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莉
摘? ?要: 蕭穆、沈曾植在年齡、身份、學術旨趣上均存在不小的差距。然而,同處于晚清國學衰微、西學東漸的文化風口,對于古籍的保存與刊刻,二人同樣具有危機意識和挽救意圖,并進行了前后相繼的努力,最終促成了《章學誠遺書》的幸存與刊刻、出版。蕭穆、沈曾植的交游,突破了詩酒唱和的習見格套,凸顯了特定時代背景下士人們聯手護惜文化遺產的決心與努力。
關鍵詞: 蕭穆? ? 沈曾植? ? 《章學誠遺書》
蕭穆(1834—1904),安徽桐城人,字敬孚(亦寫作“敬甫”或“敬父”)。桐城派“后起之英”[1](1),晚清出版名家。沈曾植(1850—1922),浙江嘉興人,字子培,號巽齋,別號乙盫、寐叟等。晚清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在世之時,即以碩學通儒蜚聲中外;時至今日,猶被譽為“中國大儒”。
二人年紀相差16歲,可謂忘年交;身份上也有不小的差距:蕭穆一介布衣,長期在上海廣方言館任文字編輯,沈曾植則歷任刑部郎中、總理衙門章京、江西廣信/南昌知府、安徽布政使等職,力荷繁劇;從學術旨趣來說,蕭穆專心董理古籍,沈曾植則于律學、佛學、詩學、書學、金石學等均有著述;從交往的頻次來看,一生之中,兩人相見的次數屈指可數,并無朝夕相處、頻密問學的機會。然而,正如蕭穆所自道,二人“蹤跡雖疏,而志同道合,交情為深”[2](3418)。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也就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的秋天,他專程前往江西南昌訪沈曾植,相聚近一個月。這是他們交往二十多年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長聚,竟意外促成了清代文獻出版史上的一樁重要事宜。
一、蕭穆、沈曾植交游事跡考訂
近年來,受益于蕭穆《敬孚日記》、袁昶《袁爽秋京卿日記》、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等資料的陸續披露與整理,二人的交往軌跡得以較為清晰地展現出來。兩人在一生當中,除通信之外,面敘的機會有如下四次:
1.舟中初見
光緒七年(1881)夏,蕭穆乘舟從揚州回上海,在旅途中遇到沈曾植及其友人。據《敬孚日記》“光緒七年二月十八日”條:“早起望狼山。茶后晤嘉興沈子培比部、含山黃孝廉,談話久之。子培,名曾植,庚辰進士,乃鼎甫侍郎之孫。愛古書籍,講音律、醫學,論議時有獨見。現往揚州,云他日當至上海相見。(自注:此系昨日事,誤記于此。)”[3](388)此前一年,即光緒六年(1880),沈曾植參加會試、殿試、朝考,連傳捷報,且因學問博通、識見精密而聲名鵲起。據此條記載,蕭穆對于新結識的沈曾植評價頗高。然而,在日記中,卻將二人邂逅之事誤記了時間,足見與這位后生的見面,蕭穆雖感欣慰,卻也是隨手一記,尚未多加在意。
2.天津再會
光緒十年(1884)左右,在天津的沈曾植與袁昶、李慈銘、許景澄、朱一新、黃紹箕等人形成了一個關系緊密的“朋友圈”,朝夕過從,唱和不倦。恰好在這一年,蕭穆來到天津訪袁昶,遂有機會與沈曾植再聚。六月,袁昶為《敬孚類稿》作序,稱其“為桐城之魁士也,誦習長者之遺文也久,經傳義指,熟洽于中”[1](3-4)。可見蕭穆當時已有出版文集的打算,此行便將《敬孚類稿》攜帶至天津,呈交友人賞閱并求序。沈曾植當時與袁昶為至交,日相來往,應該有機會讀到此稿。那么,經過這次會面及詩文評閱,二人之間的了解應當更進一步。
