來有效完成每天的工作。
王來到油井旁,熟練地完成著自己獨創的一套工作步驟。一是看抽油機動不動,如果抽油機在正常運轉,那就沒什么問題。二是望聞聽切,查看抽油機和油井場的罐體等敏感處,有沒有原油跑冒滴漏的情況。三是確保油井沒隱患,閘廂有沒有缺機油,防噴盆有沒有漏原油,拐臂肘是否缺了黃油。四是通過觀察口查看油井是否上油,如果發現不上油,用手背摸油桿,油桿不發熱,說明問題不大,自己就能解決;油桿發熱就是有了問題,說明油井感冒生病了,那就要上報修井隊。五是記錄當天產量,前尺后尺量高度、量液面,前尺是每天泵油車運油之前的測量,后尺是泵油車把原油運走之后的測量,然后將測量的數字填在報表上,在每天上午的十點之前報送到采油區隊。
產液表和油井運轉基本情況等報表報送完之后,王拿起那把竹條大掃帚把油井場仔細地掃一遍,最后用抹布把每一口油井夠得著的地方擦拭一遍。
這一套工作流程是在王的經驗積累之下逐步形成完善的。區隊還專門在他的油井場召開過現場會,讓他介紹經驗,在全區隊推廣他采油的工作方法。
這些基本工作完成后,他才開門回到房子里,打掃這間簡陋的辦公與宿舍為一體的房子。房子里的陳設很簡單,一張床,一套鍋灶,一張小桌子,一個工具箱。辦公桌前貼著一幅字,內容是:呵護油井。這幅字是他自己用毛筆寫的,字寫得不是很好但是筆畫很粗,一種力量感灑滿紙面。這幅字作為一個文化現象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里,整個油井場里好像散發出一點點的墨香來,而這墨香中矗立的一排抽油機,似乎得到了文化的滋潤。
現在是下午時分,做飯前他先到油井場左側的菜地里割一把韭菜,摘幾顆西紅柿和茄子與豆角。他喜歡吃燴菜,因此就在油井場一側整理出一塊菜地,種上蔬菜,足夠自己吃了。
這塊菜地是開春的時候,王的老婆提著幾袋子蔬菜來油井場看他的那幾天一起翻整出來的,老婆幫他種上菜苗后才回家的。說到老婆要來看他,那次,他把老婆來的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老婆上山來到油井場后,找不到他的人影,打電話問他去哪了,他說去后山里的89井,幫小唐維修油井去了。老婆進不了房子,只好在油井場一直等到天色將黑,他才回來了。回來后,他笑嘻嘻地說不好意思,忘記了你今天要來。老婆不介意,對他說結婚二十多年啥時候記得過我?王一笑而過地說趕快做飯吃。老婆拿出蔬菜開始做飯,做了王最愛吃的燴菜。
這個片段讓王多次回憶和回味。王的妻子比現年五十歲的王小四歲,她沒有工作,一直在家相夫教子。說是相夫教子,其實沒多少日子“相夫”,卻是“教子”的二十四年里,遭了一身關節炎、頸椎病、貧血等要不了命,卻安不了心的病。如今,兒子正在上大學,她一個人在家。撫養兒子的二十多年里,老公常因工作忙,一直在山上照井。自己一個人在家調理身體,還要時常掛念山上的王。
蹲在地上吃飯的王問妻子來山上干什么?妻子說除過給你洗衣服還能干什么。王說你就知道個洗衣服洗衣服,以后單單是洗衣服的話就不要專門上來了。妻子有點驚訝地問,不洗衣服就不要來了?你安的什么心啊?不要不識好歹。說完擰了王的耳朵。王站起來,不是這個意思啊,你來的多了影響不好啊。我這是工作的地方,不是接待家屬的地方。妻子不服氣地質問,我一年來不了四五次,你就嫌多了,再說了,我哪次來的時候不是大包小包給你提一大堆東西來的?好像我是來白吃白住的。王說,不是這個意思啊,我說的是這里畢竟是單位,你來得多了人家會說閑話的。妻子對答,你這狼不吃鬼不念的孤山曠野有幾個人啊?我要不是念你丟三落四沒心沒肺沒腦子,才不稀罕你這里。王說我記性不好是事實,但是我工作沒誤事;你可別說這里沒人啊,89井的小唐不是人嗎?說完呵呵地笑了。妻子從王的手里接過空碗一邊洗一邊說,過些天請幾天假去市醫院檢查一下,你看你現在一年比一年沒腦子了,除過記得住工作,還能記得住啥呢?就這樣下去的話,再過兩年,你把老婆孩子也記不住了。
