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陽岡

50多年之后,他還清晰地記得那個初夏四月的上午。春天的時候,班上轉來一個叫紅梅的女同學,從城市里的中學轉來,據說她祖籍在南方,父母都是支援西北的研究院的知識分子,留學蘇聯回來的,被打成了右派。鄉村里的孩子們不知道右派意味著什么,但都看到一個與身邊咋咋呼呼女生不一樣的女生:文靜,纖弱,沉默,刻苦,文質彬彬。這個“新物種”迅速成為整個學校關注的焦點。從那一天起,班上的人分成了兩類:和她說過話的女生,以及沒有和她說過話的男生和女生,因為當時男生女生之間本來就幾乎不說話的,而還有一部分女生由于過于羞怯或者沒有找到合適的話題或者機會,也和她沒說過話。
第一天,他就成了第一個和紅梅認識并說話的男生,但似乎并沒有產生對話,而只有紅梅對他打了個招呼。他們那個小小的農村中學,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品學兼優、勤勞樸實的他,老師喜歡,同學敬重,是大家信賴的“班長”。
那是一節農業實習課,課間,學校的廣播上播著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他從占學校半個操場的種著大蒜辣椒的地里走出來,滿身滿腳的土,剛走到教室門口,正遇到班主任領著她往教室里走。那一刻,班主任叫住他:這是咱們班上新轉來的紅梅同學,你喊同學們進教室給大家介紹下。然后轉身對她說:這就是你們班的班長。她已經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了,她輕輕地一笑,輕輕地點頭:班長好!那淺淺的笑、輕柔得比鄉上廣播員都要好聽的普通話,帶著淺淺的香味一起飄向他,他的腦海轟地一聲,曝光成一個在記憶里鐫刻一生的影像,照亮了他一生。
但從此以后,他就成了第二類人,他不敢走近她,一想起她就心跳。越走近跳得越厲害,一聞到她的氣息就眩暈。但一閉上眼,就想起她。于是,家里那間破落的土房子也似乎有了熠熠的閃光,堆著補丁的被子也似乎成了錦緞,他知道,那是一個和她有關的夢。但只有他知道,絕不能讓第二個人知道。
還沒等到她和他上高中,高考取消了,他回鄉,她回城。但她可沒從他的夢里轉走,反而是越來越豐富。那夢里面增加了很多細節,有她穿著花裙子夾著書走過林蔭道,有她組織班上同學一起學唱《紅莓花兒開》,有關于她的家庭的一些傳說。他曾聽同學們說,紅梅的爸爸很喜歡那首叫做《紅莓花兒開》的蘇聯歌曲,但那首歌里面唱的“紅莓”其實是另外一種植物,之所以就給她取名“紅梅”,也有“紅巖上紅梅開”的革命憧憬。在那些夢的最隱秘的深處,他有時候也會出現,最大膽的一次,是兩個人并肩走著,他模仿著電影里那些男主角和女主角說話的樣子,和她聊著青春、革命以及未來,滿鼻子都是春天最濃郁的香味。
后來恢復高考了。他想知道她會不會參加,會考哪里,但無從打聽。她的消息或許只有極個別通信的女同學知道,但他從來沒有真的和女同學說過話,更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她。他去找了好多同學,當然只是男同學,費了很多思量,施展了很多計謀,仍然沒有獲知她的消息。
他想,她學習好,一定會考好學校,哪里的大學好?北京肯定最好。對,我要考到北京去找她!
在她的光芒和房梁上一盞15瓦燈泡的照耀下,他如愿以償考上了北京的著名大學。這個貌不驚人的農村孩子,專業課成績卻總是在班里遙遙領先。畢業前,老師跟他談話,要他留在北京。這是別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卻有些猶豫。四年里,他走遍了有同學的北京各個大學,依然沒有她的消息。他在想:她在哪里,自己就想分配到哪里。
可是,她在哪里呢?上大學和放暑假寒假的日子里,他一直在尋找。但對于她,他只知道紅梅、西安、知識分子這幾個有限信息。而他追問的方式,就像他一直深藏心底的那份感情一樣,是那樣害羞、那樣隱晦,以至于幾十年后,在她的葬禮上,他痛哭失聲,淚不能止,所有的同學們都迷惑不解。
于是,他的名字被列在擬留京人員公示的大紅紙上,同學們紛紛向他豎起了大拇指。他想笑,嘴角還沒綻開,腦海中就會浮出那個問題:紅梅,你在哪里?
