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卓蕓
王婆橋離家約一里路,它是座有了年代的石拱橋,以至那橋被人當成了地名稱呼。比如,橋下的集鎮,大家就直呼為“王婆橋”,人們把上街就叫作“到王婆橋去”。
小時候能跟著大人“到王婆橋去”,那是一件特別開心的事。集鎮的街道很短,從王婆橋橋堍的食品店開始,至街梢一家百貨店結束,大約兩百米,這就算是整個街道。不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糧油店、布店、理發店、豆腐店、油條店、饅頭店、信用社等等,凡涉及百姓生計的店面應有盡有。兒時窮,我隨父母上街,他們為我買顆糖果,我就會把它當個寶,含在嘴里都舍不得猛吸一口糖水,生怕它化得太快。但嘴里有顆糖含著,那種滿足感就會油然而生,哪怕時過三日,我都會在同齡女伴們面前羞澀夸耀:“嘻嘻,那天,我爸媽帶我‘到王婆橋去了!”似乎大凡“到王婆橋去”了的,就代表已吃到了糖果,值得在同伴們面前炫耀。
我有福氣,姨婆家就在王婆橋的橋頭,兒時常去。
夏天的王婆橋可謂一景,它兩側用長條石壘成的河埠上,會坐滿嬉水的孩子。膽子大的男孩,甚至會站在丈余高的橋頂直接跳入水中。水性好的,一個猛子會扎出二十多米。我小時不太合群,去姨婆家時,常喜歡在離王婆橋有三十多米遠的一個小河埠上安靜獨坐,一人玩耍。我會把雙腳踩在清澈見底的水里,看小魚在雙腳間游來游去。有時,我甚至會偷一個讓姨婆家當作寶貝的饅頭,坐在河埠上,左看右看發現沒人的時候,悄悄地把藏在口袋里的饅頭,捏出一些面屑,扔在水里。小魚兒爭先恐后地覓食,水面擠滿了浮動的魚頭,如無數雨點打入水面,這情景讓我開心至極。
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的發展,王婆橋不能滿足交通的需要了。于是,政府在王婆橋的南邊不遠處與之平行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新橋。新橋也叫王婆橋,它的橋面寬闊,兩側都安裝了水泥欄桿,車行人往,安全。老橋從此后便孤寂了,不過,它的存在成了一道風景,大凡生命里與它有過交集的人,每次遇見,似見了位慈和的長者般親切。
上學后,我就讀的學校位于王婆橋西面,每天上學必經王婆橋。
記得讀三年級的一個冬日下午,小伙伴們結伴放學回家。
那天是個大晴天。走在新橋上,貼著欄桿而行,見欄桿上密密麻麻曬著稻草把,有個高我兩級的男同學,心血來潮,用手輕撫了其中一個草把。不知怎么的,竟會引發二十多個草把一下子落入河里。就在這時,冷不防從橋堍傳來一聲大喝,“把我這么多草把弄進河里,這是誰干的好事?老子要打斷他的手!”
見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粗漢,一邊喊,一邊就追了過來。我和伙伴們如炸了窩一般,紛紛撒開雙腿拼命逃跑!在逃過一大段公路后,我已經氣都喘不過來了,可背后依然還能聽到粗漢的吼聲。我顧不得腳下的新布鞋,開始往泥濘的田埂上跑,一步三滑,跌跌撞撞前行。很快,布鞋就沾滿了泥漿,我跑進家門時,早已變成了泥人。我直沖入房里,癱坐在地,禁不住號啕大哭。
母親追進房,焦急地問我怎么回事,我在哭得稀里嘩啦中只顧叫道:“不是我啊……不是我……”母親見我嚇傻了,馬上一邊安慰,一邊拿來干凈衣服讓我換上,并為我打來熱水,給我洗臉,為我擦腳。這天我嚇得連晚飯也沒敢吃,在母親為我洗過腳后就鉆進了被窩。
那天半夜我做了個噩夢,朦朧中,我被那個粗漢抓住了,他不聽我解釋,揚起一根棍子,朝我的頭猛擊,我死命掙扎,嘶叫連連。
早上醒來時,發現房里亮著燈,我額頭上還搭著塊濕毛巾,母親正坐在床頭陪我。見我醒了,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長舒了一口氣:“哦,終于退燒了。丫頭呵,你可把爸媽嚇死了啊!”
眼前的母親蓬松的頭發濕漉漉的,雙眼布滿血絲,一臉疲倦。我剛想張口,想問下幾點鐘了,只見母親馬上站起,丟了句“為你做早飯去”,便匆匆出了房間。母親走后,我仍努力地回想著粗漢追人的事。我怕他會在我上學的路上堵我。胡思亂想間,母親又進房來,她一邊寬我的心,一邊料理我穿衣起床。走出房間,我見母親已把兩個煮雞蛋和一碗稀飯放在桌子上。母親說:“丫頭,從昨晚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快把這些吃了上學去吧。外面在下雨,你爸正好要上街辦事,可以順路把你送到學校……”
父親在打著雨傘送我過王婆橋時,欣慰地跟我說:“哦,真管用。丫頭你半夜發燒,說胡話,手腳不停亂舞,你媽說你嚇得魂丟在這兒了,一定要過來為你喊魂。本來爸是想陪你媽一起來的,可她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所以,昨晚她獨自冒雨到王婆橋幫你喊魂。別說,還真管用。你現在不就好了?”