乘著機修隊這兩天維修油井的時間,王下山跟妻子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這也是妻子這兩年來催了無數次的結果。王好像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跟在妻子身后在醫院里掛號找醫生拍片子。有一個診斷結果是腦神經衰弱,記憶力嚴重減退。這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妻子問醫生能不能治好他的記性?醫生開了一大堆藥說慢慢吃完再來檢查。醫生特別安頓以后不要熬夜、不要過度勞累等。
妻子對王說記住醫生的話,回到單位按時吃藥,不要熬夜看書了。王說不看書干啥?那也不能每天要看到半夜三更啊,你這把年齡了,還想成龍變虎?除過照油井還能干個啥?王說你就不懂了,書好看,書里的世界比真實的世界好多了。妻子無奈,知道你的心里只裝著油井和書。好好看吧,看你能看出個什么景致來。
王看的書雜,逮著什么書看什么書,包括那些小學課本也看。如果說有選擇,他比較喜歡看歷史故事類的書。他的兒子給他在網上買過好多書呢,他基本上都會認真地看完,也有幾本書看幾頁就放在一邊了,比如有一本現代詩歌集,他說看半天啥也看不懂。王將每一本書都整齊地豎立在辦公桌上,時間長了,足有二十多本書了,這一長排書擺在眼前,每看一眼都會開心。
王說自己記性不好,看了的書記不住,但是他享受閱讀的快樂。因此,兒子每次買書他都沒拒絕過。他說,看書的最大好處是在每晚睡覺前先檢查一遍油井運轉情況,然后關門上床,躺在被窩里翻開書頁走進故事中。故事里的人和事似乎與他有關,越看越放不下手,于是一看就是大半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王就要起床,做飯吃飯,然后投入到每一天最重要的工作時間中,一系列規定動作完成后,已經十點多了。隨后他會走進菜園子澆水鋤草,然后站在油井場向北望去。北面是群山起伏的一片蒼茫,那片蒼茫遙不可及。他想象過那里的景致,應該是一片森林,或者是一個古代的城堡,也可以是一片大海。對于王來說,遠方是新鮮的,也是美好的。因此他羨慕兒子在外地上大學,有一次通話中說,讓兒子在朋友圈多發一些老家沒有的景色。
每一個夜晚對于王來說是高度警惕的,偷油賊雖然不是經常來到這個油井場,但是每年也會光顧幾次的。讀書時是醒著的,也剛好能提防偷油賊,一舉兩得的事,才讓王每個晚上堅持到大半夜。
一個晚上剛剛關燈后入睡,他聽見油井場里有響動,透過窗子縫隙看過去,兩個人鬼鬼祟祟在油井場的油罐處偷油。王給89井的小唐打了電話,讓他過來支援,同時給單位的石油保衛大隊也打了電話。王知道小唐到自己的油井場比較近,而石油保衛大隊需要半個多小時才能趕到。所以他第一時間聯系小唐,希望小唐迅速趕來,與自己一起抓住偷油賊。
王一直站在窗子跟前密切監視著窗外的偷油賊,等到小唐到了,他們就會從油井場口堵住出路,然后等石油保衛大隊的人來抓住。
小唐提著一根木把子一路小跑在馬路邊堆起的黃土梁上,松軟的黃土可以起到消音的作用,這樣自己的腳步聲就不會驚動偷油賊。快到油井場時,他用手機給王發去一個字的短信:到。接到短信的王立即打開油井場的電燈,手握一根木把子沖出去擋在油井場的唯一出口處,小唐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落在偷油賊跟前,舉起木把子喊道:別動!驚慌失措的偷油賊揮舞著手里長把子撈油的勺子,油點四灑,王和小唐試圖通過呵斥制止偷油賊喪心病狂的行為,不料兩名偷油賊丟下裝油的蛇皮袋及繩子等工具,跳過圍墻消失在夜色中。渾身沾滿油漬的王和小唐等到石油保衛大隊人來后,做了談話記錄已是凌晨了。
