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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哀樂的葬禮

2020-09-06 13:54:22寧玉
雪蓮 2020年7期

舅媽去世后,我第一次見大舅,是在2013年4月的北京。那次短暫的假期,很恬淡。大姐不緊不慢地侍弄著院子里的黃瓜藤,我們陪著大舅坐在院子的矮墻下曬著太陽,墻頭漫過一束束細碎的花藤。

我媽拆洗了大舅的棉褲,戴著老花鏡做著針線,大舅不知說了句什么,把冰姐逗得哈哈大笑。午后,陽光更舒服,大舅午睡起來,我們泡一壺茶,坐在陽光里聽他慢悠悠地講故事,故事都是他年輕時的出走和戰場,幾個下午,幾乎聊出了半本回憶錄。

微涼的仲春,時光悠悠地走過,一點不著急,不焦慮,我覺得是因為,院里,有個90多歲的老人,坦然地讀書看報看新聞,時間對于他,是個陪伴始終的老朋友,于是我們也和時間和平相處。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大舅開始變得蹣跚,腰因為壯年時受傷,駝得越來越厲害,腿腳十分不靈便,但他拒絕讓人扶,一是他更難掌握平衡,二是他不想讓自己顯得那么脆弱。每次他從臥室到飯廳,都差不多要一分鐘,拄著拐,一點點走,左手使勁支著拐杖,然后邁出左腳,右腳跟上,同時右臂用力向后甩,然后再邁出左腳,右腳跟上……看得讓人心酸。但那時有舅媽在,對大舅的牽掛僅僅是他的健康,但大舅其實也是健康的,除了血壓高和行動不便。每天大舅和舅媽推著輪椅散步,一路笑瞇瞇的,談笑風生,舅媽直到80多歲,聲音依然銀鈴一樣,大舅說話慢,總是甜滋滋地被籠罩在舅媽的清新和陽光里。舅媽走后,給大舅造成的空白太過巨大,我們不知該做些什么才可以填補。

大舅安靜地靠在床上,窗外的光灑在他身上,使他顯得更加安詳。大舅拿著放大鏡看《環球時報》,床頭的墻上,掛著舅媽一針一線繡的十字繡,大舅一貫的深藏不露下面是深深的孤獨和對舅媽的思念,我們感到莫大的無可奈何。

2012年12月26日。傳說中的世界末日剛剛過去六天。

清清楚楚記得當時我和部門的姐妹們正在單位的小舞臺上,合唱《祈禱》,接受單位的春節年會節目評審,結束之后發現有幾個未接電話,冰姐打的。忙完了一切,把電話打過去,“冰——姐——”我拖著調侃味的長腔,準備煲電話粥,冰姐愛說愛笑愛玩,從小我就喜歡聽她講笑話。但冰姐的反應讓我的不正經撲了一空,那邊一陣沉默,聲音過來的時候,低沉緩慢,一本正經。她叫了我的名字,然后,開始抽泣。

“你舅媽病了,腦溢血。”轟的一下,我覺得自己腦子里像雪崩了一樣。舅媽?那個一直健健康康的談笑風生的舅媽,腦溢血?82歲——腦溢血——這意味著什么?我知道了什么是腦子一片空白,然后滿腦子閃著一個念頭——大舅,大舅怎么辦?

大舅比舅媽大八歲,從30多歲遇到舅媽之后,他真正開啟了自己幸福的人生。他像是舅媽的一個孩子,尤其是離休以后,家里家外一切事務,全都是舅媽一手操辦,包括他自己的飲食起居,他就負責看《鄭州晚報》,后來年紀大了,行動不便,舅媽更是不離左右,吃飯時總是幫大舅夾菜,她知道他愛吃什么能吃什么。大舅被舅媽照顧慣了,家里的大小事都不往心里去,只關心他的天下政治。

舅媽是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的中心卻是大舅,比如大舅胃不好,饅頭就要買面粉可靠的,家里的溫度,一定要是大舅可以接受的。后來他們常住北京,并隨性旅居,去海南過冬,享受椰風海韻;回舅媽的老家成都住幾個月,跟親朋敘舊。每次回鄭州,就把我媽叫過去住段日子,幾個老人慢悠悠地一起消磨時光。

怎么都沒想到,舅媽會先倒下。這是大舅這一生唯一的一處不完美,也是舅媽這一生最大的缺憾吧?

