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菊
摘? ?要: 晚唐詩人趙嘏詩作多描繪故鄉的美好景物、對親朋好友的思念和渴望歸隱的情感。趙嘏詩中頻現思鄉情結,是傳統鄉土觀念、晚唐社會背景和其個人經歷共同作用的結果。研究趙嘏詩中的思鄉情結,可以幫助我們深刻理解其整體詩歌,理解晚唐的時代特質。
關鍵詞: 趙嘏? ? 晚唐? ? 思鄉情結
趙嘏,字承祐,楚州山陽(今江蘇淮陰)人,晚唐前期詩人,生于憲宗元和元年(806),約卒于宣宗大中六年(852)[1](289-292)。他從大和六年(832)開始參加科舉考試,會昌四年(844)終于考取進士。為博取功名,他負笈遠游,滯留長安十一年,蹉跎歲月,飽嘗艱辛,詩中滿是濃厚的思鄉情感。
一、趙嘏詩思鄉情結的體現
趙嘏流傳下來的265首詩歌當中,有33首直抒羈旅思鄉之愁。這些詩中,“故人”“故山”“故園”等意象一再復現。趙嘏魂牽夢繞的故鄉,是他寄托情感的載體;思念家鄉是他情感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伴隨著他的坎坷一生。其鄉愁詩作向來評價頗高:“真正能夠表現趙嘏獨特藝術風格的,是他那些在羈旅行役中書寫哀愁和鄉思的詩作。”[2](428)
(一)描繪故鄉的美好景物
趙嘏思鄉詩常常借眼前景勾連起思鄉情,直抒對故鄉風物及田園的懷念。如《宛陵館冬青樹》:“故園亦有如煙樹,鴻雁不來風雨多。”①春日里他鄉的煙柳勾起了詩人對故鄉的聯想,有家不能回,平添鄉愁;“鴻雁”意象深化了故園情。“家在枚皋舊宅邊,竹軒晴與楚坡連。芰荷香繞垂鞭袖,楊柳風橫弄笛船”。(《憶山陽》)遙憶家鄉的“竹軒”“楚坡”“芰荷”“楊柳”“橫船”等景物,寄托鄉情。他思歸不得歸,日日不忘家鄉,春天會想到家鄉的柳樹、夏天會想到家鄉的荷花、秋天會想到家鄉的鱸魚、冬天會想到家鄉的雪花,四季里任何一處景物都能引發鄉情。
趙嘏筆下的故鄉已超越了現實的故園,成為精神家園和棲息港灣,帶給他慰藉、自由和希望。美麗的故園生活,帶著幻想的意味,讓詩人暫離惱人的現實,安撫著詩人迷茫又痛苦的心靈。《長安月夜與友人話故山》:“宅邊秋水浸苔磯,日日持竿去不歸。楊柳風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飛。重嘶匹馬吟紅葉,卻聽疏鐘憶翠微。今夜秦城滿樓月,故人相見一沾衣。”描寫與友人共話故山,遙想故山風景之美、垂釣之樂,自帶美化的濾鏡,消解現實苦悶。“假使果有如此宅、如此水、如此磯,則雖終身持竿,閑閑于其間,……真是老大快活也”[3](360)。
(二)對故鄉親朋好友的思念
詩人魂縈夢牽的故鄉,更有他牽掛的親人,趙嘏思鄉詩另一重要內容是描寫對親朋好友的思念。趙嘏和妻子心相契合,相敬如賓。其《別麻氏》一詩,題中的“麻氏”,譚優學先生認為是“作者的妻子”[4](50)。詩人回想當初離家時,妻子很不舍,鄰居都聽到她嗚嗚的哭聲。愛人的淚眼讓詩人心生自責,離別之際,也滿眼淚珠,想要安慰妻子,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在這美好的春日,本該與妻子同游賞花,但詩人內心無比凄傷都感受不到春日的溫暖。因常年在外,屢試不第,他無顏面對家鄉父老,回家探親的次數屈指可數,深感有愧于妻子。不久,趙妻去世,趙嘏寫《悼亡二首》表達對亡妻的深痛悼念,詩中的“燭”“流波”“明月”“海上”等意象表現了詩人內心的哀傷、凄涼。“君歸泉路”與“我飄蓬”兩相對照,益發悲痛。
趙嘏思鄉詩,還落筆于思念兄弟、友人。如“兩見梨花歸不得,每逢寒食一潸然”(《東望》),詩人念家卻不得歸去,每到佳節鄉情愈發強烈。《重陽日示舍弟》“多少鄉心入酒杯,野塘今日菊花開”,寫重陽日收到弟弟家信,詩人讀完信后,難抑對親人的掛念,只好默默拿起酒杯,將無處安放的鄉愁隨酒喝進腹中。《曲江春望江南故人》:“杜若洲邊人未歸,水寒煙暖想柴扉。故園何處風吹柳,新雁南來雪滿衣。”詩人獨立洲邊,望著遠處茫茫煙水,念及家鄉故人,“柴扉”“柳樹”“新雁”“雪”等意象真實再現了一年四季故鄉友人的生活情景。