王和小唐已經好幾次默契配合抓過偷油賊。去年他們兩個在小唐的89井抓偷油賊時,一個未來得及逃跑的偷油賊被逮住交給石油保衛大隊,同伙懷恨在心,幾次在晚上去王的家投擲板磚和石塊報復多管閑事的王。王的妻子被整得一夜不敢入睡,打電話告訴王,王說妻子是膽小鬼,那個偷油賊頂多摔幾塊石頭嚇唬嚇唬,不會傷害到人。妻子說她后來多次夢見有人追打王和自己,搞得她現在心神不寧,一到晚上就提心吊膽。
而那樣的日子一直在繼續著,妻子心里常想自己一沒工作,二沒惹人,卻在這個家里遭受那么多與丈夫工作有關的罪。比如偷油賊的恐嚇、上山到油井場給他洗衣服做飯,照顧兒子上學等等。一個本該男人承擔的好多事要自己來承擔。想到這些,妻子心里就有點不平衡,她就會望著丈夫工作的那個方向說,上輩子不知欠下你多少了,要我這輩子來還。
妻子打來電話,小舅子過幾天結婚,希望他能回來。王說沒問題。
到了結婚那天上午,妻子不見王回來,電話打過去問。王說把這事忘記了。妻子說你啥時候記得過家里的事?王說家里的事有你記得就可以了。妻子催著說趕快回來,小舅子結婚不去不合適。王說好吧。
王發動著摩托車出發了。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片樹林,樹林里有野雞和野兔,山下幾個村里的人經常在樹林里布下陷阱抓野雞和野兔。王很快到了樹林里,他把摩托熄火后坐在地上環顧四周。這也是他每次經過這片林子時要停下來做的事。那具體要做什么事呢?他會瞅瞅哪兒有沒有布下的陷阱,看看有沒有野雞和野兔被套住。如果發現就會給解套,放走野雞和野兔。今天他又發現了一個陷阱里一只野兔正在掙扎著,他趕忙走過解套,這時一個人過來了,罵他搶自己套住的野兔。王解釋說不是自己要拿走野兔,而是放生野兔。那人說你是放屁。王知道那個人不會相信自己,便不做解釋了。那人提起野兔罵罵咧咧地就要離開。王說你別帶走啊,放掉它吧。那人轉過身瞪了一眼王沒理睬徑直向前走了。王幾步追上去說別害這只兔子了,放掉它吧。那人一把推開王說,這只兔子能賣十塊錢,我放了你給我錢嗎?王說我給你。便掏出十塊錢給了那個人。那個人有點不相信,等看到的這個人會把兔子放掉了。他才問王,我經常下套子逮野雞野兔,好多時候放空了,是不是你給我偷偷作怪呢?王說自己總共放生了的野雞和野兔也沒幾個,是這里的野雞和野兔學精了,變得狡猾了,不上你的套。那人說你究竟放過多少個?王說不到十個。那人一拳砸過來,落在王的左臉上。王沒想到這人會出手,厲聲喝道:你再出手我就還手了。那人也提高了嗓門說,你說你放了有十個,那就趕快給我付錢吧,一百塊錢。王說沒門!那人說你今天不給就走不出這樹林子。王說你偷獵國家保護動物,本身就犯法,現在可倒牛起來了,我現在就要給公安局舉報你。那人說有本事你就舉報吧,你敢舉報我就滅了你一家。王說我偷油賊都沒怕過,還怕個你。說罷就掏出手機給110打電話。那人看見王真的要舉報,一溜煙跑了。
王摸著被那人打過的左臉,感覺腫了,他用手機屏幕做鏡子看了看,已經是一塊青紫。這時妻子的電話來了,問他快回來了吧?王說回不來了,單位上來領導檢查。妻子說好吧,你啥時候靠得住?王不想讓家人看到自己臉上的那塊青紫,便找理由搪塞。
