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娟 龍 忠
俄藏黑水城漢文佛教文獻TK58《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1]41-48卷首彌勒經變為木刻版畫,黃麻紙,經折裝,上下雙邊,用墨均勻,此件為彌勒上生經變。共有八折面,畫幅尺寸:長87.5 厘米,寬23.5 厘米。在陳育寧、湯曉芳著的《西夏藝術史》[2]152-157中,較為詳細地解讀了經變的內容。楊富學、樊麗沙的論文《西夏彌勒信仰及相關問題》[3]31-36,結合敦煌、寧夏等地西夏時期的彌勒經變和出土文物,闡述了西夏彌勒信仰的漢化元素和興起原因,對本文的研究有一定的啟示作用。但學界對此幅版畫彌勒經變的藝術特色,以及所反映出的西夏皇室彌勒信仰的研究較為薄弱,本文在前賢研究基礎上,繼續就此幅版畫的藝術特征以及相關問題進行探究,以就正于方家。
彌勒上生經變講的是釋迦牟尼佛為彌勒菩薩授記,成為一生補處菩薩,先于釋迦佛入滅,釋迦佛預言彌勒菩薩十二年后命終,并上生兜率天宮,在此處為眾天人說法。過五十六億萬年后,彌勒菩薩下生到人間娑婆世界,降生在翅頭末城一個名叫修梵摩的大臣家中,成長、出家、修行、成道、華林園龍華樹下三會說法,度脫無量眾生,其經歷與釋迦牟尼佛的經歷如出一轍。
俄藏TK58《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卷首版畫彌勒經變共分三部分(圖1)。第一、二折描繪的是釋迦牟尼佛在舍衛國給孤獨園內說法場景;第三至七折描繪了彌勒菩薩端居兜率天宮,為諸天人說法等場景;第八折為事法圖,共六幅。

圖1:俄藏TK58《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卷首版畫彌勒經變
第一、二折為釋迦牟尼佛說法圖,此二折是一個整體,與第三折中間有裝飾帶分割,相對獨立。畫面共有27位人物,釋迦牟尼佛結跏趺坐于金剛座上,雙手作說法印。有頭光和身光,身著袒右肩袈裟,薄衣貼體,盡顯身體輪廓,肉髻小而尖,細腰。造型上明顯帶有密宗造像的特征,有別于中原佛像造型。優婆離跪在佛前,啟問引出《佛說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以下簡稱《上生經》)。《上生經》云:“佛告優波離:是名彌勒菩薩于閻浮提沒生兜率陀天因緣。”[4]418-420優婆離身后站著的是彌勒菩薩,雙手合十,躬身呈“S”形站姿,赤上身,下著帶花長褲。佛像周圍侍立著弟子、菩薩、八部眾、諸天人等一切大眾,皆悉云集佛前。佛像上部放出兩道化光,右上角黑色邊框內刻有榜題“釋迦牟尼佛于給孤獨園內與彌勒菩薩授記處”。
第三至七折為兜率天宮諸情景。兜率天宮有城垣和城門,城垣用珠寶裝飾,《上生經》云“垣墻高六十二由旬厚十四由旬”[4]418-420,城門為三開間,有人看守。宮殿雄偉莊嚴,為九開間宮殿,飛檐高挑,檐下斗拱裝飾,檐柱間有門窗棱閣,殿脊的戧脊上有蹲獸。彌勒菩薩結跏趺坐于蓮臺之上,頭戴寶冠,雙手作說法印,身著藏密式法衣,三十二相、八十種好皆悉具足。其后有頭光和身光,身光后有八道彎曲的化光,另放射出無數道光芒,光芒內有化佛、寶物以及自鳴天樂,莊嚴和渲染著兜率凈土。殿前臺階下為一廣闊的院落,院落內集聚著眾多天人、菩薩及諸神將。
正中間牢度大神雙手合十而立,上方黑框內榜題“牢度大神額寶珠中化十四九重宮殿供養彌勒之處”,兩邊有彎曲的兩道化光,化光內有香花、珠寶、自鳴天樂、宮殿、天女等。《上生經》云:“爾時此宮有一大神,名牢度跋提,即從座起遍禮十方佛,發弘誓愿,若我福德應為彌勒菩薩造善法堂。”[4]418-420牢度大神后為舞伎,兩側有手持箜篌、琵琶等器樂的樂伎。四大天王騰云駕霧,位居城門兩端護持法會。院落兩邊有八部眾、聲聞眾、諸天子、四大天王和五大神等。人物榜題分別為:“八部眾”、“聲聞眾”、“五百億天子奉施寶冠”、“花德大神”、“花音大神”、“正音大神”、“喜樂大神”、“寶幢大神”、“東方持國天王”、“南方增長天王”、“西方廣目天王”、“北方多聞天王”,宮殿內外雕刻人物共約76人。
