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永貴
赴任
這個所在,高寒,雨水豐沛。進入初夏,山崖時常被云霧籠罩,雨水往往倏然而來,倏然即停。
沿扎碾公路北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地勢的漸次升高。新堡子到李家臺,龍溝門到趙家灣,上衙門到倉家峽,分別形成三級明顯的臺階。冬天我踩著雪往南走,三處臺階由厚漸薄,層次分明。春風也是同樣逐層躍升之后才把綠色送進峽口,短短路途的景致,讓你會有穿越于不同季節的錯覺。
我記得老薛說過:一出峽口,便是另一個世界。
這是浩大的山河,相比于我出生的那個小小村莊。她懷抱著草場、森林、群峰、河流,哺育著五百多口的大山的子民和數不清的生靈。她是白牦牛、尕尾巴羊、梅花鹿、藍馬雞、冬蟲夏草的國度,牧歌和經幡縈繞的絕域。是山河阻隔和層層拔高的地勢,讓這一方浩大山河孤懸于2600米海拔的高處,最先承接天降風雨,也從容品咂掬取于大地的生活的滋味。
我是這里唯一自由享用它的空間和時間的外來者。
是老薛的一通電話,讓我至少提前半個多月以第一書記的角色登場,但完全轉換角色則要等到一年之后。那時我尚不知道,對于一個有近三十年工齡和長期鄉村生活背景的作家,勝任這個角色至少需要一年時間。我有著一種沒來由的盲目樂觀,也許說輕視更為貼切。
老薛是第二任駐村第一書記。他把電話先打給我,說:“你提前幾天來吧,我可以帶一帶你,過一段時間,工作告一段落了,給你教也不知從何人手了。”
人教部在短短幾天內就辦好了秦鵬的調動手續,派他做我的隊員。秦鵬先前單位是民和縣官亭派出所,在遴選中考上了省文聯網絡宣傳部的一個崗位,但辦理調動手續時好事多磨,掛了好幾個月。最終在2018年年尾終償夙愿,將工作關系轉進省文聯機關,完成了從鄉鎮派出所到省城的“三級跳”。
有意思的是,他到省文聯的第一天,卻要隨我去村里并且要駐守在那里一段時間,可謂剛離彼鄉,便入此鄉,彼此之間,是一段難熬的等待。直到今天,我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秦鵬還沒有從實踐意義上過一天文聯機關生活。
接下來,是人教部主任談話,分管組織工作的李曉燕副主席談話,最后是班果主席談話。輪番的戰前動員,讓我漸生壓力。14日,我和秦鵬被辦公室副主任鄺琪、人教部副主任葛義成送到了老薛所在的倉家峽村。
冬月的下午,日光斜射進駐村工作隊的辦公室窗戶,屋內生著火爐,與室外的寒冷相比,這里面溫暖得讓人昏昏欲睡。老薛讓他的工作隊員王鵬飛打印了一張財產移交表,從電腦到貧困戶檔案,都一一登記了。我和他做了交接簽字,接著鄺琪和葛義成也作為監交人簽了字。
這就是上任第一書記那一刻的全部。我原以為要和村民有個見面會,至少要和村干部見個面,有可能還要表態發個言。我原以為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儀式因特殊性而存在,而現實總是平淡無奇。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后,我頓悟:再漂亮的語言也無法媲美眼見的功德。與空談相比,他們更需要實實在在的好處,何況農事永遠緊迫而無盡頭。
可見,我與鄉村是何等的隔膜和疏離。
而這,正是我所要填補和改變的。但在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
下午5點,太陽已落西山。峽谷就是在那一瞬間變暗的。這時,一位精壯漢子手提一副折疊行軍床來到了房子里,打開,放好。老薛介紹說:
“這就是倉尕旦,村黨支部書記。”
無法言說
冬日有一座火爐是幸福的。駐村工作隊擁有雙倍的幸福:里間有一小火爐,外間有一大火爐。大煤在爐膛內火光熊熊,爐盤上水壺嘶鳴,我和秦鵬正在填寫鎮上安排的一個表。
一個瘦高的小伙子揭開門簾進來了。我問:“你要辦啥事?”