騎著摩托車轉身回到單位的王躺在床上打開書開始閱讀了。他現在讀的書是兒子前些天快遞發來的《老人與海》。拿到這本書后,王讀過幾次讀不下去,原因是里面的外國人名字繞來繞去記不住。今天他再次拿起這本書勉強去讀,是不想辜負兒子的好意。沒想到他卻意外地讀下去了,而且被里面的故事吸引住了,當他讀到“夜間桑提亞哥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小棚屋里,夢見非洲海灘上的獅子,幾年前他航海去過那個地方。他不再夢見自己死去的老婆了。”那幾個觸及到他內心的詞語“小棚屋”“獅子”“老婆”等,讓他臉上的那塊青紫一陣陣抽搐,他趕快合上書頁,抬頭看著墻上掛著自己寫的“呵護油井”這幅字,心里頭莫名的一種滋味令他有點落寞和沮喪。他閉上眼睛,腦子里重新過了一遍這些年自己在這個油井場上班的一幕幕。那么多自己與這組油井發生的故事歷歷在目,他在盡心盡力做好采油工作的同時,種菜、做飯、寫字、讀書等等往事如同窗外的群山翻滾而來,壓得他翻不過身來。
他的記性很好,能夠記住每一口油井的單日產量和逐年遞減的出液量。他幾乎記住了這組油井的每一個螺絲帽的位置啥時候松動了的時間。可是他就是記不住家里的事,他忘記了那么多不該忘記的事,好在老婆兒子理解他。他閉上眼睛長時間地想著這些事兒,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帶著老婆去大學看兒子,夢見自己帶著老婆去醫院看病。
外面來了小唐,他喊著王的名字。王從睡夢中起來,走出屋子,小唐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羊肉說,趁熱吃掉。王問小唐哪來的羊肉?小唐說他家里人送來的。王說你家人真好。小唐說你家里人也很好啊。王說對對對。
王從一個盆子里拿出一個冷饅頭,小唐說你的胃不好,把饅頭熱一下吧。王說羊肉熱著呢,把饅頭掰碎攪在羊肉里,饅頭就熱了。王笑嘻嘻地又說你看這像不像一碗羊肉泡?小唐說趕快吃吧。
吃完飯后,天色漸漸暗下來了。小唐拿起自己送羊肉的那個碗說要回去了。王說我送你幾步。小唐沒推辭。兩個人相跟著走出王的油井場。小唐問王頭上怎么了?王說你怎么才問呢?剛來那會是不是沒看見?小唐說早就看見了,怕掃你的興,等你吃了羊肉再問。王說你小子就聰明。小唐語氣急切地問究竟是怎么了?是不是被偷油賊打的?王把今天在林子里的事告訴了小唐。小唐聽后說你就愛管閑事,斷人家的財路。王說你跟那個布陷阱的人說的一樣的話,好像你們兩個穿一條褲子。小唐轉臉說你就是個死牛疙瘩,干什么都愛鉆死牛角。王扭過頭說你跟我也差不了多少,你不是個死牛疙瘩,去年不是讓偷油賊揍了一次嗎?小唐笑出了聲,我挨揍我愿意,誰讓那個偷油賊太囂張呢?王說我挨打我也愿意,誰讓這個人偷獵呢?
兩個人不知不覺走出幾里路了,小唐說你回去吧。王說行。兩個身影分別消失在夜色中一條路的兩頭。
回到宿舍的王躺在床上望著墻上那幅寫著“呵護油井”的字,久久沒有睡意。他從枕邊拿起已經看了幾遍的《十萬個為什么》。這是一本很厚的盜版書,裝訂線已經散了,有的書頁已經掉出來,但是王舍不得扔掉,視若珍寶。他用膠水將那些掉出來的書頁粘上去,可是還是有書頁再掉,他索性找來一個很大的鐵夾子夾住固定書頁。他每天都會翻翻這本書,里面的很多為什么被一一解答的答案總能讓他感到欣慰。現在他拿起這本書沒有任何選擇性地隨手打開就看,現在看到的是馬為什么要站著睡覺?這個答案他早就背會了,可是他還是愿意再看一遍。他看完后合上書頁,聯想到自己為什么要跟馬一樣時常保持警覺,不能安下心來輕輕松松地活著呢?他想到其實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都跟馬一樣活得很累。想到這些他也就釋然了。他常常自己安慰自己,活得這么認真、這么有責任感是因為自己太熱愛生活的緣故;因為是熱愛,那就怎么做都不為過。