一個念頭在我腦子里一直揮之不去,大舅怎么辦?沒有舅媽,誰知道他在想什么,誰知道他有什么需要?誰陪他說笑話,誰唱歌給他聽?誰陪他推著輪椅一圈圈散步,一路說著他聽不夠的話?誰給他夾菜,在他舉筷的最合適的時候?以后,總是笑瞇瞇的大舅還會這么笑瞇瞇嗎?大舅的那些年,太過甜蜜太過無憂太過完美,但這一切,因為舅媽的告別,有可能蕩然無存,因為,舅媽之于大舅的意義,幾乎是生活的全部意義。

27日。我登上了深圳回鄭州的飛機。降落新鄭機場時是黃昏時分,新鄭陰冷陰冷的,天地灰蒙蒙的面目不清,飄著若有似無的雨雪,一切都被凍僵,天地暗沉得像是地獄。我裹著僅有的那件羽絨服縮進機場大巴,望著眼前的“地獄”心灰意冷。這是我懂事以來即將遇到的第一次生死離別。這一路的追趕是氣急敗壞的,身邊的人有幾個像我是奔著這樣的聚?我試著為舅媽祈禱,上帝,請留下舅媽……

她是我的舅媽,常理之下很少親近的一種關系,但對我,卻是血液里的存在,跟母親這個角色幾乎不相上下。我7歲之前的記憶里,排序是這樣的:姥姥、大舅、舅媽、幾個表姐、媽媽、妹妹、爸爸。妹妹比我小不到兩歲,生下妹妹媽媽便把我交給姥姥帶,所以上小學前我基本上是在大舅家住的。當時大舅家在舅媽所在學校家屬院,一套平房包括一間大屋兩間小屋一間廚房,大屋里一張大床外帶客廳功能,里屋是舅舅舅媽的臥室,一張雙人床一個小小的衣柜,另一間屋小得只能放一張1米寬小床,我和姥姥住過大屋的大床也住過小屋的小床,三個女兒加上我,怎么擠著住的我都不記得了。從舅媽這個角色的角度,能忍受和接受是很不容易的,舅媽沒讓我受過什么委屈,因為我沒有這方面的記憶,只記得有一次跟姥姥耍脾氣,被舅舅呵斥過一次,還有就是被大我12歲的大表姐管教,估計是教我識字我不聽話,大姐把我摁到糞池上頭嚇唬我,被摁著頭的我看到墻頭有幾個人在阻止,其中就有舅媽,“算了,好啦。鳳玲。”我當時的小心思,是完全放松的,看到舅媽我知道自己沒事了。當我回老家上小學的時候,舅媽交給我媽一筆錢,那是幾年中我媽替我交的生活費,舅媽都給存著,估計還往里貼了不少。

舅媽畢業于西北俄語專科學校,之后在鄭州一所中學教書,最初教俄語,俄語課程取消后她自學英語,轉型教英語。她工作應該很忙,所以很少在家見到她,關于舅媽職業的那一面,我記憶里有這么一次。1976年偉人去世,舅媽的學校組織追悼會,家屬和教工一起,縱列兩隊。我個子小,站在第一排,組織者說都不要穿紅色,我看看自己,藍白格子衫,是表姐們的舊衣服。“我這件可以吧?”然后就隨著隊伍去吊唁,地點在馬路對面,長龍一樣的隊伍越過馬路彎了幾道彎。進入吊唁大廳,大人組成的叢林中一個聲音引領大家默哀,“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那聲音,清脆又穩妥,是我舅媽。

