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從北京畫院學術叢書《捷克畫家齊蒂爾研究》一書中,讀到齊白石畫作《木鳶上天圖》。以前在國內出版物上從未見到過。一瞅畫圖,忍俊不禁,一放牛娃仰躺在牛背上放風箏,放牛玩耍兩不耽誤。繼而一想,牛背上可以躺得的么。可你別忘了,這是畫畫兒,在這兒是畫筆說了算數,不要說小孩躺在牛背上,就是牛躺在了小孩背上又有何不可,這要看你是否有本領有手段令人口服心服了。看這放牛娃牽著風箏線仰躺在牛背上,舒服自在,優哉游哉,看畫人能不艷羨,能不也想仰躺到牛背上去,誰還再去打問那牛背上到底能躺不能躺。
回頭且看畫,那放牛娃和牛處于畫幅最下部的小橋上,那風箏已上升到了畫幅頂端,就是說直上青云了。看那放牛娃昂首向天,八成是他那顆心也跟著風箏直上青云了。猜我想起了誰,想起了王勃,想起了他那肅然凜然一唱三嘆的“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這放牛娃的“志”,還有點兒“不墜青云”哩。
一見這畫,下意識里不由一句:好大一朵牡丹花。大么,如若這畫兒是畫在一張小紙片兒上的呢,是啊,我眼前的這畫兒的復印品就只半個巴掌大。一個畫畫人的眼,竟給畫兒蒙騙了。
這是“形式感”的魔法,白石老人那個時代還不時興這個詞兒,這無關緊要。看他將一朵牡丹花填滿了大半個畫面,像電影的特寫鏡頭。其更著意處,是牡丹花右邊花朵的一部分被擠出了畫外。就是這“被擠出”,暗示了人們:花朵比紙還大。
“好大一朵牡丹花”,這句式也可以讀成:這朵牡丹花之所以“好”,就是因為“大”。“大”為何好,《辭源》有解釋:“大與太通,謂最上者也。”
論起人來,試看褒義詞:大胸襟、大擔當、大智慧、大公無私、大器晚成、大巧若拙、大徹大悟……孔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知”不就是小打小鬧打小算盤,“大受”不就是孟子所說的“天將降大任”的“大任”。

木鳶上天圖 齊白石?
論人如此,論藝也不例外。有謂“羊大則美”,“美”也離不開“大”。姑妄聽之,聊備一說。但可以肯定的是,藝術的審美取向脫不開對人的品格評價準則。所以況周頤論詞說:“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所以“燕山雪花大如席”因大氣包舉而成為千古傳誦名句。
在繪畫領域中,利用“形式感”畫出了不是“大的牡丹花”,而是牡丹花的“大”,在白石老人那個時代,在他的同輩前輩畫家中似乎并不多見,其得風氣之先而小試牛刀乎。

齊白石 畫

齊白石 畫
白石老人有一畫,母雞馱小雞,無題無跋,就筆墨論,不能算作上品,但引逗我一看再看,蓋其中有味,味在未必有其事,當必有其理。
先說“母雞馱小雞”未必有其事。小雞雛翅不能展,爪尚無力,怎能到得母雞背上,我沒見過。抑或是母雞有辦法將小雞雛負之于背,我也沒見過。按“眼見為實”說法,暫曰:未必有其事。
再說“母雞馱小雞”當必有其理。或禽或畜,也生養哺育,也有互愛,舐犢情深,烏鴉反哺。以人心度雞之腹,母雞必當愛雛,雛也必當愛母。示之以愛,“人”之母既能將孩兒攬之于懷,“雞”之母也可將雛負之于背。
在這是耶非耶的節骨眼上,母雞馱著小雞入畫而來。疑者則問,這小雞雛是怎地到了母雞背上的?我思摸八成是白石老人助了一臂之力,是畫筆起的作用。助人為樂,確切地說應是助雞為樂,使母雞小雞之愛,有如啞巴能言,得以傾吐,不亦快哉!從母雞馱小雞使我感覺到了比懂鳥語的公冶長更進而善解鳥意的老頭兒的一顆心,正是這顆心,使整個畫面暖烘烘起來。
這幅畫把生活中的“本來如彼”的“彼”,畫成了“應該如此”的“此”,說是“無中生有”固然不可,說是“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似也卯榫不合。不妨以他自己說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對對號。母雞馱小雞,未必有其事,不亦“不似”,母雞馱小雞,當必有其理,當然是“似”了。正是在這“似與不似”的間隙里,才得以作出了這妙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