第八折為六幅事法圖。從上而下共三排,上排右邊繪一圓拱形佛龕,內供養彌勒菩薩,前有人用名香妙花供養,榜題“花香供養”;左邊描繪的是在院子前,一長者坐在案幾前誦讀經典,另一人躬身站立,榜題“誦讀經典”。中排右邊描繪的是在一草廬內,一修行者盤腿而坐,外有一男子躬身而立,榜題“深入正受”;左邊畫面中繪一男子,雙手合十跪在殿前,榜題“威儀不缺”。下排右邊繪一殿堂,其余不清,榜題“修諸功德”;左邊圖中有二人掃地,塔中有佛像,榜題“掃塔涂地”。《上生經》云:“佛滅度后我諸弟子,若有精勤修諸功德,威儀不缺掃塔涂地,以眾名香妙花供養,行眾三昧深入正受,讀誦經典,如是等人應當至心,雖不斷結如得六通……命終之后譬如壯士屈申臂頃,即得往生兜率陀天。”[4]418-420此六幅事法圖也稱之為德行圖,是為眾生往生兜率天必修的德行。《上生經》又云:“如是等眾生若凈諸業行六事法,必定無疑當,得生于兜率天上,值遇彌勒,亦隨彌勒下閻浮提。”[4]418-420
俄藏TK58《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卷首版畫彌勒經變以密線鐫刻為主,線條有長短粗細之別,疏密有致,層次清晰。人物寫實,與建筑的比例適當,人居于建筑之中,表現出一種真實的人景關系。此幅卷首版畫同石窟壁畫中的彌勒經變相比,有如下四個方面的變化。
第一,此幅卷首版畫彌勒經變屬于白描,色調單一。同肅南裕固族自治縣文殊山石窟第1窟東壁西夏彌勒上生經變(圖2)在形式上有共同之處,都以規范的建筑界畫作為畫面的主要構成部分,人物位居建筑之中,以寫實著稱。人物后有頭光,在密集的線條中,圓形的頭光成為區分人物前后層次、人物與環境的重要特征。同隋唐時期彌勒上生經變相比,經變內容、畫面形式和人物塑造已趨向單一和簡化,缺少隋唐時期舞動的畫面和蓬勃的時代精神。但也有其獨特之處,對建筑規整的刻畫,亭臺樓閣、人與景如實的描寫,將現實宮廷建筑真實地反映出來,體現出西夏彌勒經變世俗化的特征。

圖2:文殊山石窟第1窟東壁彌勒上生經變局部西夏
第二,此幅卷首版畫與洞窟壁畫中的彌勒經變在審讀方式上的差異。卷首版畫是《上生經》內容的概括提煉和圖像呈現,有助于幫助信徒理解經文。它是卷軸經卷的一部分,隨著卷軸的展開,觀者仔細品讀。因此,它的構圖需要橫向展開,構圖上追求左右對稱、均衡與和諧。整體的構圖呈現出沿四十五度斜俯視的繪畫技法,這種表現技法同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的畫面構圖有相同之處,這種斜俯視的構圖便于表現宏大的場面和眾多的人物關系。但起始位置的釋迦佛說法圖和中間的善法堂彌勒菩薩說法圖例外,佛菩薩采用仰視角度,建筑物則采用俯視,以體現出尊卑和等級關系。在洞窟壁畫中,如莫高窟隋代第416、432、425 窟,彌勒經變均位于窟頂人字披的西披。它象征著兜率天宮的場景,與下方龕內的塑像二者結合在一起,繪塑互補,形成天上人間的結構布局,壁畫構圖以地面人站立的視點和視向為基點,站在窟龕前需要抬頭仰視彌勒上生經變。因此,它的構圖是向心式的,需要以兜率天宮的彌勒菩薩為視覺中心,天人、自鳴天樂、樂舞伎、八部眾、大神等都圍繞在彌勒菩薩周圍。
第三,此幅卷首版畫彌勒經變中出現了幾處新樣。首先,在第一、二折中增加了釋迦牟尼佛在舍衛國給孤獨園內說法場景,盡管榜題中有“彌勒菩薩授記處”,但并沒有展示這一情節。其次,在三至七折中刻畫出牢度大神雙手合十發宏愿以及四大天王護法的場景。最后,在第八折刻畫了六幅事法圖。這些都在壁畫彌勒經變中沒有表現出來,屬于新出現的彌勒經變樣式,共同圖解著《上生經》的經文內容。