馬上要離校了,他接到了最后一封同學來信。她的名字照亮了六月的北京夜空:原來她也面臨畢業,大專,方向基本確定了,西安某高校。
他去找學校老師,要求回家鄉。老師們說:公示期已過,對于他的留京,任何人都沒有意見,計劃早都報上去了,而且已經批復下來。老師期許地拍拍他的肩膀:在哪里都可以建設“四化”,部委更能發揮你的作用!
不,不不,你不知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到西安去。他想著辦法編理由,找各個老師,可是計劃已經確定,不會再改了。最后,他給陜西省某廳廳長寫了一封加急長信,要求回來建設家鄉。他甚至急切地說,如果單位愿意接收的話,請立即派一名人事干部赴京,和學校協調。很快,一名人事科長到了這所著名大學,以“建設西北、服務家鄉”的理由與學生處軟纏硬磨。學校放暑假前一天,人事科長終于拿到他的派遣函,請他吃了一頓北京烤鴨,然后一起坐火車回到西安。那時候,人才稀缺。尤其是這樣的頂級高校畢業生,單位花點精力是愿意的。
他一辦完手續,安頓好住處就去找她。但那個學校已經放了暑假,校園里空空蕩蕩,沒有人說得清楚今年新分配來的人中,到底有沒有她的名字。
于是,整個七月、八月,西安最熱的季節,他幾乎每天下班后都要走到那個高校去“散步”。從城市的這頭,到城市的那頭。公交車舍不得坐,自行車還買不起,他只能走,有時候為了省鞋,沒人的地方他就光著腳。他開心地哼著那首歌: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
幸好那時候西安還不算大。他希望碰見她,每次都希望,雖然每一次都沒碰到。但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想象著她如何從大門走進來,走進辦公樓。每一次他都設想她在不同的樓上辦公,第二次又推翻。他在腦海中給她設計最好的工作,包括最好的同事:好大姐式和好大哥式的,但始終沒有設計年輕同齡未婚男性。
每天回到單位宿舍,他都會把這些想法在日記本里告訴她??斓骄旁铝?,他的心跳已經開始加速:她真的出現那一刻,自己該怎么迎上去、說什么話?他在校園里悄悄排練,又一次次推翻。有一天,他排練時被人打斷:校工觀察他多日,感覺行為反常,報告了公安處。公安處一個年輕的干部把他帶回問話。幸虧他口袋里的工作證和襯衣口袋里的兩支鋼筆。他說自己是第一次來,聽說同學分配到這里,就來看看。那個穿著警服、長得有點像高倉健的年輕人記下了他的名字、單位,給他單位打了個電話確認后,就很客氣地讓他離開了。
過了幾天,單位要到陜北某縣開一個現場會,處長安排他一起去辦會。他不想去,但又說不出理由,等辦完會,領導順道又到銅川煤礦調研了幾天,回到西安,已經九月底快過國慶節了。剛好是周末,他睡了會懶覺,準備再到學?!吧⒉健?。一出單位門,就看到對面走過來一個人。
秋天的天空,湛藍如洗,陽光亮到刺眼,那一襲白裙和陽光一起閃出無數的光,他眩暈地扶著額頭,心已經跳到了嗓子口。
她斜著頭,試探地叫出了他的名字,這是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那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熟悉的淡雅的香味,悅耳、親切又陌生。
他心靈的顫栗終于漸漸平靜。她從天庭緩緩落下,一切都變了:這個夢中的神,她已經降臨到距離他不到兩米的距離。他們開始對話,在人間,在西安。
她說自己分配到了那個高校的保衛處,一報到就聽辦公室的人說有同學來找,今天剛好路過這里,沒想到就碰上了。原來她是去一個親戚家,而不是來找他的。于是眩暈漸漸平復,場景回到現實。他不知道該邀請她到哪里去,因為宿舍里還有舍友沒起床,于是兩個人就站在街邊開始分別介紹各自上學和工作情況。后來他邀請她到自己辦公室去坐坐喝點水。她說改天,優雅地揮手道別:寫信啊!
