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璇
“情”是湯顯祖和龔自珍著作中引人注目的字眼,也是他們文學創作以及美學觀念的靈魂。湯顯祖和龔自珍的情思多有相似之處,呈現出前后承繼的面貌,并且都經歷了一定程度的轉變。然而,學者大多將二者的情思分別與三袁的“性靈”說或李贄的童心思想進行比較分析,不曾對湯顯祖和龔自珍二人進行對比探討。本文將嘗試在時代的大背景下,展現湯顯祖與龔自珍情思的發展脈絡,從不同階段對比分析二人情思內涵的異同,探討社會環境對其二人情思的影響。
一、情思的生成——“外部”與“內部”
湯顯祖和龔自珍情思生成的動因不僅與時代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更是個體發展的自然結果,是在“外部”與“內部”的雙重作用下產生的。
(一)“外部”的影響
湯顯祖身處明末,龔自珍身處晚清,均處于歷史大轉折、社會大變革時期,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等方面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這一特定的時代背景與二人情思形成有著密切的聯系。
明中葉以后,資本主義萌芽,商品經濟發展,市民階級的擴大形成了一定的社會力量,同時產生了一大批代表他們思想意識的思想家,猛烈地沖擊著封建社會及其意識形態。同時,也帶動了俗文學的迅猛發展,小說和戲曲的演出日趨繁榮。在晚清社會,延續兩千多年的封建大廈終于日薄西山,清王朝在內部遭遇嚴重的社會問題的同時還面臨著西方的領土、資本、文化入侵,從經濟命脈和國體人心上打亂了王朝的正常運轉。這一時期,西方先進的思想傳入中國,經世致用與西學東漸的社會思潮興起。社會的轉型、新思想的傳播為湯顯祖和龔自珍情思的生成提供契機。
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和對理想的熱烈追求,促使湯顯祖和龔自珍希望通過肯定個體情感的合理性、追求無拘束的情感抒發,對統治集團的思想控制進行反抗,并借此表達他們的社會理想和美學追求。明代后期,程朱理學的“存天理,滅人欲”成為統治集團維護統治的工具。故而,湯顯祖的“至情”觀中的“情”強調的是人的七情六欲。而晚清時期,社會內憂外患,君主專制達到頂峰,統治者大興文字獄,造成社會恐怖。因而,龔自珍“尊情”說中的“情”帶有一種大膽的革命色彩,表達的是開明地主階級知識分子的需求。
(二)“內部”的生長
除卻外部環境的影響,個體的人生經歷和獨特的情感體驗對二人情思的生成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湯顯祖早期受王學左派的影響,內心深處不認可“無欲”說,認為人心不能無欲,將王陽明對“良知”的倡導幻化于“情”。早在《貴生書院說》中,湯顯祖的情思便初露端倪。他認為:“天地之性人為貴。人反自賤者,何也。”所謂“貴生”,即認為生命具有一種值得珍視、寶貴的價值,可以帶來情感愉悅的“美”。由此可見,“情欲”早就扎根于湯顯祖的心中。而對龔自珍來說,其內心深處早已積淀著對個體生命的情感體驗。他在詩中說:“少年哀樂過于人,歌哭無端字字真?!逼渲械摹吧倌臧贰敝傅谋闶驱徸哉溆幸活w能夠感應天地萬物喜怒哀樂的同情之心,他比別人能夠感受人間的痛苦和快樂;“無端”二字也說明了這種心理感受無法用社會環境的影響所解釋。
同時,湯顯祖曾在遂昌任了五年縣官,廣泛而深入地接觸了群眾,對“情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于“良民”和“豪強”的交往過程中,他將“情欲”進行了分類,認為“情欲”有正常合理的“善情”,也有不正常不合理的“惡情”。然而,與湯顯祖不同,龔自珍先后任職內閣中書、禮部主事等官,終日于官場周旋,脫離百姓較遠,所以他情思中的“自我”的色彩更加濃重。
二、情感的抒發——“至情”和“尊情”
對個體情感的抒發是湯顯祖“至情”觀與龔自珍“尊情”說的共同特點,要求抒發真情、張揚個性,成為二人藝術創作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情感的本質