此時窗外下起了雨,他不用起床去油井場查看排污池的水道是否堵塞,他知道自己做過的事情不會有失誤。每天睡覺前把油井場的每一口油井、排污池、儲油罐等等每一個細節統統檢查一遍才能安心地睡下。雨不是大雨,但是有雷聲。他不喜歡雷聲,喜歡淅淅瀝瀝的小雨聲。閃電像巨大的手電光在窗子上一閃而過,他心想如果手電筒的光亮有這么厲害多好啊,那樣的話抓偷油賊就更好抓了。前年的一個雪夜里,幾個偷油賊來到他的油井場偷油,他給小唐發信息告知,等不到小唐的回復,眼看偷油賊就要作案結束了,他立即打開井場里的電燈,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握著一根木棒子沖出房子。偷油賊聞風喪膽立即扔下作案工具跳出油井場跑了,王緊追出去,用手電筒的光和雪地里泛起的白光追了有五百米,不料手電筒光亮漸暗,眼前的路看得不太清晰,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誰知這一摔腳崴了,偷油賊逃脫了。拐著腳往回走的五百米雪路,讓他忍著疼,費了很大的勁才回來。他拿著已經沒電的手電筒琢磨了半天,搞不明白今天已經充足的手電筒怎么會沒電呢?第二天小唐過來了,他問為什么昨晚上不回信息。小唐說那時候正在看你送我的書,看得入迷了,不記得看手機。王說好在昨晚上是摔了一跤,要是掉到山崖下摔死,你也不曉得。小唐笑著說你的命大,不可能掉到山崖下的,就是掉下去也摔不死。王也笑了。王又問小唐好好的手電怎么會沒電呢?小唐拿過手電筒看了看說,這個手電早就到了報廢時間了,你還舍不得換?王說沒這么快就到了報廢時間吧?去年才剛領的。小唐說看看你的記性,明明是前年三月份領的。王搖搖頭說自己的記性一天不如一天了。小唐說你也怪啊,說是記性不好,你卻偏偏能記住那口油井的產液量是多少,遞減量是多少。
雨后的清晨稍微有一點點涼意,但是王很喜歡這樣的清晨。太陽灑下滿天的光芒普照著萬物,萬物是安詳的,特別是大山里的萬物像是剛剛被沐浴過的樣子,散發著新鮮而美好的氣息。
王如同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來開始工作了。他走出屋子深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體內似乎一下子積滿了能量,令他的身子勤快起來。
他按照步驟完成著一天當中最重要的工作。當他一口氣把工作一絲不茍地做到最后將測量的數字填好報表,報送采油區隊后,才回到屋里喝一口水,坐下來休息一會。今天的活干得跟原來一樣干凈利索,王端著水杯一邊喝水一邊走到井場里的那棵松樹下。這棵松樹和井場里面與外面的幾十棵松樹都是王剛分配到這里上班時栽上的,這個油井場被多次評為文明井場的一個重要考核指標,就是因為油井場的綠化。王喜歡栽樹,每到開春的時候,就回到后山里到處尋覓,挖幾棵陜北的古老的樹種苗子,比如老槐、杜梨樹、老楊樹等,帶回來在油井場里面或者墻外選個好位置栽下。如今偌大的井場綠樹成蔭,像個農家小院。小唐說你這里能開個農家樂了。王說現在就是農家樂啊,我是老板你是顧客。兩個人哈哈大笑。
王喜歡到靠近儲油罐區域不遠處的那棵長勢最好的松樹下歇息。樹下有一張小石桌,四個小石凳,這些都是王從溝底里精挑細選的幾塊石頭做成的。這棵松樹足有三米多高了,樹冠也很大,完全可以遮住下面的桌椅。王坐在石凳子上環顧著井場的一草一木,這里的一切都是伴隨著王的工作時光而漸漸走進王的內心。他清楚記得哪棵樹是哪一年被種上的,記得哪一口油井是哪一年投產的,也記得墻外頭的那一叢馬蘭草是五年前的清明這天移栽上的。有次小唐說,你的記性不好,怎么能記得這些?