3.上海訪而未遇
天津一別之后,兩人十余年未曾謀面。光緒二十七年(1901),沈曾植應盛宣懷邀,赴上海任南洋公學監督。十月三十日,他前往廣方言館訪蕭穆,不值。蕭穆旋即因病返鄉治療,沈氏亦于十一月經外務部奏調回京任職,兩人遂失之交臂。沈曾植此次拜訪所為何事,史料中并無記載,然沈曾植任職南洋公學期間,孜孜以復興儒學為訓,此時蕭穆在上海,因精于古籍出版而聲名遠揚,沈的尋訪,亦當為談論圖書掌故。
4.江西之行
光緒二十九年(1903),蕭穆以將近七十的年齡,親身前往江西南昌尋訪沈曾植,這是兩人的第4次見面,也是最及時與重要的一次。
二、蕭穆江西之行與《章學誠遺書》刊刻事宜的商定
光緒二十九年(1903),蕭穆69歲,沈曾植54歲。是年,距離兩人舟中初見已22年。昔日長者已成老翁,青年士人也成為發言讜論、心憂天下的儒吏。耐人尋味的是,蕭穆啟程之時,并未知會沈曾植。據其自述,此行乃緣于一時興致。蕭穆《游百花洲謁張江沈三公祠記》云:“余少時即聞江右名勝之地,外有滕王閣,內有百花洲,五十年來銘諸心久矣。念年垂七十,欲到此以償夙愿,今生恐無望矣。今九月初,忽動訪舊之心,先后附大小火輪船,于月幾望抵江西省城。”[1](550)
蕭穆到達南昌之后,遂徑訪沈曾植于南昌府署。對于他的不請自來,沈曾植且驚且喜,熱情相迎。“沈君一見余名帖,且喜且訝曰:‘適從何來,遽至于此?寒暄之余,即掃除西室一間,為作臥榻,倘有外客,可在花廳相會。居之數日,日談話,歡然相得”[1](555)。最令蕭穆意外并感動的,還是沈曾植及其友朋對于《章學誠遺書》刊刻的濃厚興趣。據《敬孚日記》,雙方對此事的討論至少有如下5次:
1.九月十六日,抵達的第三天,蕭穆與沈曾植,以及江西勸業道主事、同為藏書家的傅苕生坐談甚歡,“因議《章實齋遺書》,苕生力任在書局付刊,子培手校”[3](441)。這份熱心讓蕭穆驚喜不已,稱:“果爾,亦奇遇也。”[3](441)
2.九月二十四日,與沈曾植敘話,“再及《章氏遺書》可向吳學使絅齋謀之,子[培]兄頗以爲然,且出余名,以所送《詩選》《古文》借送吳學使,亦為合法,且屬將章氏之書原委書出”[3](448)。“吳學使絅齋”即吳士鑒(1868—1934),金石學家、藏書家,時任江西學政。沈曾植遂致函吳士鑒,并附上蕭穆所書的章學誠生平情況及《遺書》的流傳原委,希望吳士鑒能接見蕭穆,并對《章學誠遺書》的刊刻施以援手。
3.九月二十七日,《敬孚日記》:“早間,子培兄來晤,談及昨晤吳●齋學使,談及代贖及謀刊《章氏遺書》事,伊頗欣悅有興致,今可往見一談云云。……到吳●齋學使士鑒署相見,坐談久之。”[3](450)吳士鑒對《章學誠遺書》的刊刻頗有興趣,并請蕭穆當天過署詳談。
4.九月三十日夜,蕭穆致函吳士鑒,感謝其贈送新刊的《養吉齋叢錄》和程儀四十元,又力勸其重視《章學誠遺書》刊刻事:“《章氏遺書》宜及今鄙人精力尚健時籌資為之,七十老人倘一旦溘先朝露,則此書自我而亡矣。”[1](474-475)
5.十月七日,《敬孚日記》:“早間,子培兄來晤,以徐公卷子及《西清札記》一本還之,并談《章氏遺書》事,以年底為定。”[3](461)據前文可知,《章學誠遺書》的刊刻事宜將由傅苕生聯系,并由沈曾植親自校勘,那么這里的“年底未定”很可能是指底稿的交付。
綜上,此次江西之行,蕭穆與沈曾植、傅苕生、吳士鑒等人就《章學誠遺書》的保存和刊刻之事進行了反復討論,在底本的贖買、刊刻的承擔、校勘的分工等問題上均達成了共識。那么,蕭穆何以對章氏此書念念不忘,沈曾植等人又為何對此事迅速響應、勠力同心呢?