在我爸寫的一篇回憶錄里也能看到一點點工作狀態的舅媽,“她給我的最初印象,是干練、熱情和多才多藝。記得第一次見面,她當時披著大衣,熱情地走過來,和我握了握手。”“這年夏天,我和老魏分在一起下鄉收麥。一天夜里,她邀我一道找主任匯報情況,記得是兩派學生打架。因為要走一段土路,我不是跳溝就是往糞堆上踩。我發現我得了夜盲癥。老魏勸我要早治。返校后,有人說豬肝可以治,我趁星期天的早晨上街買了一個生豬肝,回來掛在住室墻壁上,不知如何弄熟了吃。下午老魏來了,了解情況后就把豬肝拿走了。不久,派大女兒鳳鈴送來了。她說是奶奶給做的。吃后,第二天眼睛就好了。”那時候舅媽不到四十歲,就已經被稱呼“老魏”了,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大舅年紀比較大,大她八歲又是干部,人稱老李,舅媽也就自然成了老魏,另外上世紀六十年代,衣著都是藍灰系,再加上舅媽做事沉穩待人大大方方,被稱老魏就很自然,透著敬重,多少也帶點當時的時代特色。

我媽小兩個哥哥二十多歲,13歲之前跟著二哥,13歲之后跟著大哥。當大舅和舅媽轉業到鄭州以后,二舅寫信商量我姥姥的贍養問題,二舅很無奈,他那個婆姨一點都容不下婆婆,更何況婆婆還帶著個小姑子。大舅沒二話,舅媽也沒二話,于是,13歲的我媽跟著我姥姥從山西來到大舅家,從此落戶成了河南人。大舅多年在地方某軍工廠任職,我姥姥不識字,很長一段時期,我媽的監護人其實就是我舅媽。舅媽帶著我小腳的姥姥和三個女兒,包括懵懵懂懂的小姑子,平穩度過了困難時期和動蕩時期,最亂的時候,城里武斗頻頻,大舅和舅媽安排一家老小回山西老家躲避,2歲的三姐,7歲的二姐,9歲的大姐,24歲的我媽,63歲的我姥姥,被舅媽送上了北上的火車,山西那邊,二舅翻山越嶺去靜樂縣城迎接。大舅和二舅,一個城里一個山里,一邊提供物質的保障,一邊提供空間的庇護,一大家子得以平平安安。我媽說,她好像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我媽高中畢業支邊去了寧夏。后來我那年輕的爸爸出現了。舅媽很欣賞這個小同事,從中撮合,促成了我爸我媽的婚姻,也促成了一年后我媽的回調。我爸對這門親事,是“無條件接受”,甚至,“非常不安”,“我不知道老魏對我竟如此信任,我無非能寫幾句文章,論能力,論才華,實在趕不上一個中等人才,和她建立親戚關系,非常不安。”所以,我爸我媽的結合,起于他們對老魏的絕對信任和絕對尊重。就我爸和我媽的脾性,沒有舅媽在中間的潤滑,最后十有八九會分道揚鑣。

夜上來,掩蓋了之前的陰沉,冷卻變本加厲。冰姐打來電話,說我可以直接到家里去,舅舅已經知道了舅媽的情況了。

因為,舅媽已然留不住了。大舅是必須要讓他知道了。

大舅去了醫院,看到了病床上曾經朝夕相處的妻,他說,“你應該先把我送走的。”大舅沒有太強的情緒波動,經歷過戰場,擁有90年的光陰,他的內心能掌控一切。“不行了,這次是真的不行了。”

凌晨5點我被大姐叫醒,她跟冰姐一夜無眠。舅媽沒有多少時間了,在此之前要給舅媽準備好她最后要穿全套服裝。

給舅媽穿她熟悉的喜歡的衣服,這個決定幾乎沒有經過商量。兩個表姐掀開床板翻找,找一陣,哭一陣,每件衣服都能觸動一番新的哭。舅媽的衣服都很好看,整整齊齊疊放在收納袋里。翻來翻去,表姐拿不定主意,“媽,我們不管了,你要穿哪件啊,你自己來挑吧。”每次都是舅媽幫我們參謀,她自己的打扮永遠無需別人操心,但這次,她不再拿主意了,表姐們一陣慌亂,她們實在不想辜負了母親一世的優雅。