第四,此幅卷首版畫彌勒經變的造型特征體現了顯密融合以及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吸收。第一、二折的釋迦佛尖肉髻、細腰,為典型的密宗造型樣式,與同時期的《法華經》等其他經典卷首版畫中的佛像造型一致。八部眾、天王等護法造型同漢地佛教造像、道教造像有相通之處,飄揚的天衣帛帶,自然飄逸、流暢自如,繼承了中國傳統人物畫中服飾的造型特征。人物形象既有中原佛教和藏傳佛教的特征,又有中國傳統人物畫的藝術特征。建筑采用隋唐以來興盛的界畫技法畫就,其藝術水準相比較中原地區壁畫中的建筑界畫,有過之而無不及。兜率天宮面闊九間,有飛檐斗拱和門窗棱閣,殿脊的戧脊上有蹲獸,表示此建筑屬于皇宮級別的形制,等級為最高級別,是對中國傳統宮殿建筑的描寫。數道彎曲的化光在隋唐五代的彌勒經變中不曾見到,屬于密宗佛教繪畫的樣式,文殊山石窟第1窟東壁西夏彌勒上生經變、大足北山第176窟彌勒下生經變都是漢密結合的樣式,都有化光的表現。第八折的六幅事法圖以故事畫的形式,闡明佛教教義,圖文并茂,吸收和借鑒了中國傳統繪畫的樣式。
總之,此幅卷首版畫彌勒經變構圖豐富飽滿、人物眾多、主次分明,用裝飾帶將畫面分成三部分,每一部分又有獨立的主題和內容,相互之間緊密聯系,以連環畫或屏風畫的形式圖解《上生經》的主要內容,讓信眾在誦讀經典的同時,對其內容有一個更加直觀的視覺認知。畫面中出現的新樣式是對隋唐五代以來洞窟中彌勒經變樣式的補充和拓展,西夏的彌勒經變在繼承中原和前代的基礎上又有新的發展。因此,它更具有教化和現實意義。
本經末尾“慈氏真言”、“生內院真言”和西夏仁宗皇帝(1139—1193 年在位)的發愿文。其發愿文如下:“朕聞蓮花秘藏,……感佛奧理,鏤板斯經,謹施于乾祐己酉二十年九月十五日,恭請宗律國師,凈戒國師,大乘玄秘國師禪法師僧眾等,就大度民寺作求生兜率內宮彌勒廣大法會,燒結壇作廣大供養,奉廣大施食并念佛,誦咒,讀西番,番漢藏經及大乘經典說法,作大乘懺悔,散施番漢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一十萬卷,漢金剛經,普賢行愿經,觀音經等各五萬卷。暨飯僧放生,濟貧,設囚諸般法事,凡七晝夜,所成功德,伏愿:一祖,四宗證內宮之寶位崇考皇妣登兜率之蓮臺,歷數無疆宮闈有慶不殺享黃發之壽,四海視升平之年,福同三輪之體,空理契一真而言絕,謹施。奉天顯道耀武宣文深謀睿智制義去邪惇睦懿恭皇帝(仁宗)謹施。”[5]577-578
其中乾祐己酉二十年九月十五日,即公元1189年10月26日,西夏仁宗皇帝恭請宗律國師、凈戒國師、大乘玄密國師、禪法師、僧眾等,在大度民寺做彌勒法會,求生兜率天宮,并散施番漢《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十萬卷。在西夏文《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施經發愿文中,有學者在對勘翻譯過程中研究發現,乾祐二十年的《彌勒上生經御制發愿文》先使用漢文撰寫,然后再翻譯成西夏文[6]45。可以看出,西夏皇室對中原佛教文化的吸收和尊崇。
彌勒信仰自魏晉以降至唐,在社會中一直比較興盛。早在東晉時期,僧伽提婆譯的《增一阿含經》中就包含彌勒下生經的內容,其后鳩摩羅什譯出《佛說彌勒下生成佛經》、《佛說彌勒大成佛經》,唐代義凈譯出《佛說彌勒下生成佛經》,以及劉宋時期沮渠京聲譯的《佛說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成為彌勒信仰重要的經典。中原的彌勒信仰在唐以后逐漸衰退,相反彌陀信仰逐漸興盛。西夏的彌勒信仰,從黑水城出土的大量經卷、實物資料及河西石窟中遺存的彌勒經變畫,可以窺探出,西夏時期的彌勒信仰依然比較興盛。