聽父親說過,我眼前仿佛見到在漆黑的雨夜,母親是如何深一腳淺一腳跑到王婆橋來的,嘴里又是如何不停地喊著我的名字。我幼小的心靈里,忽然之間,感恩之情油然而生。
時光悄然流逝,轉眼到了中考季。
考前,班主任認真跟我說,“以你的成績很有可能考上師范,一旦被師范錄取,就變成城市戶口,將來做個老師,就再也不用像父輩那樣靠種田吃飯,這可是你改變命運的機會,一定要努力啊!”
是啊!幾年如一日的風雨兼程,為的不就是那個夢寐以求的城市戶口嗎?我得努力!
可是,當中考分數公布的時候,我愣了:我被師范拒之門外!

夢想的破滅,讓我十分沮喪。這天,迷茫之中我走出家門,不知不覺地來到王婆橋邊的那個小河埠上,雙腳浸在水里,雙手捧起清涼的河水,往臉上潑,想用它澆滅心中的哀怨。冷靜下來后,我坐在河埠上想:憑中考成績,上個高中綽綽有余,將來還能有機會考上師范大學。可哥哥已在讀市里最好的高中,假如我再讀高中,父母負擔得了嗎?我還是去學一門手藝吧,早一點掙錢,這樣還可以幫襯一下父母。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父親在叫我。原來他見我悶聲不響離家而去,不放心,追來了。他匆匆下了王婆橋,到河埠上一把拉起我,一邊寬慰我,一邊要我回家。他說:“丫頭啊,你就安安心心地去讀你的高中,爸爸媽媽哪怕砸鍋賣鐵,也要讓你們上學!”
但我對父親冷冷地說:“我不讀高中!我要學手藝!我要去打工!”
“就這點出息!”父親嗓門突然大起來,隨后揚手“啪”的一聲響,給了我一個耳光!
想必是父親被我氣瘋了!這個來自對我寵愛有加的男人的巴掌,使我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但我還是拼命仰著頭,不讓眼淚掉下來。就在我傷心委屈之際,看見父親又一次揚起了他的大手,可這大手遲遲愣在空中,顫抖著,沒有再落下。而此時的父親,臉色慘白,嘴角在一陣陣戰栗……
接下來的幾天,我盡量躲著父親,獨自待在房間,生著悶氣,甚至連吃飯也是端著碗在房里吃的。母親幾乎每天都在對我反復勸說,而我始終不予理睬。
為家里分憂有什么錯嗎?我心里對父親滿是怨氣!
一天晚上,班主任突然找上門來。他手拿著一摞資料,興沖沖地對我與父母說:“鎮上現在辦有一所職業高中,正在招生。其中有一個紫砂班,是專教制壺技藝的。去這個班學習的最大好處是畢業后工作不愁分配,可以直接進紫砂工藝廠學做紫砂壺,說不定將來還可以農轉非……”
班主任一說我便動了心:這學校屬于定向委培,畢業了就可以掙錢,這跟學手藝差不多。這不正是我現在所求的嗎?莫非是上天的特意安排?
在班主任走后,我在父母面前,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讀職中!父親聽過之后就再沒有吱聲,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嘆著氣鉆進了他們的房間。
父親在一家耐火材料廠跑供應。那一段時間,他比平常忙了許多,還經常出差。我因為那一巴掌的事,一直疏遠著父親,所以,他這些情況我也從沒多想。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發現母親進我房間后,遲遲沒有出去的意思,對著我欲言又止。我問她是怎么了,母親這才對我說:“你爸本來是讓我不要跟你說的,但媽看你似乎還在生你爸的氣,我想你也大了,有些事該告訴你,你得體諒你爸啊!這段時間,你爸坐骨神經痛得厲害,有時甚至連多坐一會都吃不消。即使這樣,他也舍不得休息,舍不得花錢看病,不是上班就是出差,為的是多出勤,多掙錢,讓你們兄妹不會因為家里供不起學費而讀不成書……那天你爸聽到你說不想讀書,他是急紅眼了才打了你,至今還在后悔啊……這些天,他正在幫你協調檔案的事,爭取讓你讀你想讀的學校……”
母親說到這時,已聲淚俱下,而我聽到這里如夢方醒!我這才真正感受到了何為父愛如山!此時此刻,我為自己的自私而羞愧難當。
幾天后,見父親出差回來,我急忙迎上去。正準備向父親道歉,父親卻先笑吟吟地向我開了口:“高中部不肯放你,他們認為像你這個分數將來肯定可以上大學,去讀個職校可惜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找有關部門的領導,一再表示要尊重孩子的選擇。他們是被我的誠心打動的,最終總算拿到你的檔案。呵呵,丫頭啊,開開心心去讀你想讀的學校吧……”
接過檔案,我趁勢抓過父親的手,一言不發,就是緊盯著他的臉看。如亂草般蓬松的花白頭發,蠟黃的臉上一條條如刀刻過的皺紋間,充滿著對我深深的歉意……這就是父親啊!
這是我才四十多歲的父親么?絞心般的疼痛,隨之而來。
開學的日子終于到了。
王婆橋已有了公交車站臺。
這天,父親幫我提著大箱、小包,陪我來到王婆橋候車。站臺上,父親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跟我聊天:“丫頭啊,你看,以前你上學走到王婆橋就算是走到學校了,現在可不同啦,王婆橋成了你新的起點。以后爸媽不在你身邊,要懂得照顧自己。不過爸媽相信,我家丫頭不論走到哪里,都是最棒的!”
我沒回話,只是看著他的臉使勁點頭。
我沒有辜負父親對我的期望,在職校刻苦學習書法、素描、工筆畫、造型設計等制壺的專業知識,這為我在后來的制壺藝術生涯中,能闖出一番屬于自己的天地,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哦,王婆橋,永遠在我的記憶深處。
責任編輯:張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