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嬋
輕輕點擊鼠標,申請將自己的《酷兒文化:歷史、媒介與社會》一課由普通選修課升級成本科生核心通識選修課時,華東師范大學的社會學教授魏偉心里有點忐忑:會得到批準嗎?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申請很快通過了,當然學校也給出了進一步改進和提升的建議。
但你很難從社交媒體上找到這門課的信息。無論是作為國內少數研究同志問題的同志學者魏偉,還是這樣一堂以性少數群體為研究主體的課堂,都很少進入大眾視野。
但并不意味著這堂課很小眾。在這所大學的貼吧中,“聽魏偉講性”被學生們列為在華師必做的事情之一。每次上課時,100多人的大教室里總是人頭涌涌。
許多堅持來旁聽的學生,都是性少數群體,TA們的存在似乎是一個提醒:不少人真切地需要這樣的課堂。
魏偉的課一般從晚上六點開始。吃過晚飯,陸曉會沿著食堂出來的那條路,一直走到三教。路上樹很多,干冷的風吹過,那是她一天里最放松的時刻。
第一次上課,她和魏偉并行了一段路,直到進了同一個教室她才意識到,這個穿一身休閑裝、有著大塊肌肉的年輕男人,原來就是魏老師。
那個學期《酷兒文化》沒開,她選的是魏偉的《性、社會與健康》。人不多,教室里一共坐了20來人。她已經記不清魏偉第一句話是什么,但仍然記得他給人那種感覺:“一開口就讓人覺得很聊得來。”
魏偉在課上說的第一件事是:“我們這門課的尺度可能涉及一些有爭議的內容,如果接受不了,同學可以退課。”確實有人站起來,當場就退課了。
作為國內少數研究同志問題的同志學者,魏偉覺得,如果能“力所能及地推動性與性別教育,傳播積極的、科學的和有益的知識與信息”,當然是最理想的結果,但這不能強求。魏偉確定自己可以做到的是,給性少數學生一個“認識自我、接納自我,安全討論,平等對話”的平臺。
陸曉回憶,同學們在課上討論時,因為涉及一些相關個人的話題,包括公開在課堂出柜,討論有時會很激烈,但大家基本都能平等看待彼此不同的看法。
陸曉是從研究生起跟著魏偉的,被問到導師對她的影響,她覺得有點難回答。畢竟在信息發達的時代,像她這樣的年輕人早已完成了性與性別意識啟蒙,自我掙扎的過程早已過去了。
但魏偉依然愿意開這門課,每年上課,教室里的人永遠比在系統中選課的人多得多,那些悄悄來了又悄悄走掉的旁聽生里,有許多都是性少數群體。
他的課堂永遠為TA們敞開:那些像他年輕時一樣,渴望有人傾訴、有人解惑,甚至只是想看見群體的存在,以此來抵消焦慮與痛苦的人。
覃山見過魏偉和嘉賓坐在桌子上互相開玩笑,嘉賓說”魏偉你的課真的有夠無聊的,講來講去都是那幾件事”,魏偉不好意思地笑,也沒有生氣,只回了一句”是,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習。”
魏偉探索過應該如何跟學生相處,他曾問陸曉,“你希望我像別的老師一樣帶你們做項目嗎?”陸曉說:“現在這樣就挺好的。”在魏偉看來,如果師生間偶爾有不對等的時候,那也應該是:“我是他們的拉拉隊,給他們加油的。”
17年前,魏偉決定將自己的博士畢業論文聚焦同志研究時,他的導師找過他,進行了一次非常嚴肅的談話。這位同為同志的導師直到拿到終身教職之后,才敢開始做關于同志的研究。他擔心魏偉將來面對很大的風險,甚至找不到工作。
那是2004 年,在簡體中文出版世界中,除了李銀河的《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他再也找不到第二本講同性戀的書。
他想自己來做研究。一篇官方媒體對成都同志社群防艾運動的報道,給了他力量,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國內有這樣的組織。他想,“同性戀問題肯定是浮出來了”,他愿意賭上自己未來的職業生涯。

魏偉在演講時。
《他們的世界》在魏偉的眼里有一種“邊緣的歧視的,受到排斥的他者意識”,魏偉要寫的是“我們的世界”,“從一個同性戀者的立場,把我的經驗、視角和立場帶進來。”
十幾年后再回頭看,他覺得自己賭對了。