他不說話,只是打量著房間。看他不說話,雖然有些奇怪,但我也不再多問,專心干手頭的活。過了一會兒,那小伙子徑自拿了一把椅子,置于爐子旁,他坐在上面,蹺起二郎腿,拿出手機玩了起來。又一會兒,他走向了里間秦鵬那里。一會兒又出來了,繼續拿手機玩。
終于,他站起身來。但依然不說一句話,一揭門簾,走了。我隔著窗子,看他走到對面小賣部門口。那里停著他的摩托車。
聽到我的疑問,秦鵬走出來,說:“他是個聾啞人。”
“不會吧?”
“他剛才向我要wifi密碼著呢。”
下樓后在一片空地上,看到了房東倉鑿旦的媳婦。她正在把一簇曬干的樹皮碼放整齊,她身邊是一位婦女,四十多歲模樣,正與她說著什么。
出于想多了解點情況的目的,我指著馬路那邊的那小伙子說:“真看不出他是聾啞人啊!他在我們辦公室居然知道要密碼上網。”
那婦女說:“他就是我們的孩子就是哩。”語氣很硬,有點戧人,透露出戒備和拒斥的言外之意。
我不知怎樣把話接下去,沒話找話:“聰明著呢!”
但很明顯,這對話已經無法順利進行下去了。
那之后俗事連連,轉眼就到了初夏。
那天是周五,一周工作結束,我要回西寧。下午,我背了包,鎖了房門,向上衙門的公交汽車站步行而去。兩公里的路,不遠不近,適宜行走。剛出門時天空尚是藍天,誰知還沒走到大東溝口,天色突變,空中烏云涌集翻滾,藍天漸漸被遮住了,一場暴雨眼看要來。我迎著風快步前行。
在大西溝口的公路邊的綠色欄桿上,坐著一個小伙子。他指著我,比畫一下,又指著天空,又比畫一下。
他做出打傘的動作。
我明白了,他是問我有沒有帶傘,因為雨快來了。
我突然記起了那位曾到過辦公室要過密碼的聾啞人。莫非就是他?我仔細看,似曾相識,但無法確認是不是上次見過的那小伙子。
我胡亂比畫一下,告訴他:路不遠,有雨也不怕。
自從到村里,這樣被陌生村民關心還是第一次遇到,何況還是一位殘障人士,我心里竟有些暖暖的感動。
再一次回到村里,我拿出貧困戶檔案逐個翻閱。終于找到了一戶,家中有殘疾人,聾啞人。我瞄了一眼戶主一欄,上面寫著:倉確僧。
我仔細看了一下家庭基本情況。實在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家中有兩個殘疾人,都是青春年華的男孩子,都是聾啞人。
我的天,我的第一反應是,家中兩個孩子都是聾啞人,這不是要了父母的命嗎?
那以后,我就基本上記住了倉確僧家的情況。這個因殘致貧的家庭共4口人,戶主倉確僧,配偶叫倉秀英,與她我曾經有過簡短對話。大兒子叫倉青志,小兒子叫倉卓卡才讓。那一段時間,那兩個孩子到我辦公室的次數也就多起來了。都是沒什么事,用手語簡單和我們交流一下,逗留一會兒,然后又出去了。
“六一”前夕,單位上為學齡兒童買了一些書包和學具送到村里,讓我們發給全村正在上學的孩子們。有一天,幾個家長正在領書包,倉青志兄弟倆也來了。他們圍著正在分發書包的秦鵬好一會兒。
他們也想要書包,秦鵬告訴我。要書包?他們不是學齡兒童啊,可是——,我想了想說,就給他們吧,書包不是還有一些嗎?
拿到書包的兄弟倆歡天喜地地走了。
后來的一天,隨著摩托車在樓下熄火的聲音,倉氏兄弟挑開門簾進來了。我看著他們點頭打了招呼,繼續忙自己的活。他們站了好久,等我忙完了,就湊到我身邊,指著我喝水的杯子,表示有話要對我說。那杯子上印著“西寧書城”四個字,倉青志選了三個字,用右手食指指出來:“西寧”“城”,然后用筆在我面前的一張紙上寫出了一個字:南。
南?他要表達什么意思?我猜不出,只好搖搖頭。
他看我不明白,又指了指茶杯上的那三個字。然后用筆在“南”的前面把那三個字填上了。
西寧城南?
看著我疑惑的目光,這兄弟倆點了點頭,然后比畫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打電話?
他們重重地點了點頭,仿佛完成了一個天大的事一樣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長氣。
那之后,他們會時常到辦公室來,見我就比畫一下打電話的手勢。有一次入戶時,我問倉秀英:他們是什么意思呢?