(三)抒寫對歸隱的想像
趙嘏思鄉詩,常將思鄉盼歸之情與渴望歸隱的情感結合,情感深沉,鄉愁中帶著“辛酸寂寞的江湖味”[5](57)。“聞說故園香稻熟,片帆歸去就鱸魚”。(《江亭晚望》)用張翰思鱸的典故,表達歸隱渴望。《長安秋望》:“鱸魚正美不歸去,空戴南冠學楚囚。”同樣用典故表達鄉情,透露出詩人將歸不得歸的矛盾心態。“此日念前事,滄洲情更親”。《東歸道中二首》中,“滄洲”意象也是家鄉與隱居地的合一。
奈何“鄉遙路難越,道蹇時易失”(《書齋雪后》),奔波于求仕之途的趙嘏,遠非陶淵明。他從未真正隱居,只是在向往的陶淵明似的歸隱生活中尋覓心靈的片刻棲息。
趙嘏生活在黑暗動蕩的晚唐,科場蹭蹬了十一年,才謀得渭南尉一職。屢次落第的打擊,讓趙嘏精神備受壓抑,從自信、達觀走向自卑、無奈。趙嘏筆下的家鄉實際是他營造的一個烏托邦式的精神家園,用來安放心靈,超越現實苦痛。趙嘏詩思鄉情結通過描繪故鄉的美好景物、抒發對故鄉親朋好友的思念和表達渴望歸隱的情感得以疏解。千載之下,遭受生活打擊或綸為他鄉游子的讀者,讀其詩作仍能產生深切共鳴。
二、思鄉情結頻現的原因
影響一位作家創作的因素很多,趙嘏詩頻現思鄉情結,是傳統鄉土觀念、晚唐時代背景和趙嘏的個人經歷共同作用的結果。
(一)傳統鄉土觀念的影響
中國古代社會是小農經濟占主導地位的血緣社會,從周朝開始,統治者即采取戶籍制度,將戶籍與土地聯系在一起,以家庭為本位管理人口,家族關系聯系緊密。整個社會重視血緣倫理,主張“孝”為“百行之首”“父母在不遠游”,安土重遷的民族心理使人們不愿意遠離家園,有根深蒂固的鄉土觀念。血緣與鄉土結合,親情成為社會成員重要的精神支柱。
隨世漂泊中產生的思鄉,可以說是倫理關系的心靈折光[6](21)。這樣的心靈折光在趙嘏詩作中非常強烈,成為厚重的思鄉情結。如《汾上宴別》:“云物如故鄉,山川知異路。年來未歸客,馬上春欲暮。”寫“未歸客”在旅途中偶遇的一處景物,如同家鄉風光,于是觸動鄉思,嘆時光飛逝,倍感憂傷。
作為天涯游子,趙嘏無論走到哪里,看到何種景物,都能聯想起故鄉的風物,引起心靈的震蕩。思鄉之情早已內化為趙嘏心靈的一部分,諸如“故園回首雁初來,馬上千愁付一杯”。(《途中》)這樣的感傷詩句觸目可見。“曉發梳臨水,寒塘坐見秋。鄉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寒塘》)抒發遲暮之苦和思鄉之情,情景俱佳,清麗婉約。
(二)晚唐時代背景的浸染
晚唐社會動蕩黑暗,王朝搖搖欲墜。《資治通鑒·唐紀》記載:“于斯之時,閽寺專權,脅君于內,弗能遠也;藩鎮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殺逐主帥,拒命自立,弗能詰也;軍旅歲興,賦斂日急,骨肉縱橫于原野,杼軸空竭于里閭。”[7](7212-7213)統治者的腐朽、國勢的頹敗、眾多錯綜復雜的矛盾無法解決,時代是如此讓人灰心喪氣,士子們失去了銳氣和信心,為改變國家和個人的命運,他們只能做著無謂的掙扎和努力,普遍感到失落和無奈。
這一時期的科舉制度,已經不再像盛中唐那樣是執政者公平選拔人才的途徑,科場舞弊之風愈演愈烈,普通讀書人舉步維艱,前途一片黑暗。趙嘏作為一介寒士,擁有出色才華。《答友人》中他評價自己是“詩家才子酒家仙”;大詩人杜牧也盛贊他的“長笛一聲人倚樓”,稱他為“趙倚樓”[8](865)。但生不逢時,在風氣敗壞的科場,出生寒微又“無地無媒”的趙嘏,拙于奉承逢迎,唯有慘敗連連。一次次落第的經歷讓他倍感壓抑,忍不住揭批科舉弊端。如《下第后歸永樂里自題二首》(其一):“無地無媒只一身,歸來空拂滿床塵。”自怨自艾,滿紙的失望、羞愧與愁苦,詩中屢現思鄉情感。
(三)個人經歷的作用