情感是湯顯祖和龔自珍進行文學創作的原動力,但二人情感的本質卻有著明顯的不同。湯顯祖所抒發之情的本質是“情欲”,這是其文學創作的原動力。他在《牡丹亭題記》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薄赌档ねぁ分械摹扒椤辈皇菃渭冎赶驉矍?,而是指“性欲”。情欲貫穿了《牡丹亭》的始終,為杜柳二人情愛之內核,具有出生入死的內在超越品質。
與湯顯祖不同,龔自珍藝術創作的原動力是“童心”,這是其情感產生之根本。龔自珍認為“我”是世界的創造者,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為其童心的體現。他在《壬癸之際觀胎觀第一》中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變造毛羽肖翹,我理解文字語言,我氣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別造論紀?!?這里的“我”反映了龔自珍對人的主體性的強調。在此基礎上,龔自珍在詩中賦予萬物以強烈的主觀色彩。如“西池酒罷龍嬌語,東海潮來月怒明”“叱起海紅簾底月,四廂花影怒于潮” 等詩句中,一個“怒”字用得十分傳神,成為句中之眼?!霸屡鳌薄芭诔薄保瑯O言月光之明亮與花影之動蕩,是龔自珍本人郁怒的內心情態的反映。
(二)現代的色彩
湯顯祖和龔自珍對情感的抒發,逐漸成為一種無法抑制的潛意識,這使他們的文學創作超越了時代的局限,帶有現代性的進步色彩。
與其情感的本質相對應,湯顯祖的進步色彩表現為其對自由正當的人欲的追求?!赌档ねぁ分卸披惸锱c陳最良之間形成強烈沖突,可看出湯顯祖“情”的思想與程朱理學“理”的思想的嚴重對峙。同時,湯顯祖所追求的情欲包含著“現代的性愛”的成分。在中國古代,夫妻之間往往只有婚姻而沒有愛情。在這種背景下,性愛更是羞于啟齒的。而湯顯祖正是將這一層難以言說的性愛用文學的語言加以渲染。
龔自珍的進步色彩則表現為對自由生長的人格的追求。在以儒家倫理為正統思想的晚清社會中,知識分子大多唯唯諾諾,不敢有主體性的認同,只能在異化自我的客體化中沉浮,廉恥盡失。龔自珍致力于改變這一社會風氣,在《病梅館記》中充分表達了其構建自由人格的主張和向往自由生長的美學觀念。文章表面是抒發文人畫士對梅花的摧殘,實際上是揭露專制主義對人的天性的野蠻戕害。
本文認為,二人情思的思想啟蒙價值就在于其進一步關注到了社會的文化風氣,關注到了社會群體的精神心理狀態。在長期的制度、倫理的壓制下,人們逐漸喪失了主體意識,失去了生氣和欲望。在這種情況下,湯顯祖和龔自珍認識到僅僅批判制度弊端是遠遠不夠的,更應該喚醒人們的主體意識,于是便主張抒發個人內心情感,喚起人性和情欲,從而構建自由、健全的人格。
三、自我的壓抑——“入世”到“出世”
在以儒家為經典的封建社會中,湯顯祖和龔自珍都帶有儒家“經世致用”“兼濟天下”的雄心壯志,他們的情思中包含著對社會的“憂患”之情。但是,儒家思想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在黑暗腐朽的社會中,二人不得不尋找新的精神寄托。
(一)“入世”的理想
在二人的一生中,科舉仕途占有較大的比重。二人都曾用浪漫的筆墨描繪了自己心中的美好社會。湯顯祖在《南柯記》中寫到了淳于棼治理下的南柯郡政治清明、和平富裕的景象,閃耀著作者美好的社會思想。龔自珍在《能令公少年行》中同樣用瑰麗的筆墨構造了自己的理想世界,透露著作者積極的情感。
在實現“入世”理想的過程中,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對封建禮教進行了批判。不同的是,湯顯祖的批判稍顯含蓄?!赌档ねぁ分卸披惸锘氐饺碎g后,拒絕了柳夢梅的求婚,提出“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含蓄地表達了對封建禮教的否定和嘲諷。湯顯祖追求自由無拘束的人欲,而這種人欲卻只有在夢中或變成鬼魂才能得以實現,現實和夢境的巨大反差表現了封建禮教對人的壓制。與之對應,龔自珍的批判則更加大膽直接。他在《題梵冊》中云:“儒但九流一,魁儒安足為?”直接表明儒學不過是各類流派中的一種,如何能成為正統思想?