首先,章學誠(1738—1801)是清代乃至中國文化史上最重要的文史學者之一,其《文史通義》與唐代劉知幾的《史通》并稱為中國古代史學理論的“雙璧”。作為生前自訂集,《章學誠遺書》的價值可想而知。
其次,《章學誠遺書》在蕭穆介入之前已屢經轉手,在蕭穆前往江西之前,該書又將再一次拍賣,亡佚的風險很大。
嘉慶六年(1801),章學誠逝世。據其次子章華紱《文史通義》跋文,章學誠“臨終以全稿付蕭山王谷塍(名宗炎)先生,乞為校定,時為嘉慶辛酉年”[1](259)。“嘉慶辛酉”即1801年,章學誠去世的當年。“道光丙戌,長兄杼思(章學誠長子)自南中寄出原草,并谷塍先生訂定目錄一卷,查閱所遺尚多,亦有與先入原編篇次互異者,自應更正,以復舊觀。先錄成副本七、八冊,庚寅辛卯得交洪洞劉子敬、華亭姚春木二先生,將副本乞為覆勘”[1](259)。“道光丙戌”即道光六年(1826)。至此,章氏遺書的原稿及王谷塍所校訂的目錄均交付章氏子弟。章華紱隨后“勘定《文史通義》《內篇》五卷,《外篇》三卷,《校讎通義》三卷,先為付梓。尚有《雜篇》及《湖北通志檢存稿》并《文集》等若干卷,當俟校定再為續刊”[1](259)。然而,從這時開始,除《文史通義》《校讎通義》外,章學誠文集中的其他品種均未得到刊刻。蕭穆留心于此久矣,“常問浙人,均未見別有文集等著刊本者,意者其書已亡矣”[1](259)。
直到光緒十七年(1891)冬,蕭穆“唔章氏族裔章小雅處士善慶于上海寓所”[1](259)。“十二月朔日,同諸暨孫問清太史廷翰往訪小雅,觀所藏各古書善本。中有舊鈔《章實齋先生遺書》三十四冊,云為其鄉人沈霞西家藏本。沈氏藏書數萬卷,約直四萬金,后其人亡家落,多散之揚州等處。此《遺書》乃留落紹興本城某書坊,以洋銀百元得之。又逾年,其書坊云尚有《遺書》八寸,索直二百元,小雅以彼時囊空未應,且未索觀此八寸之書何以云云”[1](259)。蕭穆得睹這份珍貴的鈔本后,便在光緒十七年底到光緒十八年夏秋間,“隨時借閱三、四本,且錄其要者四、五冊”[1](259)。
至光緒十八年(1892)八月二十四日,蕭穆“訪小雅還書,且告別云次日將有杭紹之行。時小雅有疾。至十月初九日乃返上海,至醉六堂解行裝一息,唔書伙董仲甫談話,仲甫云:小雅已于前月二十一日病亡。小雅無妻子,身后書物均歸其兄石卿大令壽康。為感傷良久。回館閱三日,將往吊小雅并唁石卿。而石卿已聞余自杭紹回,乃先到余館訪談。因與石卿至其寓,談及此《遺書》,石卿云小雅當時在紹城某書坊購得此書,買舟回故居,中途遭大風,舟幾覆,幸賴天佑,幸而免。又數年,石卿以缺用將此書質于醉六堂,被鄰居失火,將所存古今書本悉化煙灰,此書幸另貯一洋鐵箱,火稍熄即用水灑之,全部雖為水所濕,后來透干,逐頁仍可揭開,可以便覽。余以此書在吳申甫處,終非久計,與石卿相商,將為另圖。乃于四月二十二日唔老友周萊仙相商,以百元付石卿,交申甫贖出,暫歸萊仙。今閱兩年,石卿遠客楚北,力不能贖,幸伊于小雅沒后,將原書寄楚北,托人另錄副本,后亦質于申甫。今申甫欲將石卿前質諸書便為出售,余以章氏此書已遭一水一火,幸而僅存,乃將此副本代石卿贖之。后來時事未可知,不設法早為付梓,恐仍就湮滅。乃與申甫相商,將鈔本見假,仍向萊仙假舊本,將次第全校,摹資速刊。度完工尚需時日,先將蕭山王宗炎編次全書目錄記其卷帙,以示同好”[1](259-260)。
可見,早年章小雅購得此鈔本之后,在回上海的途中,即遭遇大風,幸而得免;章小雅去世之后,其兄長章慶善因經濟困難,又將該書及其鈔本(章小雅去世后,章慶善托人鈔寫)均抵押于醉六堂書商吳申甫處,又經歷醉六堂失火,險些化為灰燼。醉六堂經歷火厄之后,困頓蕭條,遂打算將該書的舊抄本和新近抄本均出售。蕭穆便自行贖出新近抄本,并托友人周萊仙將舊鈔本贖出,暫存其處,希望不久之后,會有人贖買并出版。江西之行,就是他尋找同道中人的一次努力。
