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人讀莫言

[俄羅斯]薩沙

一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俄羅斯讀者和研究家對莫言的作品產生很大興趣。網絡發布很多關于莫言與他創作的文章，很多文章是對莫言獲諾獎的報道及作者生平、作品的綜合性介紹，比如，S·托羅普采夫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家莫言》，О·格里希納的《偉大的中國作家莫言的生平與創作》，S·謝里瓦諾娃的《莫言同志是誰？》，A·日丹諾夫的《莫言在俄掀起中國文學熱》，D·齊列諾瓦的《福克納對莫言創作的影響》，V·邦達連科的《中國農民、中國共產黨黨員獲得諾貝爾獎》，等等。

俄羅斯文學界對莫言獲獎原因也作了分析。俄羅斯作家、詩人、評論家D·貝科夫認為，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的標準在于獎勵那些用文學創造出獨特的藝術世界、創造出一片有著名副其實的居民和規則的作家，莫言做到了，他向世界展示了中國，展示了這片獨特神秘的東方領土，并創作出了完全獨一無二的敘事文學。俄羅斯著名文學評論家、《明日》周報副主編弗拉基米爾·邦達連科說，雖然“莫言”這個筆名是“沉默”的意思，但是他的沉默卻是一種雄辯，他的聲音已經傳遍整個世界。俄羅斯作家、漢學家科瑟列夫也認為，莫言是中國文化與孔子思想的優秀典范。

莫言作品俄譯本的主要譯者是俄羅斯著名學者、漢學家、翻譯家I·葉戈羅夫。在接受俄羅斯新聞社、《消息報》等媒體的采訪時，他對莫言作品的情節和風格評價很高。I·葉戈羅夫說：“雖然莫言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后來參軍，沒有接受過專門的教育，但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作家，他延續了中國經典小說的傳統。”“莫言寫的是自己國家和人民的事實。他是一位優秀的敘述者。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以見到中國經典文學的傳統。有許多俗語、諺語、民俗。”

俄羅斯學者關于俄羅斯文學、作家和國外文學、作家對莫言的影響和相互比較的文章寫得不少。有的評論家傾向于以西方視角解讀莫言的作品，將作品體現出來的特質與福克納、加西亞·馬爾克斯、卡夫卡相比。I·葉戈羅夫說：“在莫言的文學創作中能夠感到他所受到的諸如馬爾克斯、卡夫卡、福克納等作家的影響。”在莫言的作品中將現實與夢幻有機地結合起來。讀者難以分辨哪些內容是真實，哪些內容是虛構。

D·齊列諾瓦把福克納與莫言的創作道路相比較，他在《福克納對莫言創作的影響》中分析了莫言與福克納創作的共同點，認為“受福克納創造一個自己的文學王國啟發，莫言也要將‘高密東北鄉安放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指出兩位作家描寫自己的老鄉、普通人的生活與他們的問題。此外，文章認為莫言與福克納一樣不懼揭示丑惡，兩人作品中常出現惡的狂歡，都傾向于從描寫具體的人物事件入手，最后上升到全人類的普世問題。齊列諾瓦認為兩位作家“在不一樣的一段時間和空間”發揮敘述。最后，齊列諾瓦認為，盡管莫言欣賞福克納，但是也有獨特的作品風格和自己對創作的看法。D·齊列諾瓦的《莫言作品中的魔幻現實主義》認為，莫言在拉美魔幻主義的影響下，結合中國傳統文化，創造出獨一無二的東方魔幻主義。

有一些俄羅斯學者認為莫言的作品和俄羅斯經典文學有著很多相通的地方，他在農村生活的敘述中包含了個人豐富的內心世界，這一點與很多俄羅斯經典作家相同。在《中國農民、中國共產黨黨員獲得諾貝爾獎》中，《文學日報》總編輯V·邦達連科批判俄羅斯學界喜歡將莫言與西方的卡夫卡、福克納等人相比，卻有意忽略莫言與俄羅斯文化的關系。他認為莫言從小閱讀普希金，并多次表示自己最喜愛的作家是肖洛霍夫，而且莫言本人擁有蘇俄式的人生經歷，可以說，他是備受俄羅斯影響的，應將莫言與更多的俄羅斯作家作比較。V·邦達連科說：“莫言像一個普通的中國農民，他的作品帶有一種深刻的鄉村風格，和俄羅斯文學其實有著很多聯系。”他認為俄國二十世紀中期的鄉村散文和莫言作品有著很多相似之處，莫言的寫作風格和B·伊萬諾夫、A·阿斯塔菲耶夫也有相似。例如莫言的《豐乳肥臀》會讓俄羅斯讀者想起A·阿斯塔菲耶夫《永恒的呼喚》。