趙嘏詩濃厚的思鄉情結,與他的科舉經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趙嘏大和六年首次離鄉趕考,第二年科場落第,遭到當頭一擊,但并沒有放棄科舉。此后,他一次接一次被生活拷打,被迫留守長安開始了科舉、干謁之路。這期間他留下了42首干謁詩,將個人的命運寄托在達官貴人的引薦上。如《獻淮南李相公》:“傅巖高靜見臺星,廟略當時討不庭。萬里有云歸碧落,百川無浪到滄溟。”此詩作于開成四年(839),他來到淮南時,詩用“臺星”贊揚李德裕的高貴身份,委婉表達自己渴望得到李德裕的賞識和援引,加入其幕府的心愿。此后的《獻淮南李仆射》也是干謁李德裕。除了寫給李德裕的詩作外,趙嘏還寫了《花園即事呈常中丞》《回于道中寄舒州李鈺相公》《山陽韋中丞罷郡因獻》等干謁詩。
多年的科舉、干謁,趙嘏飽嘗心酸苦痛,忍不住發出“太宗皇帝真長策,賺的英雄盡白頭”的感嘆。種種復雜情愫在《下第》《落第寄沈詢》等詩中不時溢于言表,如《落第寄沈詢》他寫道:“穿楊力盡獨無功,華發相期一夜中。別到江頭舊吟處,為將雙淚問春風。”詩人用“百步穿楊”的典故反襯自己求第無功的悲傷,落第的打擊竟讓自己一夜白了頭。接著,詩人又寫自己回到以前去過的江邊,如今雖是勃勃生機的春日,但自己心境衰颯頹唐,唯有“雙淚問春風”。
長期累積的悲慟哀嘆積壓在趙嘏心頭,讓他難以釋懷,只能靠懷念家鄉的山水及親故排解內心的憂悶。他用家鄉美麗的景物慰藉自己的心靈,通過對親友的懷念對抗內心的孤寂。傳統的思鄉之情在這個落第文人的身上顯得更鮮明、深刻。
三、研究趙嘏詩思鄉情結的價值
全面研究趙嘏的詩,要涉及他的各種題材。飽含思鄉情結的詩是趙嘏詩作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研究趙嘏詩思鄉情結有助于我們全面、立體地研究趙嘏和他的詩歌。比如,趙嘏詩歌的思鄉情結與科舉經歷關系緊密,就可以把他的科舉詩、落第詩、干謁詩等與思鄉詩歌貫通起來研究。研究趙嘏詩作中的思鄉情結為整體、全面地研究趙嘏詩歌提供材料和線索。
趙嘏是晚唐下層文人的代表,他的個人經歷或許可以代表當時文人的普遍遭遇。當時文人如劉滄、馬戴、羅隱、崔涂、溫庭筠等人都生逢亂世,有屢試不第的痛苦經歷。生活在國運與個人命運的雙重陰影下,許多失意文人喪失自尊和獨立人格,忍辱負重、壓抑性情,引動詩風發生重大轉變。“晚唐的詩人再也寫不出豪邁開闊的贊歌,時代陰影也給詩壇籠罩上了凄苦、沒落、黯淡的灰色。詩人們將眼光逐步轉向自然山水、身邊瑣事和內心世界”[9](83)。
晚唐藩鎮割據、宦官專權、牛李黨爭愈演愈烈,戰爭不斷,土地荒涼、經濟凋敝、人民生活艱苦,科場腐敗、干謁之風盛行、文人內心低落。趙嘏是晚唐詩人的代表,他的思鄉詩幫助后人更深刻地了解晚唐的社會狀況和時代風習。晚唐是一個讓人失望悲慟的時代,整個社會搖搖欲墜。此時文人已失去了中盛唐時期文人們的奔放慷慨,變得悲傷悵惘,落寞與傷逝成為當時文人內心的普遍精神狀態。趙嘏詩歌折射出那個時代的氣息,其在藝術上的優長與不足,在晚唐具有普遍性。研究者一方面贊揚趙嘏思鄉的詩作“情景交融,意境蒼茫悠遠”,另一方面批判他“缺少深邃的思想和雄渾的氣勢,情調也偏于衰颯頹唐”[2](428)。通過趙嘏詩中思鄉的三棱鏡,我們對晚唐的時代背景、社會狀況、文人的生存心態及創作特征將有更深刻的認識。
研究趙嘏思鄉情結,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趙嘏其人其詩,理解晚唐的時代特質,洞悉晚唐與趙嘏同時代的文人們的心態與創作特征,有獨到價值。
注釋:
①本文所有趙嘏的詩歌均引自(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2008年6月第一版,下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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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安徽高校省級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sk2013B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