我幾乎沒見過比舅媽更儒雅的女性,即使是在她八十歲的年紀。在社區老年合唱隊里,舅媽雖然年紀最大,卻是靈魂人物,不但唱功好組織力強,也是最奪目的一位。她的頭發從來都是紋絲不亂,衣著永遠那么得體,簡單質樸,卻透著高級感。幾個表姐買衣服,總要參考舅媽的意見,對她的審美我們依賴甚至迷信。舅媽做的飯也好吃,都是有菜名的,逢過年,或者姥姥過生日,就會張羅一桌子琳瑯滿目,葷的素的,酸的甜的,擺盤也講究,所以不但好吃,還好看。

天還沒亮我們往醫院趕,門外,那個冬天最刺骨的寒風迎面襲來,我幾乎窒息。舅媽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多了,我們六神無主。

醫院那邊在催問三姐什么時候到,從瑞士匆匆趕回的三姐預計早上7點到鄭州,為了這個時間,醫院給舅媽注射了加強腎功能的藥維持,舅媽也在苦苦地撐。

我們到醫院的時候三姐也到了,大家什么招呼都沒打,匆匆在重癥監護室換隔離服。走進病房,床上,插著各種管子的那個人我覺得不是舅媽,舅媽從來都不像一個老太太,臉上也沒有這么深的老年斑,病床上的她那么嬌弱,毫無生氣,對我們的話沒有任何反應,儀器上的指數在跳動,那是醫生用藥物維持的臨時活力。

我們留下大姐和三姐走出來,窗外,幾條枯藤幾片枯葉在風中搖動,一片孤零零的葉子呼地被吹到了空中。大姐被人推了出來,她抹著淚沖里面大喊:“媽,你等等二舅,二舅下午就到了,你等等啊。”我心一顫,此刻,舅媽,走了?

在舅媽那本厚厚的筆記本上,不分巨細記錄著每天的生活要目,前天去買藥了,昨天誰來了,幾天前的12月20日,她寫道,今天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

此刻,我分明感覺到了末日的來臨。鄭州零下5攝氏度,風像冰凍的刀子,刀刀見肉,而且像一面無處不在的墻,擠壓著我們殘存的一點呼吸。

30日。最后的告別。

汽車在鄭州的高架橋上不急不徐地西行,我們跟在殯儀館禮賓車的后面,那輛車默默地在枯黃的梧桐葉間穿行,第一次感覺到,鄭州的高架橋這么多這么長,而且有著這么令人憂傷的色調。

37年前的那個秋天,鄭州的氣氛也是這樣的嗎?

那年,我在睡夢中被姥姥叫醒,舅舅家的客廳突然燈火通明。我站在床上順從地配合姥姥穿好了衣服,家里來了陌生人,慌亂,嘈雜。我被媽媽抱著坐進了一輛卡車的駕駛室,駛進黑夜。一路上母親不停地抽泣,長期不在一起,我跟媽媽不是很親近,但這一刻我有點心疼她,扭頭安慰她:媽媽,別哭了。我也不知道當時我這個5歲的小女孩是怎么知道的,不但知道爸爸死了,還知道,此刻他就躺在卡車的后車斗。

我爸在跟我媽結婚前就離開鄭州回到鄉下老家的中學,當時有個政策,按我媽的說法就是“提倡各回各地”,后來我媽也調了過去,這中間有了我,又有了我妹妹。我媽兩次都是在娘家生的孩子,在娘家坐的月子。后來我問我媽,你怎么好意思啊,我媽說,是你舅媽提議的,她說鄉下條件太差,鄭州的醫療條件好……

我爸與世無爭,卻偏偏被命運拋棄,年紀輕輕得了絕癥,不久便撒手人寰。那年他被緊急送到河南省人民醫院,當天就去世了。爸所在的學校連夜將爸的遺體往老家拉。大舅不在家,舅媽隨我媽一起回鄉下。她和我爸的同事坐在卡車的車斗里,身邊躺著無知無覺的我爸,七十多里路,深秋,冷風瑟瑟。那個她倍加欣賞的青年,似乎前途無量的才子,她托付夫妹終身的老實人,突然就這么撒手走了。一路上,除了我媽偶爾的抽泣聲,再沒其他聲音。隔著幾十年的時光,我仍能感受到她們那一路的悲涼,以及舅媽那一路的思慮。