他回到單位馬上又出去,遠遠看著她的背影,不覺得開心地笑出聲來。等了一會兒,他順她的方向走過去。這個城市里,他除了那個學校,哪里都沒去過。今天,他要好好熟悉一下這個城市,這個已經屬于自己的城市,這個他和她的城市。
名校畢業的大學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金字招牌,單位里給介紹對象的人不少,有些家世很不錯,問到他,他總是含蓄地表示:有個同學,正在發展。漸漸地大家也就不再提這個事,這個時期,他是愉快的,他能夠和她從容說話了,能說很多事情。也有書信往來,一兩周一封,他的信寫得厚,她的信雖然薄,但也基本有信必復。
他們還一起去公園玩了幾次,與這個城市的很多人比起來,她的美麗并不耀眼突出,而是樸素清新優雅的,但對他來說,正是最好最合適的。他漸漸適應了和她并肩行走,他的夢也越來越真實清晰,在夢里,他牽起她的手奔跑,鳥語花香,笑聲悠揚。但現實中他還沒有積攢起足夠的勇氣,還因為每次約會她都會叫上另外一個女同學,而那個女同學顯然比她更想見到他。還有一次,他約她一起去看電影,最終來了三個人,除了那個女同學,還有保衛處的“高倉健”。
有時,她似乎更近了,近得可以調皮地擠眼睛開玩笑,近得看到她臉頰上極淺的絨毛,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細微區別的香皂味道;但她似乎依然很遠,雖然依然那么禮貌,謙和,包容,無可指責。一晃兩年過去了,和他一起進廳機關的另外兩個大學生一個已經結婚,一個馬上結婚,搬離單身宿舍時還跟他開玩笑:你怎么起個大早趕個晚集?加油哦!他夜不能寐,寫下一封長信:你該懂得我的心思吧?無論你怎樣想,周末下午來一下,告訴我。
周末下午,他魂不守舍,他不知道命運會怎樣安排、女神會怎樣宣判。他無數次從三樓的宿舍走到廳機關門口張望,他把宿舍桌子上的書換了一本又一本,對白設計了一遍又一遍。為她準備的杯子里,茉莉花茶已經泡了第四杯,第一杯泡好后他覺得杯子似乎沒洗干凈,第二杯泡好后他覺得茶葉放得有點少,第三杯覺得茶葉又放得有點多了會苦。終于樓道里有了高跟鞋的響聲,他騰地站起來,但那響聲從他門口經過上了四樓。
黃昏時,茶杯里最后一顆茉莉花也落到杯底的時候,她終于來了,她的腳步聲,優雅輕盈,卻如敲在他心上的巨鼓。門開了,她的笑容讓他放松,她確認桌上那杯快涼的茶水是給自己準備的就自然地端起喝了一大口,道歉解釋說她爸給她介紹了一個北京的教授,讓她報考那個教授的研究生,正好那天教授到西安她就去見了所以來晚了。他有些木然地等待宣判。她看著他的眼睛,輕聲叫了他的名字,告訴他有個男的在追求自己,是她單位的,條件也不錯。世界在那一刻停止了,他成了沒有思維、聽不到聲音的行尸走肉,他忘了怎么送她到門口,只記得那個保衛處的高倉健單腿撐著自行車,就靠在路邊。他木然地走到自行車旁邊,他看到高倉健的嘴在動似乎在說什么,紅梅的嘴也動了動在說什么,但他聽不見。紅梅坐上自行車走了。他揮手,然后看到自己從手到頭發到肩膀到胸膛一塊一塊地碎成粉末,隨著夕陽的余暉飄散。
第二天當他終于將自己拼湊完整,已經上午十點多了,他走進領導辦公室鄭重地交上申請書:幾周前,單位領導告訴他,要在陜北某個縣城建立一個監測實驗站,算廳里一個處級直屬單位,征詢他的意見,如果去就是副處長主持工作,而且有補助。他想著她,拒絕了。這個時候,領導告訴他已經有了人選,他當場咬破手指在一張白紙上寫下八個大字:堅決請戰,扎根基層。
一輛解放大卡車把他拉到毛烏素邊緣,帳篷里不斷累積的沙粒和臉上裂開的口子終于漸漸把他的靈魂找回來,人一活過來,一切似乎都豁然開朗,包括那些科研上的難題。當臉色黝黑皮膚粗糙的他站在主席臺上作報告的時候,這個獻身沙漠治理科研的高材生已經是三十幾歲的大齡未婚青年,他露出白牙憨笑的海報打動了中心醫院的年輕護士。
兩地分居十年之后,他帶著豐碩的科研成果回到古城西安。作為年輕有為的專家,他在另一所大學的研討會上遇到了組織會議的她。坐在主席臺上的他心中風云激蕩風起云涌然后終于云淡風輕,會議結束時她和各位專家一一握手。到他跟前時,他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沒有勇氣去握住她的手,是真的沒有勇氣,而不是依舊負氣。她笑了,平靜,得體,完全像兩個好久不見的老熟人。從那天起他們真的成了老熟人。畢竟,作為大學的科研處副處長,她經常組織會議,她會盡量安排邀請他。而他經常需要參加會議,他會盡量去參加她的會。
時光真的像水一樣,一晃幾年,然后又是幾年。一天大清早,他收到她發來的短信:一起喝個茶吧。
上午,茶館里很清靜,榻榻米式的小小包間里,她輕輕地短短地笑,然后長長地嘆息,抽泣著落了淚:“高倉健”下海做生意了,賺了不少錢。他說早都聽說他生意做得很好。她止住眼淚,看著他,輕輕地說:他出軌了,那個當秘書的女孩和自己女兒差不多大小。我恨他!
