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涵頔
摘 要:在中國現代文學中,新感覺派顯得極為特別。爆炸式的語言風格、快節奏的敘事氛圍、不掩飾的西化傾向等多種要素疊合,使得新感覺派甫一登場,便以一種與左翼、京派迥然不同的、前衛而豐腴的姿態先聲奪人,為人矚目。然而,形式的熱鬧并未能掩飾其根坻中的虛弱。新感覺派城鄉敘事的背后,正是作家精神上的無依與痛苦。于鄉土,它無“根”;于城市,它無“我”。本應以城市為傲的“新感覺”,亦成了城市的奴隸,為現代性所反噬,變為置身孤島的異化者。
關鍵詞:新感覺派;城鄉敘事;京派;左翼
作為中國最完整的一支現代主義小說流派,新感覺派自出現伊始便以一種獨特的屬于現代人的視角別開生面,將一股新鮮的神氣帶入中國文壇。
現代人氣質的生成需要土壤的提供,已頗具現代都市型范的租界上海正是為其提供了這種基于根坻里的便利。置身于這座繁華大都市的新感覺派作家們,一方面醉心于日常生活的斑斕色彩,一方面卻也開始在目眩神迷之際感到自我的異化、感到滿樹繁花凋落后無來由的失落與空虛。于是,另一邊是以超絕新姿背離傳統、對一系列新潮文學技法的嫻熟鋪排、形式之上的才華四溢;一邊又是深陷他者視角、帶有擺脫不掉的所謂“洋腔洋調”陰影的、藝術與精神向度內的雙重懸浮。
開得最為妖艷的花,往往也會暗含最為致命的毒性。在這半殖民地性質的洋場之中,新感覺派像是尚未學會拒絕的孩子,一味陶醉于糖的蜜意,而直至蛀牙生出,才感覺到疼,感到有恐慌與哭泣的必要。可待到他們要回頭糾正不良嗜好時,卻又難免會受到心理慣性與行為慣性的層層擠壓,最終只得陷于精神流放、進退失據的境地,無根之痛刻骨銘心。
要理解這種無根之痛,還是要回到新感覺派的城鄉敘事中去。這就涉及其對城市與鄉土所分別采取的態度問題。
一、城市:棲地?
新感覺派的陣地在城市,其作品也多是以描寫城市及城市中人為主。對于城市,作品中的人物大體呈現出兩種姿態:沉溺或是逃離。
沉溺都市之人,如穆時英《上海的狐步舞》中的劉有德先生、他的兒子及姨娘——坐洋車、住洋房、吃穿做派洋味十足而整日迷醉于上海這座“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1];如劉吶鷗《都市風景線》中那一個個摩登的都市女郎,她們在與多位異性保持曖昧關系的過程中游戲人生、消遣真心,任自己于聲色浮躁的都市空間放縱恣肆……在新感覺派的筆下,都市呈現出一種怪異的美。人物語言、形態的重復,快閃式的鏡頭組接,同一場景的多次出現,似乎都在給讀者以“都市生活無聊,都市人精神虛浮而空洞”的暗示,而沉溺都市之人則渾然不知。
當然,除卻沉溺者,確實也還有“清醒”的人。他們在先前對都市的沉溺中感到深深的孤獨與虛無,于是試圖逃離城市。劉吶鷗的《風景》中,一對在城市中倍感壓抑的男女,在初次相遇后便達成中途下車的共識,來到自然鄉土中體驗屬于他們的瞬時快樂;而穆時英《黑牡丹》中的舞女黑牡丹,更是在對都市生活感到厭棄之后,回歸田園鄉土,過起了閑適自足的生活。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對都市的背離本質上并不純粹。確鑿的都市人的身份注定了他們出逃的暫時性與質地的蕪雜。那對“新潮”男女在山頂上,的確如被放出籠外的小鳥般感受到了自然的野性與生命的恣意,卻最終還是要再次上車,回歸各自的生活軌道;而舞女黑牡丹,雖選擇了田園生活,卻依舊吃吐司、喝咖啡、聽無線電播音,現代人的肌理不變,給人以一種舊酒裝入新瓶的錯覺。
二、鄉土:出口?