那以后,我和妹妹就成了舅媽的第四第五個孩子,每年寒暑假我倆幾乎都是在大舅家度過的,妹妹初中到鄭州上學,吃住在大舅家,正值叛逆期,沒少讓舅媽操心。第一次碰到生理期,舅媽帶著妹妹進了廁所,教妹妹怎么戴衛生帶,公共廁所里大大方方在自己身上上下比劃。我倆的衣服大多也都是舅媽給張羅的,一到假期,舅媽就會帶我們去買衣服,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我們上大學,所以在學校常常有同學誤會我和妹妹是雙胞胎,因為我倆總有一樣的衣服,那都是舅媽買的或者扯布做的——醬色白點燈芯絨上衣、紫色運動服、棉綢碎花連衣裙、泡泡紗無袖連衣裙……還有那兩條據說是校服設計比賽獲獎作品,扎著腰帶的白色連衣裙,一條黃邊黃腰帶,一條藍邊藍腰帶,下擺上印著別致的花,好看得我倆都不好意思往外穿。有幾次買衣服,甚至還算上了我繼父的女兒。整個八十年代,這些衣服伴隨我們體面地長大,也多少塑造著我們最初的審美。

我們去送舅媽最后一程。

大姐托我寫份悼詞,她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心也亂,冰姐和三姐也都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因為舅媽走的太突然。昨夜寫寫停停,那份與生俱來的感情,不是寥寥數語就可以表達。而且這是悼詞,用的稱呼不是舅媽,而是她的姓名。

舅媽的名字很好聽,魏玲萍,帶著有節奏的韻律,鄰居們都稱呼她魏老師,老魏,魏也在我心目中成了她的專屬,帶著她特有的氣息。

白色的胸花和黃色的菊花裝點著那個清冷的早晨,舅媽多年的老朋友老同事和老鄰居都來了,我認出了其中的幾位阿姨,都是我記憶深處的人物,王阿姨,40多年前的隔壁鄰居,吳輝和吳紅兩位幼時玩伴的媽媽,仿佛隔了幾個時空穿越而來,我們之間的相互記憶屬于上世紀70年代,她老了,而我的舅媽已經沒了。

大舅堅持要來,他的妻,他此生的最愛,他要陪她走到最后。

追悼會安安靜靜地開始,偶爾聽到隱隱的啜泣,輪椅中的大舅,那個曾經腰板挺直的威武軍人,佝僂成了很小的一團,在空曠的大廳里顯得更加無助可憐,他定定地盯著妻躺著的位置,沒有言語,也沒有眼淚,我的心被扎得生疼,任淚決堤。

當所有的致辭完畢,告別的音樂響起。

不是哀樂。是的,那個旋律不屬于舅媽,就像喪服不屬于舅媽一樣,舅媽歌一樣美的一生,該有浪漫的旋律伴著她遠行。

云兒飄星兒耀耀

海早息了風潮

聲兒靜夜兒悄悄

愛奏樂的蟲愛唱歌的鳥

愛說話的人都一齊睡著了

待我細細地觀瞧

趁此夜深人靜時

撒上些快樂的材料

鼾兒起夢兒迢迢

人都含著微笑

嘴兒開心兒跳跳

疼愛你的人佩服你的人

幫助你的人都一齊入夢了

大家好好地睡覺

不要等到夢醒時

失掉了甜美的歡笑

一貫冷面肅殺的告別大廳,在歌聲里,恍若天堂。我突然沒那么難過了,四周黃色的白色的紅色的花,在淚眼婆娑中,似乎都升騰起來,在空中翩翩起舞。

歌名叫《月明之夜》,網上的資源不多,零星只有李谷一的獨唱版本和歌舞視頻的合唱版本。這首歌創作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作者黎錦暉是當年的流行歌曲啟蒙,其歌詞和旋律輕柔曼妙中帶著古典中國的詩意,不知裝點了那個時代多少少男少女的夢,舅媽無疑就是其中之一。她從做工程師的父親那里學到了這首歌,20歲時,舅媽伴著這首歌,在舞臺上表演了天女散花。感謝偉大的互聯網,讓舅媽多年以后能再次聽到這首歌,當時她高興得不得了,還準備教合唱團的成員一塊唱,可惜沒能來得及。