倉秀英說:“他們是讓你給西寧城南的藏毯廠打電話,讓他們去那邊打工。”
原來如此。我是聽說過這事的。
倉秀英家的幫扶干部是省文聯副主席李曉燕。她曾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為倉青志在西寧城南一家藏毯廠找到了一份管吃管住的工作。但可惜的是,倉青志自己離開了廠家,那一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白白丟失。
倉秀英說:“那不是他自己出走的,是被別人騙到西安去的。”她又說,如果城南打工的事能辦成,她也準備去城里邊打工邊給倆孩子做飯,看著他們,不讓他們惹出事來。
我說:“好吧,我試著再向李主席說一聲。”但我知道這事能辦成的概率極低,即使不說倉青志私自離崗的后果是如何嚴重,最關鍵的是,當時李曉燕副主席剛剛調到省婦聯去了,已不再是倉秀英家的幫扶干部了。
那天晚上我給李曉燕發了一段微信,表達了倉秀英全家的愿望。
午夜時分,李曉燕回復:
您好,邢書記!我在下鄉,剛認真看了您的微信。
倉秀英的大兒子倉青志在省殘聯培訓后去城南一家企業就業,吃住全包后月薪三千。但這期間,倉青志兩次未請假外出,給企業管理帶來了難度,企業已明確表示不好再接收了,負不起責任。
倉秀英的小兒子倉卓卡才讓,已幾進幾出,也曾聯系到省殘聯培訓,但經常性擅自外出進網吧,管不住、找不到,倉秀英只好領回家。
情況就是這樣。
我先跟殘聯就業中心再聯系一下,看有沒有再就業的機會和崗位,然后跟您聯系好嗎?
第二天,我把這回復截了圖,又加了一段語音發給了倉秀英,讓她做通孩子們的思想工作。但那幾天,那倆孩子還是常來辦公室,一見我就用手語詢問我打電話了沒有。
我只好把樓下的倉秀英叫來,把李曉燕的信讀給她。然后讓她向倆孩子用手語解釋一下。
倉秀英拿著手機看了看那信,給倆孩子匆匆展示了一下。她用手指頭戳了戳倉卓卡才讓的額頭。
那一戳,可是表達盡了一個母親的氣惱和無奈,也許還有愛憐。哪個孩子不是媽媽的寶貝?哪怕他身患殘疾,哪怕他屢屢讓母親傷心!
這事就這樣放下了。
冬天很快就來了。一個下大雪的日子,區上的脫貧攻堅督查隊進村入戶。這是由扶貧、農業、水利、衛生、住建各有關部門和其他鄉鎮抽調人員組成的一支隊伍,他們要挨個進入每個建檔立卡貧困戶家中,詳細掌握群眾真實的情況。
一支去過倉秀英家的小組反饋說:這一戶胡說著呢,你們要重點培訓!
比如,她說沒有收入,脫貧有問題。我解釋說,她家是護林員,一年有一萬兩千元的工資,再加上兩個殘疾人的生活補貼和護理補貼,不用算其他收入,人均收入就超過4000元的脫貧標準了。
比如,她還說,她家里的電線桿子你沒來移掉。
我哭笑不得。她家里是有一根電線桿子。我了解過,那塊栽有桿子的土地,后來被倉確僧圈成了莊廓。前段時間他們想要讓供電部門移走,我替他們寫了一份給農電部門的申請。后來據說在補償問題上沒達成一致,這事就算沒辦成。可這與脫貧是哪跟哪啊?我這個第一書記也沒有給他家搬桿子的義務啊。
說實在的,那一刻我對他家的同情和好感幾乎被消耗殆盡了。
新上任的省文聯副主席谷曉恒調整為倉秀英家幫扶干部。2020年3月,我陪著他去慰問。我遠遠看到巷道深處倉青志兄弟倆,就招了一下手,他們笑嘻嘻地跑過來,接住了谷主席手里的大米袋子、酸奶,帶著我們進了家門。
家里人都在。倉確僧忙著燒奶茶。在等茶燒開的間隙,他又說到了倉青志被人騙到西安后他去找回的經過,東一句西一句的,有點凌亂,但又顯得鄭重,好似匯報一項很重要的事。他竭力要證明的是他孩子那一次離開城南的藏毯廠是受壞人攛掇,而非孩子不懂事。
那倆孩子拿出手機,翻出里面的照片遞給我看。是一些洗車行的照片。倉確僧說:“他們在樂都城里洗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