王靜靜地喝著水。樹上的鳥叫聲不是來自一種鳥,王知道最少有六七種鳥常來這里。王享受每日主要工作完成后坐在這里的時刻,他可以思考一些問題,看看書,聽鳥叫,讓風吹著頭發和臉……這種生活狀態讓他十分滿足于這份工作。即使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的時候,孤寂的群山遼闊無限,皚皚白雪中的油井場也讓他十分喜歡。他掃雪、堆雪人,甚至抓一把雪塞進口中,這些都是他樂于做的事。
一年四季的油井場已然成為他寸步難離的生命場域。
現在,王坐在石凳子上過著平常而充實的時光。他突然聞見原油的味道很濃烈,嚴重超過了油井上散發出的味道。他立馬意識到是不是有哪個地方出現了漏油的情況?王如同彈簧般彈起,跑到儲油罐查看,只見儲油罐的一角已經漏出不少原油,正穿過墻角緩緩流向墻外。王趕快打電話給小唐,讓他過來幫忙,然后把這個情況匯報給區隊。打完電話后他拿著鐵锨用土來圍堵漏出的原油,可是原油越流越大,像一條小溪。王奮力鏟土圍堵,流出的原油已經聚成了一個油潭。王趕快去罐體查看,原來是罐體上的輸油管道裂開了一個口子。他急忙用手去堵口子,可是因為罐內壓力太大,靠雙手根本堵不住,他立即用身子撲上去,死死壓住這個口子后,終于堵住了。他拿出電話給采油區匯報這個情況后,使了使勁像一塊石頭沉沉地壓著這個破口。不一會他的渾身被原油浸透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胃部的皮膚被原油腐蝕了的癢痛,他強忍著,心里想即使自己死掉也不會離開這個口子。
小唐先到,他讓小唐趕快再去用土圍堵,不能讓原油外泄。小唐說你這樣堵著也不行啊,你起來我堵會。王不容爭辯地高聲說趕快去那邊鏟土圍堵漏出來的原油!小唐拿起鐵锨跑過去。不一會區隊長帶著維修工趕來了,到現場后看到王用身子堵著管道破口,簡直有點難以置信。區隊長把王扶起來讓他洗澡換衣服,王不聽,他跟維修工一起處理這個突發情況。
后來這件事受到采油廠的處理,王不能評為當年先進,并扣除當月獎金。王說應該的,自己一點也不冤。區隊長給王宣布這個處理結果時說,我總覺得對不起你!王說領導你這話可是折煞我呀!
王的妻子知道后對王說,你對家里的事一點記性都沒有,對單位上的事不是記性很好嗎?怎么能讓油跑了?王氣得一把掛掉電話。不到五秒鐘,王把電話打過去說,我就這么個記性,怎么了?還輪得上你欺負嗎?妻子知道惹惱了王,趕緊收場,說好了好了不說了,我頭有點疼。掛掉電話后,王漸漸平靜下來,回想剛才妻子說頭疼,又把電話打過去說,不行去買點藥吃上。妻子說你別管,我睡一會就好了。
王一個人坐在松樹下想起上大學的兒子,他不太習慣用微信跟兒子聊天,但是想到此刻的兒子是不是在上課或者休息,就不直接打電話了,還是在微信上發過去一個表情試探一下兒子現在干什么。兒子立即回過來了,問父親有什么事沒?王說沒事,你發幾個照片給我看看。兒子一下子發過來十幾張照片,有自己的也有學校風景的。兒子知道父親喜歡看外面的照片。王一張張放大看著這照片,在看到兒子那張站在水邊的照片時,他發現水里有一條船。對于船這樣的東西,王總能產生一些聯想,只要是外面世界里存在而在陜北見不到的東西,都會讓王的內心泛起一絲感慨,比如荷花、油菜花、船只、大海等等。他在想兒子會不會坐船去?坐在船上會不會暈?很多不能從口中說出來的疑問,在他的心里常常盤桓很多年。王其實很想出去旅游一次,只是一直沒有出去過,盡管這個想法已經很久了。因此他想通過看外面的照片滿足自己的向往之心。
而這些向往總是隨著工作的延伸被擱置在他的內心深處。他的記性是不是越來越差,這一點連自己都拿捏不準了。
前幾天接到廠里通知,他作為職工代表回到縣城里的一個賓館參加廠里的職代會。之前,家里有點事妻子曾幾次催他回來,這次回來開會,正好回家把事辦了。辦完事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家人說別回賓館就住在家里吧,明天走早點去開會。他說那不行,人家單位有規定,開會期間不能去外面住宿。他接著說等開完會了再回家里,要拿些東西。家里人也就不留他了,他便騎摩托車回到酒店,此時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多了。停好摩托,掏出房卡準備回房間去休息,誰知房卡上沒寫房間號。他到大廳酒店前臺查詢,可是服務員不在,拿出手機給負責住宿的工作人打電話,可是連139和138前三位數都記不清。他坐在大廳里的沙發上盡量去想自己的房間號是多少,可是他連自己住在幾樓都想不起來,更不用說哪個房間了。經過一番努力地回憶后,最后判斷自己的房間應該在三樓以上,于是從三樓的左邊開始挨著房子敲門,希望看到開門的人是住在同房間的那個人。他一直敲到五樓第九個房子才看到了與自己同住一屋的人。他睡下后實在不安,由于自己的馬虎大意,或者說記性太差影響了多少人啊!
