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京


你在前方苦苦鏖戰,我在后方野地搭棚。一襲襲白衣,風雪里奔走呼號,黑夜中蜷縮苦守,舍生忘死,互為勉勵。
但后方羞于言功。近日,記者在陜西與湖北接壤的商南縣走訪過程中,多所基層衛生院醫務人員表示:發生疫情,我們本來就應該沖鋒在前。自責的是,社區、鄉鎮沒有條件分流輕癥病人,沒能更好發揮一線的作用。
經此一“疫”,廣大基層衛生院渴望國家在體制上能給它們松綁,配備充足人力,合理調整人員結構,補充實用、緊缺藥品,夯實國家衛生健康事業的“網底”。
“我不想最大的貢獻,僅僅是開救護車接送病人”
到2020年,試馬鎮中心衛生院院長蘇芮在鄉鎮就干滿27個年頭了。和是全鎮醫務人員面臨的最大風險。
“院里的救護車是手動擋,會開的人不多。疫情最緊急的那段時間,我的主要任務,就是開車。”蘇芮告訴記者,小田是武漢某大學的在校生,他先后送過這孩子3次。
最后一次,小田實在忍不住,在半路上強烈要求停車。“救護車到我門上每去一次,我們家就要遭更厲害的白眼,求你們別去了。”蘇芮很心疼小田,也理解他的心情,快到他家時,悄悄轉了個彎,把人放下,沒上門。
小田的疑似最終被徹底排除,大伙都略略松了口氣。蘇芮回顧這段時間的工作,卻認為,雖然連日來晝夜排查確實辛苦,但基層衛生院仍沒能釋放出應有的戰斗力。
商南縣城關社區衛生服務中心,以及試馬、湘河、富水等多所鄉鎮衛生院院長分析:武漢前期的慌亂,與基層衛生院沒能適時分流輕癥病人有關。
所有的病人都去擠占三級醫院,就診過程中相互交叉感染不說,輕癥病人擠占重癥病人的病床、醫護人員等資源,導致部分重癥病人沒能得到及時救治。
雖然國家實行分級診療之后,鄉鎮上不再發展產科,外科手術也較少涉及,但兒科、中醫科,以及傳染病防治仍有自身優勢。就近、及時,縮小傳染面。
在國家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項目中,就有“傳染病和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報告和處理”的內容。且分級診療本就旨在形成正金字塔就診結構,急慢分治、上下聯動。
倘若基層衛生院建有標準的隔離區,醫務人員日常能受到傳染病救治的相關培訓,無論遇到什么樣的疫情,鄉商南縣其他13所鄉鎮衛生院的當家人一樣,他正當壯年,把最美好的年華留在了鄉鎮。
試馬鎮有18300多口人,在商南縣算個中等規模鎮。此次抗疫,全院33名職工連同轄區內的32個村醫,幾乎全部被撒到各個卡點上。
幸運的是,鎮里僅出現了小田一例疑似病人。護送他往返縣醫院做檢測,鎮(社區)一級做好病人首診、科學分流,上級醫院就不用承受如此大的壓力。也不用緊急建那么多方艙,耗費國家大量人力物力。
而傳染病隔離區作為一種戰時儲備,平時當普通病房用,疫情來臨時便可迅速啟用。
“我們是醫生,不光能舉個體溫計在街上測體溫,治病救人的時刻,最榮光。”這是蘇芮的心愿,也是眾多接受采訪的醫務工作者共同心聲。
缺醫少藥,基層診療水平有下滑危險
不僅是在此次疫情發生期間。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基層衛生院有好醫生嗎?”“他們還能把病看好?”諸如此類的質疑,讓廣大基層醫務工作者既委屈又苦惱。
“基層不是沒有好醫生!”談到這一點,湘河鎮中心衛生院院長王小康很激動,“我們的柳樹林醫生,從延大醫學院本科畢業后,又在三甲醫院國培了3年。有人,缺藥。沒有藥,怎么治病?”