三、學術接力與《章學誠遺書》的最終付梓
江西之行后,蕭穆隨即又作了一次湖湘之游。光緒二十九年九月三十日,在致吳士鑒函中,他談及:“王益吾(王先謙字)今春三月與穆書云:‘吾兄行年七十矣,弟今年亦六十有二,覺精神大不如前,自念著書之事可以戛然而止,惟文稿二、三百篇抄有清本,不敢自信,吾兄夙昔與弟論文,志同道合,望及時將大作攜之湘中,彼此互訂,相與有成,何如?讀之令人頓增友朋關心親切之感。穆于明年春夏之間,決定到湘中一行,以踐所約,兼募資刊《章氏遺書》,似可得五、六百金左右,未嘗不一舉兩得也。”[1](474-475)
可見,蕭穆在江西之時,即有意前往湖南訪王先謙等人,一為互訂文集,二為籌得資金,刊刻《章學誠遺書》。回到上海后,他倍感“近來百念銷除,將乞諸家鄉仕宦于外者,各助若干金,集腋成裘,且將生平所輯鄉先輩著作酌量付梓。前到江西晤邑子江云卿大令召棠、鄭觀虞大令輔東、倪樸齋大令延慶,各有所助,萬不敷用。今乃決計到湖南晤張筱傳方伯紹華,將以《續修桐城縣志》及刊布先輩經世實用諸書商之”[4](3357)。緣此,蕭穆于當年十一月初十日即動身前往長沙,十一月二十一日到長沙,二十九日返程,在長沙停留八日。
此次長沙之行,相比南昌之行,實無收獲。張筱傳見面后,雖厚加款待,然“余此來,原為桐城志書及先輩遺書,欲求筱翁多助之資,玉成其事,乃連日常談。伊意不屬,余即不欲再三言之,乃深悔此行多此一舉足也”[4](3371)。
在回到上海僅半年多以后,光緒三十年七月,蕭穆去世。身后,其《敬孚類稿》由沈曾植、蒯光典、徐乃昌、劉世珩諸友人助資,于光緒三十二年(1906)刊成。《章學誠遺書》亦由沈曾植接手,后轉交近代著名藏書家、出版人劉承干。據劉承干《求恕齋日記》,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二日,“與孫益庵同至沈子培處,談至晚而歸。伊藏有《章實齋全集》稿本,較《文史通義》多出數倍,向未刻過。實齋著述此為最足,益庵勸予刻以行世,予允之。今見子培,伊謂:‘此書予向極寶貴,從不假人,今閣下可刊,盡可取去,予不禁為實齋慶也”[5](223)。劉承干不負所托,使得《章學誠遺書》于1921年刊行于吳興嘉業堂,成為最完備的章學誠著作集,這場學術接力最終圓滿完成。不過,在劉承干所作的《〈章實齋遺書〉例言》中,僅提及沈曾植“惠假藏書”[6](2)之功,卻未細述該書稿幸存的背后艱險,是以撰此短章,特為表出。正是因為有這樣的文化珍品問世,蕭穆、沈曾植的交游,方才突破了詩酒唱和的文人習見格套,凸顯了在特定時代背景下,士人們求同存異、勠力同心,聯手護惜文化遺產的決心與努力。
參考文獻:
[1]蕭穆,撰.項純文,校點.敬孚類稿[M].合肥:黃山書社,1992.
[2]蕭穆.豫章行記[M]//林慶彰,等主編.晚清四部叢刊.臺北:文聽閣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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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蕭穆.湖湘行記[M]//林慶彰,等主編.晚清四部叢刊.臺北:文聽閣出版社,2013.
[5]劉承干.求恕齋日記[M]//珍稀日記手札文獻叢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6.
[6]章學誠.章學誠遺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