第二天早飯時間,王敲門的事傳開了。大家說見過記性差的人,沒見過記性這么差的人。
下午是小組討論,有一個議題是編寫廠志并提供廠史的討論。輪到王發言了。他站起來思維敏捷、條理清晰地說,采油廠成立時間的1987年3月1日,真正走上發展快車道是2004年的后半年,當時年富力強的廠長提出十個指頭彈鋼琴十個指頭都要動的發展理念,讓滿血復活的采油廠充滿生氣和活力。這一年原油產量突破20萬噸大關,達到24.2萬噸,2005年達到32.1萬噸,2006年產量是38.8萬噸,2007年突破40萬噸大關,實現產能40.03萬噸。我認為這數字是咱采油廠兩千多名職工的心血寫下的,廠志上應該記住這些不容易的數字。
會后,大家調侃他會上發言時能把連續幾年的產量都記得這么清楚,昨晚上怎么就找到不自己的房間呢?
職代會結束了,王突然記起了臨走時小唐給自己安頓的事。這件事不是小唐的事,而是自己修摩托車的事。小唐說你看你的摩托左后視鏡被撞壞快一年了,天天說修,到現在都沒修好,這次回去了去修吧。王說沒辦法一回去就忘了,一到山上就記起來了。
這次王終于記起來了。他到一家摩托車修理店換了一個后視鏡,感覺摩托車一下子就好看了很多,原來那個受損的后視鏡老是耷拉著腦袋向一邊歪著,起不到后視的作用,不過也沒關系,他的行程主要在油區的路上,那條路上基本上沒人走,也沒多少車輛。
他騎著摩托車回到家里要取兒子快遞發回來的幾本書,順便再拿一瓶妻子做的辣子醬。王喜歡在吃飯的時候把辣子醬拌進去,多年的飲食習慣讓他迷戀上了妻子做的辣子醬,這個味道是所有的辣子醬無法替代的。
王知道小唐也喜歡吃這個辣子醬,就讓妻子多裝了一瓶。小唐接到王帶來的辣子醬后開心地說,王大哥真是個細心人啊。
王說,小唐也怪啊,我吃了好多辣子醬,所有的味道都比不上你嫂子做的。小唐精瘦的臉龐上微微凸起來的顴骨像兩塊小石頭向上翹著,他轉動著兩只黑溜溜的眼睛說,那是你太愛嫂子的緣故吧。王說老夫老妻了,哪有什么愛不愛的。小唐笑瞇瞇地說,你是口里不說心里的話。王從椅子上站起,一米七八的個頭一下子立了起來,在小唐的眼里像一堵墻,那么厚實地擋在前面。王說,我的心里話就是對不起他們娘倆。小唐說你總算對嫂子說了一句實話。王說我說的哪句不是實話?小唐說你就是就忘記不了嫂子做的辣子醬,這句話是實話。王故意揚起手做出要打小唐的樣子。小唐也故意用雙手擋住頭說,你的記性就是選擇性記憶。
深秋的陜北總會迎來幾場停不下來的連陰雨,松軟的黃土的流失主要是雨水的沖刷造成的。已經下了一個禮拜的雨時大時小,大的時候好像有人端著盆子在頭頂上往下潑水,小的時候好像一塊掛在外面的簾子,稀疏均勻、節奏平緩。
王已經多次聽到大山塌方的聲音,轟隆隆的塌山聲音有時候聽起來猶如排山倒海、天崩地裂。王習慣了這樣的聲音,他提心吊膽的是通往自己油井場的道路會不會在雨水中沖毀。而這樣的擔心幾乎在每年的雨天里會成為現實,通往油區的道路即使有再堅固的路基,也經不住雨水猛烈沖擊或長時間的浸泡,何況油區的道路都是在山上修出來的,路的一側或兩側都是黃土崖體,根本經不住雨水的沖擊。于是道路要不是直接斷裂,要不就是被塌下來的山體掩埋。
這次通往王的油井場的路有三處山體塌下來的黃土埋了路面。區隊上組織工人清除路障并修復損毀的路段,王顯然是最賣力的一個。