新感覺派對于都市的情感是矛盾的。如劉吶鷗在1926年致以戴望舒的信中所言:“我要Faire des Romances,我要做夢,那是不可能了……有的,不過形式換了罷。”[2]然而,以都市為棲息駐地的新感覺派作家們,即使每每也會于情感層上對其根系生出質疑情緒,卻又總會因某種無法自抑的來自生理層面的慣性而選擇將迷醉狀態延續。
作為都市的反面,鄉土本可成為新感覺派作家對都市進行批判、反思自我后找尋精神皈依的出口所在。然而,在相關敘事之中,如施蟄存《夜叉》中的卞士明即使身處一派靜謐的鄉土環境,仍無法擺脫他作為現代人所常陷于的那種潛在的精神病癥,在自我掙扎的痛苦中失手殺掉了一個聾啞的鄉下女人。我們看到,由于缺乏鄉土的根系,新感覺派筆下的鄉土,所呈現出的是一種依附或者說受制于都市想象的面貌——它的存在,是服務于都市的。因而,當新感覺派嘗試做出逃離城市的反抗時,城市之外的世界便又會以一種陌生、隔膜的情狀將其阻擋回去。
如此一來,一種基于新感覺派城鄉敘事創作上的合理邏輯便形成了。沉溺于都市的現代人開始感到無限的孤獨,在彷徨掙扎中,試圖對都市進行叛逃。而半殖民地現代人的他者屬性又限制了這種背離,于是,更大的無力感生成了:于鄉土,它無“根”;于城市,它無“我”。新感覺派城鄉敘事的背后,是作家精神上的無依與痛苦。本應以城市為傲的“新感覺”,亦成了城市的奴隸,為現代性所反噬,變為置身孤島的異化者。
三、城鄉之間:無根之痛
在與異質甚至同類作家的對比中,新感覺派的“無根性”似乎更得凸顯。
例如,同樣是表現愛情,在京派作家那里,我們看到的是生命與力,是純然的“希臘的人性小廟”;而在新感覺派小說中,我們看到的則是動物化了的本能欲求與邂逅、偶遇背景下的方便與暫時。又如,同樣是書寫都市,在左翼作家筆下,我們看到的是革命的復雜性和永不止歇的階級斗爭;而在新感覺派那里,我們看到的是光怪陸離的現代都市生活及機械生活著的現代人。甚至再如,同樣是涉及洋場文化,從在某種意義上與新感覺派同屬一宗的后期現代派身上,我們才真正感知到其對這一文化的認同、感知到他們于其中注入的哲理內容與精神深度。而新感覺派,卻止步于對聲色表面之美的炫技性描寫,以至完全鴆溺在了暴發戶式的欲望書寫中去……
其實,與新感覺派同樣身處二三十年代的“京派”“左翼”們,也未必就不會陷于新感覺派所面臨的如斯對于現代性感到無所適從的困頓局面,更遑論本身便是立根于現代而進行創作的后期現代派。只是,在面對“靈”與“肉”的生命沖突之時,與置身孤島、向上攀緣而無所依憑的新感覺派不同,他們各自都找到了某種足夠堅定的、連通精神層面的確信:京派的信念,在于一顆鄉土心,于是他們多回歸自然,試圖以人文理想寄寓人性,并由此出發,開掘著精神出路;左翼的信念,在于一顆啟蒙心,于是他們愈挫愈勇迎難而上,渴望通過鼓舞革命士氣,激發起中國由受壓迫轉向奮起反抗的動力;后期現代派的信念,在于一顆哲學心,于是他們由更醇厚的西方古典文化、本生文化之美形而向上,開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新感覺派所謂的感覺敘述,乍看大膽新鮮、異彩紛呈,實則卻只是空有皮毛、未得真正精神內蘊。面對自知異化的困局,不斷的自我欺騙與逃避導致了永久的不信任。說到底,還是“無根之痛”在牽筋掣肘。
日本文學評論家、中國文學研究家竹內好在其著作《近代的超克》中對日本的現代文學與文化進行反思,他指出:“歷史并非空虛的時間形式。如果沒有無數為了自我確立而進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間,不僅會失掉自我,而且也將失去歷史。”[3]這樣的反思,對于新感覺派同樣適用。
一味向外尋求,忽視了本土的立足,而不知自己究竟從何出發、根系何處又所握何物,這是十分危險的。遺憾的是,彼一時刻中風光無限的“新感覺們”似乎并不具有對于社會變革深刻認知與進行形而上思索的能力。他們在蛀牙之內,鑲嵌滿了黃金,卻忘了這樣的質地對于鮮活的生命來說未免太過浮夸和堅硬。
終于,如曇花一現的,早熟而早衰的新感覺派,還是以終身異化者的身份,隱匿在了歷史的洪流之中。
參考文獻
[1]穆時英.穆時英作品[M].上海:中信出版社,2005:270.
[2]孔另境.現代作家書簡[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2:185.
[3]竹內好.近代的超克[M].孫歌等譯.北京:三聯書店,2005: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