國家實行藥品“三統一”之后,基層衛生院所需藥品均在專門的醫藥平臺申請,批準后統一配送,這在很大程度上杜絕了藥品權力尋租。但現實中,個別基層常用藥品申請不來,令臨床醫生“無米下鍋”。
柳樹林給記者舉了個例子。在農村,很多老年人用藥習慣不好,降壓藥時吃時不吃,一旦發病血壓居高不下。而此時,如果在醫生指導下及時服用緊急降壓藥硝普鈉,血壓得以回落,則能大大降低病人血管破裂的危險。
此外,對貧困戶的用藥,目前實行“甲類報銷,乙類不報銷”,可醫生需要根據患者具體情況,開具對癥、療效好的藥品,并不一定在甲類藥品之列。
“我們是直接面對群眾的人,這些因為用藥積壓的矛盾,‘鍋只能由我們背。有的患者說得很直白:要你們有啥用?還不如外面的土郎中。”采訪中,不止一位醫生心酸落淚。
醫學是一門實踐性很強的科學。病人越多,醫生積累的經驗越豐富。而病人越少上門,基層衛生院的診療水平越難提升,如此非良性循環,導致年輕人想留在基層大干一番事業的心勁受挫,人才流失較上級醫院嚴重。
富水鎮中心衛生院是商南各鄉鎮衛生院中,基礎條件最好的一所,但院長董斌也常常為“人”的事煩惱。
該衛生院目前實有職工42人,其中28個在編。按照1.5%0的配比標準,13個村、21000人的服務人口,最少需配31個在編職工。
從數字上看,相差不大。但仔細觀察人員結構,后勤與行政占了很大比例,臨床醫生、醫技、護士奇缺,很多崗位無人替換。為了完成好愈來愈繁雜的公共衛生、健康扶貧、診療服務,醫院不得不大量外聘專業技術人員。
記者走訪多家基層衛生院,情況大體相似:藥品零差率銷售補助、公共衛生項目資金,加上少量的診療收入,整成一疙瘩,80%要用來給臨聘人員發工資。至于改善基礎設施、增添設備、人員進修,得在保證衛生院正常運轉的前提下才能考慮。
但即便如此,大多數愿意留守在基層衛生院的醫生,仍舊秉持著“讓群眾在家門口能看上病”的信念,從未改變。
2015年,商南縣撤鄉并鎮。緊要關頭,縣衛健部門全力爭取,白魯礎、白浪、魏家臺、水溝等4個衛生院得以保留。
“鄉鎮政府要遵照行政規劃,但我們不能走。”湘河鎮白浪衛生院院長李軍鋒說,如果撤并,有群眾要走30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中心衛生院。醫者父母心,佝僂的背影繞山踽行,誰能忍心看見?
不想再吃“大鍋飯”了
對比21世紀之初,如今基層衛生院的各項條件有了質的變化。別的不說,僅落實在編人員基本工資和績效全額撥款這一條,在20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58歲的余發勤記得很清楚,2003年他剛到富水鎮中心衛生院時,新蓋的門診樓欠著40萬元工程款沒錢結,而現在的住院樓在當時還是一排舊平房,一下雨,院子里泥的沒法走。
“那會兒醫療衛生全面推向市場,國家發60%工資,其余的自負盈虧。縣級醫院還能養活職工,鄉鎮不行,幾乎全部癱瘓。很多人掙不到工資,走了。”身為商南縣醫院外科主任,余發勤耍了個膽大:承包富水鎮中心衛生院。
鼓勵學科帶頭人搞承包,一方面救活了很多鄉鎮衛生院,積累到大量管理經驗,另一方面,也加快優質診療技術向鄉鎮下沉。
到2009年前后,國家再度實行醫改,被承包的鄉鎮衛生院全部被收回。在編職工再也不用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每月工資由財政足額發放。
很多醫務工作者認同,這更符合基層的實際。因為基層衛生院最大的特點,就是醫療工作和公共衛生工作往往是攪在一起的,而公共衛生這一部分并不直接創造經濟效益。
尤其是當下,隨著“人人享有基本衛生保健”理念的普及,健康管理關口前移,治病變防病,公共衛生、健康扶貧占基層衛生院工作總量的比重不斷加大。
但問題接踵而來。醫生將大量的時間用于下鄉做體檢、整理數據、填表,投入在坐診上的時間被大大削減。而績效考核標準的僵化,導致部分醫生接診積極性不高。
“以前讓他下班都不下,多看一個病人就多一份收入。現在看100個和看1000個都是一樣的,每看一個病人還多一份風險。”城關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為鼓勵醫生鉆研業務,曾發過一次獎勵。最終院長被給予警告處分,所發獎金也悉數收回。
這讓衛生院管理者越來越難做。比起二、三級醫院,基層醫務人員普遍收入偏低、職稱晉升緩慢、個人技術發展空間狹小。由于長期接觸的是常見病、多發病,超過40歲,想從全科轉專科,跳上更高平臺的希望渺茫。如果再沒有點激勵措施,提倡多勞多得,下面留人談何容易?
不能有物質獎勵,地處偏遠的湘河鎮中心衛生院只能靠心留人。院長王小康在院里給大家裝了籃球架、象棋盤,還給每位職工買了意外傷害險。
“說起來慚愧,從我十年前來的時候,有人就跟我睡大板凳加床板。到今天,抗疫這么長時間,我能給大家最大的關懷,也不過是回家洗個頭。”
采訪中,有人表達了一個觀點:如果能在現有體制機制的基礎上,稍微再靈活一點,探尋到一個平衡點,那是基層所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