單位上給大家送來了午餐,王跟大伙蹲在道路搶修現場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飯。隊長說大家就地休息一會兒再干。王卻站起來拿著鐵锨繼續鏟土,可能是用力過猛的緣故,王把吃進去的飯都吐了出來,并不停地打嗝。隊長和工友們勸他別干了。臉色蠟黃、額頭滲出汗珠的王明顯沒有了力氣,他坐在地上眼光有點發滯。隊長安排一輛皮卡拉著王去醫院看看,王有氣無力地說不用。王被拉到醫院后做了胃鏡檢查,診斷為胃潰瘍,需要住院治療。
住了三天院后,王說要出院。妻子不依,找來醫生。王對醫生說一天也待不住了,自己趕快要回到單位上。醫生說你這個病最少要住兩個星期。王說回到單位的那個油井場啥病也沒了。妻子沒辦法不理他。醫生說繼續開藥,吊針。
王心情開始低落,他一再給醫生說自己的身體好著了,就是記性不大好,根本不需要住兩禮拜時間。醫生問你說的對還是我說的對?王不說話了。醫生又說,如果單位上實在忙,可以少住幾天。王興致來了,問那究竟要住幾天才好?醫生說最少十天。王又沒話說了。十天時間,這是他參加工作以來離開單位最長的一次。他不甘心,又問醫生能不能住上一個禮拜?醫生說不行。王的妻子看不下去了,責問王,是不是拿上命在談生意?你好像個不懂事的娃娃!妻子的眼睛里有了不解和怨氣。王終于安靜下來了,眼睛盯著屋頂。
終于熬到十天時間,帶著一袋子藥片的王不聽妻子的話,直接騎著摩托車到自己的油井場了。這些天里區隊上安排另外一名工人來看護這組油井,王心里不是滋味,擔心那名工人不熟悉這組油井的生產規律,導致油井產能不穩,任務受到影響。回到井場的王像一位長者,視那幾口油井為孩子,一個一個地從頭到腳打量過,發現有什么問題就處理掉。
十天時間足以讓王對這里的一切產生懷念。他檢查完井組后,端著一杯水坐到松樹下,水是白開水,他知道吃藥期間不能喝茶水。他喜歡散發著濃郁香味的茉莉花茶,他對妻子說喝一口這茶水,就好像滿肚子裝的是南方的山水。妻子說你就是個怪人,說的話跟別人不一樣。王確實渴望外面的世界,他想知道生長在南方的樹,怎么能長出這么好的樹葉子來,他有過多次想法,等有時間了要去南方看看茶樹的樣子,特別是茉莉花茶樹。
小唐趕過來,黑色的塑料袋里提著土雞蛋。他對王說你的胃不好,每天早上吃兩個土雞蛋養胃。王問哪來的土雞蛋。小唐說在前溝里的那個村子里買的。王說你小子真多心。
小唐拿起掃帚要去打掃井場。王攔住說不用。我的活你別干。小唐說你現在是病號,我替你做點沒什么的。王說那也不行,我干我的活心里就高興,你干了我就不高興了。小唐說你這個人就怪,跟其他人不一樣。這樣的話王聽得多了。王叫小唐過來坐下聊天。
小唐問王你兒子大學畢業了你想讓干什么工作?王說我想讓他到外地工作;他喜歡旅游,就去當導游吧。
小唐說沒想讓他回來當采油工?王說不想,因為我們之間曾經討論過這個問題,兒子不喜歡采油工這個工作。王接著說,他說當采油工太辛苦了,孤山曠野地一個人照看著油井場,沒個照應,也沒樂趣。
小唐笑嘻嘻說你兒子總算有出息了,沒像你。王說你簡直是胡說,他那叫有出息?難道咱們當了采油工就叫沒出息?
小唐說,你兒子說得也沒錯啊,你看看四周的山頭,長年累月就有咱們兩個人,太孤了。王說你怎能睜眼說瞎話呢,就咱們兩個人,那其他采油工哪去了,他們也不是跟咱們一樣住在油井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