我想象著扎著長辮子的舅媽,長裙飄動,長袖飛舞,在舞臺上笑靨如花的樣子。后來聊起來,大姐說,記得有舅媽跳天女散花時的老照片,我驚訝得不敢相信,原以為只能靠想象去還原了。“怕是不好找了。”文革時抄家,舅媽很多演出的老照片都沒有了。不久,大姐發來了消息。“找到照片了!”哇,我驚喜得差點叫出聲來。

照片上的舅媽,穿著一襲白裙,頭戴花冠,真的拖著兩條長辮子,她右手舉著花籃左手握著花束,動作有點拘謹,靜靜地看過來,雙頰飽滿,青春逼人。我盯著這張照片,想,上世紀50年代初,原來并不都是紅綢舞,原來還有這樣的小資情調。

就是這個時期,舅媽報名加入了部隊文工團,后來,美麗女孩的芳華與部隊年輕軍官的激情歲月不期而遇,從此開啟了他們近60年的相濡以沫。

我其實不知道舅舅有多悲傷,我沒看到過他的眼淚,也沒聽到過他嘆氣。舅媽剛走那幾天,外孫虎子是他唯一的安慰劑,許多心里話他會跟這個小伙子講。虎子趴在姥爺的床頭,祖孫倆沒長沒短地聊,偶爾我們會聽到大舅嗚嗚的哭聲。妹妹來看他,他說,過去別人說我能活一百歲,我也覺得我能活一百歲,現在我不知道了……

妹妹是另一個能掏出大舅心里話的人,大舅跟她講——“你舅媽和小菠籮(他們的曾外孫女),一老一少,舅媽唱一句,菠籮唱一句,我在旁邊雖然什么也沒參與,可是——我——感覺——很幸福。”后面這幾個字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的,好像這樣那一幕重播的時間就會拉得更長。妹妹不無感慨,“我幫他擦了眼角的淚。其實,真心誠意地羨慕他。這種每一個小細節的幸福感我也有過。比如,那一年,我做著午飯,等一個人回來吃。我看著窗外。銀杏葉落了一地,我對自己說,我要記住這個很普通的中午和我的幸福感。舅舅其實是個很幸運的人,這種幸福感他有差不多60年,沒有被打破過、粉碎過。”

如果儲存了60年的幸福感,可以像儲蓄一樣,能隨時支取就好了。可惜,幸福不但無法支取,失去了,還要付上沉重的代價,這個代價對于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來說,真的太殘酷。大舅表面看似平靜,但他后來的健康說明了一切。

2014年夏天,大舅經歷了一個大坎,先是咳嗽,后來開始嗜睡,然后,有點犯糊涂,手紙拿用過的,后來便臥床不起,大小便失禁。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年輕時身材魁梧,軍裝筆挺,文過武過,被舅媽寵過慣過,大舅可是驕傲了一輩子的人。

盡管醫院檢查結果說是嚴重缺鉀,正在補,病情在好轉,但情況的糟糕程度讓人憂慮,覺得大舅在向我們揮手了。盡管大舅已經92歲,時間在迫近,我們仍對那一天沒有準備。舅媽走了一年半了,這是大舅的一個奇跡,原來想,沒有舅媽的陪伴,他走不了多遠。

大姐功不可沒。這個前國營菜市場營業員,鞍前馬后把老父親照顧得天衣無縫,幾乎變成了半個醫生,住院期間包括后來居家休養,大舅的醫護級別都接近ICU水準,每天24小時固定時刻的睡眠時間、體溫、血壓、飯量、尿量、便量,都記錄在一個小本子上。大姐在前線沖鋒,二姐和二姐夫全力做好后勤保障,每天熬制小米油,頂著烈日騎著電動車送過來,一口一口地喂。最困難的時候,我從深圳飛去北京,在醫院守了兩天,半夜在走廊的折疊床上醒來,發現大姐還在圍著大舅的病床轉,大舅的體溫有點高,她呼叫了醫生。我為自己的酣睡羞愧不已。大姐甚至能根據大舅的身體變化自行決定增減什么藥,醫生一邊覺得這個病人家屬不自量力,一邊發現她竟然是對的。