D·貝科夫也談到莫言與俄羅斯文學的聯系，他高度評價了莫言的創作風格：“莫言和拉斯普京最為相似，只是拉斯普京并沒有創造出完全獨一無二的敘事文學……敘事史詩需要客觀的、全面的、甚至對所描寫的事物的一種殘酷的觀念，但可以這樣看待俄羅斯的人很少，也許佩列文有，但是他有點過。”

關于這一點，不妨聽聽莫言自己是怎么說的：我最早接觸的外國文學其實就是俄國文學。很小的時候，我就從我大哥的中學課本上，讀到了普希金的《漁夫與金魚的故事》，然后又讀了高爾基的《童年》《我的大學》，當然包括那本那個時候中國年輕人都聽說過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最喜歡的俄國作家是肖洛霍夫，他的《靜靜的頓河》，對我的寫作影響很大。

二

俄羅斯研究者指出，雖然西方文學對莫言的創作有影響，但是莫言是獨具風格的作家。比如，在《文學報》發表的《莫言同志是誰？》中，S·謝利瓦諾娃認為，盡管馬爾克斯和福克納對莫言有影響，但莫言創造出特殊的、藝術的、現實的聲音、情調和色調、特色鮮明的人物充滿的世界。“讀莫言的作品可以了解這是真正偉大的文學。”她驚訝于莫言高于文學之上的自由奔放的內心世界，一種不尋常的藝術方式和獨特的修辭。她認為，莫言作品中有著毫不留情的現實主義與新奇怪誕的幻夢的結合。帶著淡淡的幽默和強烈的怪誕，再加上民間傳說和社會現實，所有這一切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結合于莫言的作品中。

另外，在М·羅季納《<豐乳肥臀>中的母親的形象》中，作者分析了兩位母親的形象和命運;V·邦達連科分析了《酒國》的兩條故事線，試圖探究作品的象征意義、思想價值;V·帕謝奇尼克的《莫言：初次接觸》對《酒國》進行了詳細的文本解讀;N·胡濟亞托瓦的《現代主義對中國新時期文學的影響》在總體上探討現代主義對中國新時期文學影響時，將莫言納入其研究范圍。薩哈林大學圖書館編輯的《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在翔實的資料基礎上系統地梳理了莫言的創作生涯，詳細地介紹了其主要作品的基本內容，引用了俄羅斯現有的諸多關于莫言的報道及研究。

三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前，除了一些研究當代中國文學的漢學家以外，俄羅斯讀者對莫言比較陌生。評選結果讓俄羅斯普通讀者對莫言作品的興趣陡然大增。

2012年10月12日，莫言的第一部俄譯長篇小說《酒國》出現在俄羅斯書店。安芙拉出版商擔心他的作品不會受歡迎。安芙拉出版社主編瓦季姆·納扎羅夫說：“作為俄羅斯書市上的首本莫言作品，這本書復雜了些。《酒國》不是消遣性作品，這是一部非常嚴肅的文學作品，它要求讀者去深思。”I·葉戈羅夫認為：“《酒國》是一本出人意料的書，非常引人入勝，應該吸引讀者的注意。”

俄羅斯讀者對這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第一部譯成俄文的長篇小說的反應不一樣：一半讀者特別喜歡這部小說，而另一半讀者說讀這篇小說是在浪費時間。

然而，《酒國》的特殊的風格和形態還是引起了俄羅斯讀者的注意。一位互聯網用戶寫道：我驚訝小說的形態，不是小說的內容。情節線、現實與幻夢的結合吸引讀者的注意;讀者也拿莫言的小說與馬爾克斯相比，認為《酒國》使人想起馬爾克斯的小說，他的小說也包括神話傳說、現實、歷史、譫語、事實，所有的成分令人吃驚、令人贊嘆，在這部小說中有一些和中國文化結合的積極的方面;有的讀者強調小說提供了豐富的知識，因為作家描寫中國民族的生活習慣、文化和精神氣質的特點，在小說中有革命前的生活習慣的特征，也有社會主義社會的生活習慣的特征。