西夏《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共有四個刻本。TK58與TK59為相同版本,同為甲種本,且版式相同,系沮渠京聲的譯本無疑[1]316。TK86、TK87為乙種本,經折裝,木刻本殘片。TK60為丙種本,經折裝,木刻本,卷中有殘破。TK81、TK82、TK83、TK84、TK85為丁種本。其中TK81有佛畫,有刻工“張知一”之名,TK82后有彌勒尊佛心咒、彌勒尊佛名號、三皈依和施經發愿文,TK83后有慈氏真言、生內院真言。以上四個版本均為西夏仁宗皇帝于乾祐二十年印施,數量多達十萬卷[5]571-593。西夏仁宗皇帝大量印施經卷,是因為他在崇宗大德五年(1139)繼位,至乾祐二十年(1189),他剛好繼位五十周年,所以仁宗皇帝大搞佛事作為慶典活動。此外,俄羅斯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藏黑水城西夏藝術品中有一件絹本彩繪彌勒佛,在肅北五個廟石窟第1、3窟,文殊山石窟第1窟東壁,存有比較完整的西夏彌勒上生和下生經變圖,同窟南壁還存有一幅大肚彌勒圖像,在榆林窟和東千佛洞的西夏洞窟中,也有大肚彌勒的形象,可見西夏時期也十分推崇大肚彌勒,這是西夏接受中原漢傳佛教和本土佛教的直接例證。
西夏建立后,曾向宋朝及周邊王朝大量求取佛經,西夏佛教的發展融合了漢藏等多種因素。仁宗皇帝在位時期社會安定、經濟繁榮,文化呈現多樣化和發展的趨勢,皇帝大力推崇彌勒信仰,在各種法會佛事活動中,藏文、漢文、西夏文等不同刻本的彌勒上生經典在番漢信眾間大量印施。因此,西夏的彌勒信仰具有顯密融合的特征,特別是對中原漢傳佛教的吸收和借鑒,如西夏印施的《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經文為劉宋沮渠京聲譯本,經尾卻附加有密宗內容的慈氏真言、生內院真言、應誦彌勒尊佛心咒等。唐以降至宋,彌勒信仰在中原地區逐漸衰落,佛教、道教與儒家傳統文化進一步融合,出現了“三教合一”的現象,如大足石刻等。在中原地區彌勒信仰衰落以后,西北邊陲地區的彌勒信仰繼續盛行,尤其是黨項人建立的西夏王朝,大興彌勒信仰,皇帝帶頭廣施彌勒經典,開窟彩繪彌勒尊像和繪制彌勒經變,通過舉辦法會、印施經文、誦讀經典等各種活動弘揚彌勒信仰,發愿往生兜率天,隨彌勒求生彌勒凈土世界。
俄藏TK58《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卷首版畫彌勒經變保存完好、刻工精細,是西夏版畫的精品之作。在藝術特色上,該件版畫有獨居匠心之處,其中在卷首增加了釋迦牟尼佛在舍衛國給孤獨園內說法場景、牢度大神的圖像,在末尾新增六幅事法圖,用來教化眾生,希望信眾虔誠信仰,這些都是隋以降至宋代彌勒經變中不曾出現的新樣式,也標志著西夏彌勒經變新的藝術成就。
該幅版畫彌勒經變體現了顯密融合的特色,以及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借鑒,畫面中既有中原漢地佛教藝術的特色,又有密宗佛教藝術的元素,二者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西夏佛教大融合的特色。九開間的宮殿建筑成為宮殿形制的如實反映,規范的建筑界畫、斜俯視的繪畫技法,講求對稱、均衡和疏密有致的畫面效果,反映了對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吸收與運用。畫面采用白描的方式,以連環畫或屏風畫的形式直觀地詮釋了《上生經》的主要內容,讓信眾對佛經內容的理解更加直觀。
西夏仁宗皇帝篤信彌勒信仰,廣施彌勒經典,通過各種佛事活動推廣彌勒信仰。在中原王朝彌勒信仰衰落之后,西北邊陲地區的彌勒信仰并沒有因此衰落,特別是在黨項人建立的西夏王朝,彌勒信仰卻依然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