然而,無論含蓄,亦或是大膽,他們心中的政治抱負只能停留于筆端,社會的黑暗和腐朽使二人的美好幻想淪為泡影。
(二)“出世”的無奈
儒家肯定性善,所以對現實社會的種種罪惡,未能有較深刻的剖析。因此儒家的道德思想,對生活變動幅度大,且有深刻痛苦經驗的人,顯得無力。湯顯祖和龔自珍二人的科舉之路坎坷,受盡官場傾軋?,F實社會的巨大打擊使二人體會到了強烈的“存在哀感”,在社會中找不到可以歸依的精神本體,于是轉而探尋佛教,尋求心靈安慰。與儒家思想不同,佛教觀察人生是從負面切入,主張“無明”,認為人類生命本身就是沒有明的。湯顯祖和龔自珍在現實中遭遇的重大失敗、忍受的深刻痛苦,迫切地需要佛教的救贖。
在“出世”和“入世”的矛盾下,湯顯祖在《南柯記》和《邯鄲記》中流露出“夢了”和“情了”的消極出世思想?!赌峡掠洝分写居阼麎糁薪洑v了情愛、富貴、權勢、阿諛奉承后淪為階下之囚,最后大夢初醒,經老僧點破,參透情夢,遁入佛門。夢境的破滅表現了湯顯祖對現實政治的失望和拋棄。而螞蟻王國被暴雨沖垮,也隱含著他對現實政治無藥可救的認識?!逗愑洝分械谋R生在夢中備受顛簸、享盡榮華,忽然夢醒,盡掃功名富貴之心,登上仙境。
龔自珍常以“翻經寫字”來排除內心的痛苦,尋求精神寄托,直接影響了龔自珍詩歌創作的題材和思想。《己亥雜詩》中有許多與和尚、居士往來的詩作,如“龍華相見再相謝,借經公的龍泉僧”。然而,龔自珍的“出世”思想與湯顯祖不同,他仍然保留著儒家思想的內核,具有積極向上的情感。《己亥雜詩》中有許多關心民生疾苦、表達自身同情的詩作,如“書生挾策成何濟?付與維南織女愁”可見,龔自珍保有儒家經世致用、仁者愛人的內核的同時。又如“先生宦后雄談減,悄向龍泉祝一回”龔自珍默向龍泉劍祝禱自己當年的鋒芒能夠重新回歸。“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情感積極樂觀,化腐朽為神奇,進一步表現了他內心的儒家思想。
綜上所述,湯顯祖和龔自珍情思的生成是“外部”和“內部”的雙重驅動,本文在對二人情思的對比辨析過程中初步得出以下結論:
一、由于社會環境的區別和人生經歷、內在體驗的不同,湯顯祖的情思包含著對人生百態的體察,而龔自珍的情思則包含著濃重的“自我”色彩。
二、湯顯祖和龔自珍的情思都注重對情感的抒發,但湯顯祖情感的本質是“情欲”,而龔自珍情感的本質是“童心”。
三、湯顯祖和龔自珍的情思都帶有明顯的現代性的進步色彩,不同的是湯顯祖主要追求自由正當的人欲,而龔自珍向往自由生長的人格。
四、湯顯祖和龔自珍的情思中都帶有“出世”和“入世”的矛盾,卻有著不同指向的內核。湯顯祖后期情感的消極色彩濃重,掙扎后選擇皈依佛門,忘卻俗世;而龔自珍歷經沉浮后仍保有積極向上的情感,體現出“外佛內儒”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