俄羅斯出版的《酒國》簡介中說，喜歡布爾加科夫《大師與瑪格麗特》的讀者，也會喜歡《酒國》這部小說，讀者可以找到兩部小說的相似處。比如《酒國》的丁鉤兒的情節線索，與V·葉羅費耶夫的長詩《從莫斯科到佩圖什基》韋涅季克特的情節線索就很相似。長詩通過描寫主人公喝醉后，從莫斯科到佩圖什基旅行。旅行的時候，主人公繼續喝酒，對政治、文化、歷史、智慧大放厥詞，把夢想同現實混淆起來。全書以戲謔、反諷的方式反映了當時俄羅斯知識分子扭曲、荒誕、反常的人生境況。在長詩中作家使用了世界和俄羅斯經典作家的引語、馬列主義的引語、報紙的刻板公式，等等。莫言的《酒國》中也有很多中國著名的作家作品的參考、經典文學的引語、毛澤東作品的引語。

有的俄羅斯讀者認為莫言有關中國的知識很豐富，包括民族習俗、歷史人物、地理環境、革命事件、社會運動、歷史史料等，而且在小說中有很多詩詞、成語、歇后語、名言、方言等。這對不太了解中國歷史和文化的讀者來說，莫言的作品有一點難。另一方面俄羅斯讀者認為這樣的知識也幫他們了解到中國歷史、文化傳統、中國社會的常識、古今情況等。

俄羅斯讀者也注意到莫言作品的過分的自然主義與生理細節的描寫。俄羅斯文學中通常不詳細地描寫生活中討厭的方面，所以做嬰兒的方法、吃掉嬰兒、殺動物等等，讓不少的俄羅斯讀者感到窘迫甚至厭惡。

《酒國》以后，《豐乳肥臀》《生死疲勞》小說出版。這些是很受俄羅斯讀者歡迎的。兩部小說描寫家族的世代的故事，以20世紀中國的歷史事件為背景。不少的讀者已經認識莫言的作品，但是他們仍認為小說有一些難讀的方面：有的情景的震撼性的自然主義、東一句西一句的難以理解的敘述，大量參考其他中國作家、莫言自己的作品的歷史事件等等。倒是這兩部小說的敘述風格、大量提出對中國也對俄羅斯有現實意義的問題，給俄羅斯讀者深刻印象。另外，引起俄羅斯讀者注意的，是莫言作品的文學體裁。有讀者說，莫言的文體是獨特的。他逼真地描述發生的事情，讓讀者為主人公擔心，跟他們一起過他們的生活。另一位讀者說，我喜歡莫言小說的語言，有很多中國特色的成語、歇后語、諺語、俗話。讀者還認為莫言小說往往有引人入勝的情節，也有很多主人公日常生活、思想與感情的詳細描寫。

《豐乳肥臀》和《生死疲勞》是很大規模的小說。有讀者認為，對獨聯體的人民來說，小說中描寫的事情全景是很合理的：革命、農業集體化、同單干戶進行斗爭、由于政治的家庭糾紛、在家庭的關系和人際關系。也有俄羅斯讀者認為，《豐乳肥臀》和《生死疲勞》與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中的敘事特征相似。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中也描寫了具有重大歷史意義時代的人民生活長篇史詩。一位讀者寫道：讀了十頁以后，我了解無論中國人、俄羅斯人、非洲人，人們都一樣。有的在爐上睡覺，有的在炕上睡覺，但是在安寧的生活中，在戰爭上人們都有一樣的行為。東北高密農村和俄羅斯中部農村的生活很相似。人們的性格、優點與缺點、激動等，都跟出生的地方、外貌、日常的生活沒有關系，都是同樣的。

莫言在小說中描寫的不是一個中國家庭或者一個人的故事，他的主人公的感情、思維、他們做出的舉動、他們的問題是適合各民族的人的興趣的。因此俄羅斯讀者對莫言的作品才產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