回國的八個月調研中,一切都很順利。從成都回到美國后,他用四個月時間把博士論文一氣呵成,沒有修改,然后被評為杰出論文,這是他至今覺得自己”最牛X的一件事情”。
借著”美國海龜”的身份進入上海大學和華東師范大學后,論文的發表也很順利。2015年,一個研究當代中國同性伴侶家庭的課題得到了教育部的項目支持,在以前,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評教授的過程也很順利。原本自己還擔心研究方向敏感,但16個評審里有15個人把票投給了他,讓他感受到獲得承認的喜悅和驕傲。。
想開的課都開起來了,并沒有受到什么阻力;學生們在他的指導下創辦了關注性少數群體的社團“圓人舍”,年輕人們在這里舉辦性別多元主題的讀書會……這些他曾期待的、喜歡的事情,都一步步實現了。
他承認自己走了一條捷徑,“國內研究這個領域的人太少,很容易就‘冒出頭來。”他覺得幸運,當年天時地利人和,才一路走到今天,早十年或者晚十年就不一定能夠抵達。
魏偉習慣向人反復提起的,都是他2000年去美國留學后,那些有點勵志的故事:一個曾經因為性傾向問題而自卑的年輕人在開放的文化沖擊下,開始自我探索,在學術上取得一番成就,后來成為國內少數研究同志問題的同志學者,又去鼓舞國內年青一代的同志。
他極少提起這個故事的前傳——他在北京大學的時代。有一年遇到北大一位老師說:“魏偉,我覺得你這些年好像沒有怎么變。”他當時有些不開心。怎么會沒有變呢?
在看電影《致青春》時,他總是想起自己的青春:一個縣高考狀元掉進學霸堆里,自信受挫;性取向的問題浮現,沒有信息渠道,沒有人訴說。他認為,自己的青春是“陰暗的、在谷底里”,自我調侃沒有真正經歷過“青春”。
覃山在大一報魏偉的課之前,已經了解過這個“公開出柜的教授”,也有了性別意識啟蒙,但在課堂上聽到魏偉非常直白地聊LGBT+的內容,還是“蠻震驚的”。
期末小組作業匯報時,覃山匯報自己小組的主題:關于高校同志性安全意識。他知道,做完這個匯報,相當于在同學面前出柜了。他看著臺下的同學,“沒有發出哇的聲音,也沒有問我其他問題”,大部分人的反應是沒有反應,這已經足夠讓人心安。
之前在一個課間,看到魏偉在走廊上喝水時,他想去匯報作業進展,但后面跟著別的同學,感到有些忸怩。魏偉在聊完作業后,對他說,“其實你不用擔心,你看我在學院這么多年其實過得很好,光明正大而且開心。當跨出那一步時,你會發現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招人非議。如果你是同志的話,可以大膽一點的。”
覃山一直記得這場走廊上的對話,那一刻他知道,魏老師早就“看穿了他”。
在魏偉看來,許多人出柜的壓力都是自我強加的。“出柜以后,會有非常大的一個自我賦權的過程,只有當‘我接受了自己,解決了自己的問題,才能去應對外面的世界。”他希望學生也有這種過程,環境很難改變,但心理那關要先自己過。
到美國留學時,他已經克服了一些心理障礙,像一個初學者一樣探索同志生活。第一次去Gay-bar,在門口徘徊很久,最后下定決心走進去,并沒有發生特別的事情發生。其他的探索還包括去當地的同性戀圖書館做志愿者,去酒吧認識新朋友,包括性的探索……
有一次,一位女老師帶著孩子走進辦公室,魏偉見她邊帶孩子邊工作,對她說:這種平衡家庭與工作的做法能給丈夫減負許多吧?那位老師卻笑著對他說:“這是我和我Partner的孩子,我是一個女同性戀。” 她那一刻的淡定,給了他力量,成了他“永生難忘的一個意識解放的時刻”。
那個學期的一門課程的期末論文,他寫了“同志”一詞在中國社會的的語義變化,課堂上做匯報的時候順便出柜了。
他當時或許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做了老師后,每年都會有學生在自己課堂上公開出柜。如今在華東師范大學,年輕人們至少有了可以不再重復他當年糾結的機會。
有一年,覃山的父母來學校看他,聊在學校的生活和課題,順著就聊起了老師魏偉。媽媽問,魏老師結婚了嗎,他說沒有,但他有男朋友,已經相處十多年了。媽媽沒有再接話。
覃山想,如果媽媽知道魏老師的存在,也許更能理解這一切。按傳統標準來評判,這是一位受人尊重的、有成就的老師。“那一刻我覺得,至少魏老師會讓她刷新一些對同志的印象,當她聽到這樣一個非常成功的老師是同志,也有穩定的生活時,我覺得會給她一顆定心丸。”