他的腦袋又轟地一聲:紅梅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他竭力想安慰抽泣的她,并且竭力按住自己,才沒有把手撫到她肩上。他告誡自己:不能趁人之危!他很著急,口干舌燥,慌亂中一口茶水嗆到喉嚨里,趕緊從口袋里取出手帕。妻子是護士出身,學歷不高、脾氣不好,但對他呵護備至,幾十年下來,特別是結束兩地分居回到西安以后,培養了他好多衛生習慣,比如每天給他換一條手帕。
開始的時候,她似乎向他這邊斜靠了一點兒,后來她坐正了。她說沒事了,找個人說說就好了。
下一次見到她,除了駭人的消瘦,還有更多的皺紋和白發。她說自己身體不好,正在辦提前內退。他問怎么回事,她說也沒什么。那是個黃昏,他們順著大街漫無目的一起走著,就像剛剛在這個城市里遇到時一樣,他們說起了好多故人和往事。他們笑著,唏噓著,嘆息著,漸漸開心起來,甚至互相取笑。他問:你當年為什么沒有看上我?
她說:那當年你為什么不再爭取一下?那個下午其實我還沒有做最終決定,去得晚真的是因為北京來了教授。我后來通過別人才知道你為我做了那么多犧牲。如果你再主動一些,再挽留我一下,我至少是不會坐那輛自行車離開的。
她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爭取嗎?
路燈嘩地一聲亮起來。他看到她眼中那如同少女般的閃光,如同教室門口第一次遇到時的純潔美好,他也如同當年一樣地惶恐起來,他多想把這個瘦弱的身體擁到懷里,哪怕就這一次。他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一層一層蕩漾著,似乎更濃了一些,他感覺自己的手已經攥緊了一些,就要伸出去,突然地一聲刺耳的聲音,他的心跳隨之突然加快:一輛公交車差點撞上一個橫穿馬路的人,公交司機趴在車窗大聲地叫罵。那個人正從他們身邊走過,帶來整車人的眼光。
他們兩個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在心里狠狠地埋怨那個落荒而逃的行人:你這人,你這人……怎么這么可恨呢?!
他抬起頭,發現她也被那一車人的目光壓低了頭。
兩人分手,互道珍重??伤男奶钡交氐郊依?,喝完妻子端來的那杯綠茶,才終于慢慢平靜。
他常常想起她,想問候一下她,許多次拿出手機,想了許久,又放下。許多次編輯了短信,改了許久,又刪掉。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如何做,才是對她好的?
最后一次收到她的短信,是他兒子的群發:我母親已于今日凌晨逝世,追悼會定于6月23日上午舉辦。
追悼會結束后,他依然忍不住眼淚。他獨自跑到殯儀館門外不遠處的灞河岸邊哭到哽咽,哭到失態,哭到死去活來。天黑了,他依舊在河邊徘徊,遠處的高速公路上,車燈如流,腳下的灞河里,蛙聲一片。他煩燥,怒罵,他流淚,后悔。他決定要去尋找那個長得像高倉健的家伙報仇,問他為什么不珍惜那么好的女子,那個他幾乎拼勁一生想得到的好姑娘,就這樣戚戚慘慘凄凄地被他毀了!
不用費多大力氣,他就坐在“高倉健”公司豪華闊氣的辦公室里。畢竟,他的公司在這個城市已經相當有名。闊氣的紅木辦公桌上,擺著她微笑的照片?!案邆}健”抬起頭,他看到他厚重的眼袋、滿臉的老年斑以及胸前依然佩戴的黑色的“悼”字,才知道秘書剛才的叮囑是事實。他進來前,秘書說,老板對夫人用情太深,自夫人去世后一直悲痛不已,常常以淚洗面,請他不要過多涉及夫人的事。他還沒說話,“高倉健”很認真抬起頭說:我不知道你們當年為什么會分手,當年追她的那個人并不是我。我那天恰好騎自行車路過你們單位,眼睛被灰塵迷住了,剛揉好眼睛,就看到你送她出來,直接把她引到我自行車旁。我送她回去的路上,她默默流淚,哭了一路。
辦公室的音響里,輕輕回蕩著的,是一首渾厚憂郁的歌: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法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