大舅最終闖過了這道鬼門關,我覺得起作用的不是醫學,而是表姐們的堅持。大舅后來的這幾年,并沒像我最初擔心的那樣,“沒有舅媽,誰知道他在想什么,誰知道他有什么需要?誰陪他說笑話,誰唱歌給他聽?”表姐們都知道的,她們跟大舅說話,又是哄又是逗,大舅好像她們的乖寶寶似的。每到大舅生日,經常能收到表姐發來的照片,大舅后來即使假牙都戴不上了,依然紅光滿面,眼睛笑成月牙。

2017年以后,大舅的健康狀況開始退化,先是下不了地,后來吞咽變得困難,再后來誰都不認識了,但名字都記得,每一個親人的名字都在他的保險箱里,只要報上名字,他就會給你一個溫暖的擁抱,久久不撒手。我最后一次見他,臨分別,我們就這樣抱了一次又一次,他的身體那么溫暖,我感受到家族特有的溫度。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2018年端午前的那個晚上,大姐發了短消息,“大舅又住院了,進了ICU,這次恐怕不好。”

大舅最后沒能醒過來,他果真沒能活到一百歲。

大舅的軍旅生涯始終是我們心中的一個迷,我們只知道些大概——15歲走出家門,16歲入黨,18歲做指導員,后來,經歷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朝鮮戰爭。他很少主動去講那些往事,他所有榮光,就像他的那身軍官禮服一樣,被疊得整整齊齊,予以封存。這身禮服他統共穿過兩次,一次是剛發下來的時候,當時他還在部隊。第二次已年過花甲。那年虎子當兵探親回家,聽說姥爺有身漂亮軍服,興致勃勃拿到干洗店洗好、燙好,祖孫倆身著軍服來了張合影,大舅比過去胖了很多,扣子幾乎扣不上了。2005年,抗戰勝利60周年,大舅這名抗戰老兵獲得了國務院和中央軍委頒發的“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紀念獎章”,大舅很激動,沒事就拿出來看看,大姐開玩笑說,盒子都被他掀壞了。抗戰勝利70周年,大舅又獲得了一枚紀念章,這次沒有上次那么上心,大姐說,可能是因為你舅媽不在了。

跟大舅聊他的過去,他很少表現出勝利者的歡欣,沒有高調子,實話實說,比如對當年的敵人日本兵,他的評價就很客觀,他說日本軍隊整肅嚴密,戰斗力強,己方在正面交鋒時常常不是對手。

問我媽,你對你大哥最深的印象是什么?想不起來。第一次見你大哥是什么印象?這個點燃了我媽的記憶。第一次見你大舅,我十歲左右,再早我也不記得。你大舅回來了,穿著軍裝,戴著大蓋帽,我不知道他是誰,很怕他。算了下時間,這第一次見面應該是50年代初,當時土改已經開始了,姥爺家雖是中農,卻也受到了沖擊。大舅后半生心心念念、于心不甘的事,就是土改時的家庭遭遇,父親喪命,他自己也差點遭此一劫。此番遭遇導致他之后的多次人生轉折——轉業,下基層。他也決絕得很,“拂袖而去”,頭也不回。

舅舅做了一輩子文職干部,保有那個年代的以身作則,比如從不利用自己的特權給家庭造福,兩個表姐在文革中耽誤了學業,后來一個在國營菜市場當營業員,一個進紡織廠做了流水線工人。一家人的住房一直是舅媽所在學校分配的員工住宅,一開始是兩間小平房,后來搬進學校的集資房,三室一廳,總面積60平米。

對于我和妹妹來說,大舅就是父親一樣的存在,在他心里,他有五個孩子,妹妹告訴我說,那次大舅看她和大姐一家熱鬧鬧地聊天聊到不睡覺,“他說,你們這樣相處,很好很好。他看著我們長大,我們小時候天真無邪友好相處,他怎么都覺得,長大的我們依然很好,應該很好,怎么可以不好。”他經常會說:“你們五姐妹”怎樣怎樣,把我們串成一棵藤上的瓜。