那其實也是魏偉的出柜哲學:“出柜并不是一個講道理的問題,而是講感情的問題。”
2003年的中秋節,他原本是打越洋電話跟父母說節日快樂的,但話題一轉,母親質問他為什么要做同志研究,接著來了一句“你自己是不是就是(同志)?”他只能承認。
后來他據理力爭,跟父母吵過許多次,但發現這是錯的。“你要通過你的行動,去告訴父母你是個什么樣的人,你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
半年后回成都做調研訪談時,父母去機場接他。“他們當時肯定覺得,我是不是會變成一種怪物?但是看見我正常、健康、陽光,可能會因此放心一點。”他甚至帶著母親去Gay-bar看表演。母親一開始扭扭捏捏,他就勸,“不會有人注意你的。”那晚,他們看了一個娛樂性比較強的反串表演,母親看完還挺開心,之后不久就“拐過彎了”。
父親接受得要慢一些。在魏偉在他寫《公開》這本書時,雖然父母也曾幫助收集媒體關于同志議題的報道,父親也有擔憂,“能不能用筆名出這個書?”魏偉覺得既好氣又好笑,“我要用這個書來開創我的學術生涯,怎么會用假名字呢?” 《公開》脫銷之后沒有再版,網上的正版書價格飆高到好幾百元,父母才意識到,這是一本挺重要的書。
轉變是一點點發生的。媽媽會搜索網上每一條對書的評價,分享給魏偉,爸爸也會偷偷地看這本書。去年,他帶著爸爸一起去了彩虹郵輪,那是媽媽離開之后,他第一次帶爸爸參加活動。魏偉的爸媽去過上海三次,每次都住一個多月,他和BF的生活會毫無保留地展示給父母看。
接受《南都周刊》采訪的這個下午,魏偉回憶起母親離世前的那個元宵節,伴侶從上海飛到成都去見她最后一面,媽媽拉著他伴侶的手說:“看見你們生活得這么好,我特別放心。”當時,魏偉聽到這些話有點“受不了”,轉身躲到了廚房。如今講起這件事,他還是會毫無征兆地流下淚來。
陽光下的個體才是最重要的,那也是他對年青一代同志們最大的希望,希望他們“活在陽光下,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好好玩,好好愛。”
今年,得知《酷兒文化》將由選修課升級為華東師大本科生核心通識課時,魏偉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悅。他總會向人反復提起那些正向的、積極的事跡。“如果你過分強調悲觀,是沒辦法改變的。要改變,就必須要有希望。”那是作為社會學者的魏偉不夠“社會學”的特質,他喜歡強調個體的行動力。
國內講性與性別的課堂很少,復旦大學孫中欣教授2005年開設“同性戀研究入門”課程時,一些媒體因此認為這一年是“中國同性戀告別隱秘時代的轉折”,它激起了許多討論,其中不乏批評與不理解的聲音,僅僅一個學期之后,這門課就因為高曝光率而取消了。
直到8年后,魏偉在華東師范大學開設《酷兒文化》課程。那時,魏偉已在社群有了些知名度,在《社會》這樣知名的社會學期刊上發表了“同志主題三部曲”。“教學要相長的,”他判斷,“到開課的時機了吧”。
申請之后,課很順利地開了起來。有人因為好奇來上課,每年講到耽美文化時,他讓學生們舉手,發現一大半是“腐女”。更多人是真切需要這樣一個課堂,需要一個認識自己、接納自己的平臺。
目前,中國性少數群體的數量尚無準確數據,但長期關注同志問題的人士和社群的共識是,這一群體的數量不會小(3%-5%)。魏偉覺得,在如此龐大的人群面前,這門課是必要的,他要“推動性與性別教育,傳播積極的、科學的和有益的知識與信息”。
但他對“改變大環境”這件事情上并沒有太大的野心,他在乎的是小環境:比如他的課堂,范圍再擴大一點,是上海地區的同志社群,這是他有能力輻射到的范圍。
前段時間,他突然想起自己帶的第一個同志學生,給他發短信問候。那個學生回復說,自己剛在無錫買了房,“歲月靜好,真的開心”。魏偉也很開心。陽光下的個體才是最重要的,那也是他對年青一代同志們最大的希望,希望他們“活在陽光下,好好學習,好好生活,好好玩,好好愛。”
(陸曉、覃山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