大舅很少說大道理,但他和舅媽的生活哲學,默默地樹起了一種標桿,使我們不敢怠慢學習,熱愛文藝,積極生活,也學會了自律。小時候吃飯,小孩子都要參與開飯這件事,擺桌子擺凳子,盛飯,飯后刷碗收桌子,熱火朝天的。每次吃西瓜,舅媽會叫家里年齡最小的孩子,把切好的西瓜一塊一塊分給家里每個人,在這種規矩里,我們早早知道了分享的美妙。有兩年春節,舅媽還在家里張羅了春節晚會,一家人在屋里圍成一圈,擊鼓傳花,人人表演節目。桌上擺著糖果瓜子,屋里燈火通明,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的影像,在我的腦海里始終沒有泛黃,始終保持著高飽和度的鮮亮。對于在重組家庭中成長的我和妹妹來說,這種家庭氣氛成了我們對完美家庭的最初的認識,長大后成家,要和諧,要快樂,是我們生活的基準。

母親對大哥的敬畏幾乎與生俱來,愛與敬畏這兩種成分交織,我們對大舅的感情也搞不清哪種成分更多,直到那一次,當我在我們那個鄉中學的家里,突然看到大舅和舅媽出現在眼前,就像一個住校生突然看到了親媽一樣,心里涌出的興奮和激動讓我自己嚇了一跳,我原來這么這么愛他們啊——那天陽光剛剛好,映在他們身上,天地都仿佛笑意盈盈。

我又一次踏上送別的回鄉路,這時候,高鐵四通八達,微信鋪天蓋地,從深圳回鄭州的高鐵上,6個小時中我幾乎沒空看著窗外傷感,各種心情都被收納到了手機上,我發了朋友圈,用了大舅和舅媽年輕時的合影和老年時的合影,妹妹的朋友圈也發了一長串文字,大姐分享了單位寫的官方悼詞,我們終于對大舅的履歷有了清晰的了解,我回復,“看下來覺得大舅真是了不起”。我們也交換著各自手機里保存的新老照片,一張黑白老照片上,舅媽身著簡素的針織衫,短發微卷,舅舅一身戎裝,帶著淺淺的微笑,寬厚的肩膀護佑在舅媽身后,真是郎才女貌啊。

大舅的葬禮由廠方派人負責操辦,很簡單。他的身上蓋著黨旗,此刻的舅舅又回到了一個老革命老領導的身份,有點陌生,仿佛我們之間不僅僅陰陽相隔。

突然想起那一年,舅媽的葬禮上,大舅曾用毛筆為舅媽寫下的那四個字:玲萍如在,就鑲在舅媽的遺像上。這是我們見過的大舅對舅媽少有的一次表白,一個“在”字,萬語千言,同那首《月明之夜》一樣,純粹,綿長。

我挖空心思為大舅寫了一副挽聯——半生戎馬,堂堂正正壯懷流芳;百年關愛,生生不息風范永續。涵蓋了大舅一生的追求和為人,也把大舅的名字藏了進去,但我很不滿意,有失溫度,對仗用詞也淺薄,可又實在寫不出更好,與“如在”二字相比,仿佛來自兩個不同的時空。

告別大廳里哀樂響起,我們送大舅最后一程。這格式化的音樂,幾乎格式化了悲傷,我望著大舅,腦海里飛舞著天女散花,想,如果可能,真希望給大舅播放《月明之夜》,他不一定喜歡那首歌,但他一定喜歡聽。表姐在悼詞中說,爸爸,相信你和媽媽己經重逢,在那祥和安寧之地。此刻沒有很多悲傷,相伴半個多世紀,分別五年零六個月,大舅和舅媽失散太久了。

【作者簡介】寧玉,本名李寧豫, 70后,河南許昌人,做過電臺編輯記者主播、電視專題節目編導,現就職于深圳報業集團寶安日報社,深圳《寶安文學》周刊編輯部主任,曾兩次獲中國新聞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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