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何日?
當念三年前。
愿從今日起,
更結萬年緣。
三年前的今日,老山下的小莊出了一樁奇事。他們是來掃墓嗎?香燭在哪兒?強盜來分贓嗎?如何這樣客氣?他們是開學的喲。開學?學堂在哪兒?連燕子都不肯飛來的地方,忽然這樣熱鬧,奇怪得很!
不錯,我們是來開學。說得更確切些,我們是來開工。還不如說,我們是來這兒開始生活。“從野人生活出發,向極樂世界探尋”是我們今天所立的宏愿。學堂是有的,不過和別的學堂不同。它頭上頂著青天,腳上踏著大地,東南西北是它的圍墻,大千世界是它的課室,萬物變化是它的教科書,太陽月亮照耀它工作,一切人,老的、壯的、少的、幼的、男的、女的都是它的先生,也都是它的學生。曉莊生來就是這樣的一副氣骨。
到了今天,已經是三周年了。說到可以看見的成績,真是微乎其微。它所有的茅草屋,稍微有點財力的人,只要兩個月就可以造得成功。一陣野火,半天便可以把它們燒得干干凈凈。至于每個同志之所有,除了一顆血紅的心和一些破布爛棉花的行李之外,還有什么可說?然而曉莊畢竟有那野火燒不盡的東西。這些東西的價值,也許只等于窮人家在天寒地凍時之破布爛棉花,也許就是因為這些破布爛棉花的力量,那血紅的心才能繼續不斷地跳動,那懷抱著這血紅的心的生命便能生生不已。我現在所高興說的就是這些東西。
曉莊是從愛里產生出來的。沒有愛便沒有曉莊。因為它愛人類,所以它愛人類中最多數而最不幸之中華民族;因為它愛中華民族,所以它愛中華民族中最多數而最不幸之農人。它愛農人只是從農人出發,從最多數最不幸的出發,它的目光,沒有一刻不注意到中華民族和人類的全體。在吉祥學園里寫了兩句話:“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曉莊是從這樣的愛心里出來的。曉莊可毀,愛不可滅。曉莊一天有這愛,則曉莊一天不可毀。倘使這愛沒有了,則雖稱為曉莊,其實不是曉莊。愛之所在即曉莊之所在。一個鄉村小學里的教師有了這愛,便是一個曉莊;一百萬個鄉村小學里的教師有了這愛,便是一百萬個曉莊。雖是名字不叫曉莊,實在是真正的曉莊了。
曉莊三年來的歷史,就是這顆愛心之歷史——這顆愛心要求實現之歷史。有了愛便不得不去找路線,尋方法,造工具,使這愛可以流露出去完成它的使命。流露的時候,遇著阻力便不得不奮斗——與土豪劣紳奮斗,與外力壓迫奮斗,與傳統教育奮斗,與農人封建思想奮斗,與自己帶來之偽知識奮斗。這奮斗之歷史,也就是這顆愛心之歷史。曉莊沒有愛便不能奮斗,不能破壞,不能建設,不能創造。今人沒有愛,便沒有意義,即使在曉莊,也不見得有貢獻。所以曉莊和各個同志的總貢獻——破壞也創造——如果有的話,都是從愛里流露出來的。曉莊生于愛,亦惟有憑著愛的力量才能生生不已咧。
我們最初拿到曉莊來試驗的要算是教學做合一的理論了。當初的方式很簡單。它的系統也就是曉莊一面試驗一面建設起來的。這個理論包括三方面:一是事怎樣做便怎樣學,怎樣學便怎樣教;二是對事說是做,對己說是學,對人說是教;三是教育不是教人,不是教人學,乃是教人學做事。無論哪方面,“做”成了學的中心即成了教的中心。要想教得好,學得好,就須做得好。要想做得好,就須“在勞力上勞心”,以收手腦相長之效。這樣一來,我們便與兩種傳統思想短兵相接了。一是孟子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二元論。這種二元論在中國的力量是很大的。它在教育上的影響是:教勞心者不勞力;不教勞力者勞心。結果把中華民族劃成兩個階級,并使科學的種子長不出來。二是先知后行的謬論。陽明雖倡知行合一之說,無意中也流露出“知是行之始”之意見。東原更進一步地主張:“重行必先重知。”這種主張在中國教育上的影響極深。“知是行之始”一變而為“讀書是行之始”,再變而為“聽講是行之始”。“重行必先重知”也有同樣的流弊。請看今日學校里的現象,哪一處不是這種謬論所形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知識是要自己像開礦樣去取來的。取便是行。中國學子被先知后行的學說所麻醉,習慣成了自然,平日不肯行,不敢行,終于不能行,也是一無所知。如果有所知,也不過是知人之所知,不是我之所謂知。教學做合一既以做為中心,便自然而然地把陽明、東原見解顛倒過來,成為“行是知之始”“重知必先重行”。我很誠懇地敬告全國的同志:“有行的勇氣,才有知的收獲。”先知后行的學說的土壤里,長不出科學的樹,開不出科學的花,結不出科學的果。
教學做合一的理論最初是應用在培養師資上面的。我們主張培養小學教師要在小學里做,小學里學,小學里教。這小學是培養小學教師的中心,也就是師范學校的中心,不是它的附屬品,故不稱它為附屬小學,而稱它為中心小學。培養幼稚園教師的幼稚園,和培養中學教師的中學,都是中心學校而不是附屬學校。現在實行的學園制即是藝友制,每學園有導師、藝友及中心學校,更進一步求教學做合一的主張之貫徹。現今師范教育之傳統觀念是先理論而后實習,把一件事分作兩截,好一比早上燒飯晚上請客。除非讓客人吃冷飯,便須把飯重新燒過。教學做合一的中心學校就是要把理論與實習合為一爐而治之。
教學做合一不是別的,是生活法,是實現生活教育之方法。當初,生活教育戴著一頂“教育即生活”的帽子。自從教學做合一的理論試行以后,漸漸地覺得“教育即生活”的理論行不通了。一年前我們便提出一個“生活即教育”的理論來替代。從此生活教育的內容方法便脈脈貫通了。
“生活即教育”怎樣講?是生活即是教育。是好生活即是好教育,是壞生活即是壞教育;有目的的生活即是有目的的教育,無目的的生活即是無目的的教育;有計劃的生活即是有計劃的教育,無計劃的生活即是無計劃的教育;合理的生活即是合理的教育,不合理的生活即是不合理的教育;日常的生活即是日常的教育;進步的生活即是進步的教育。依照生活教育的五大目標說來:康健的生活即是康健的教育;勞動的生活即是勞動的教育;科學的生活即是科學的教育;藝術的生活即是藝術的教育;改造社會的生活即是改造社會的教育。反過來說,嘴里念的是勞動教育的書,耳朵聽的是勞動教育的演講,而平日所過的是雙料少爺的生活。在傳統教育的看法不妨算他是受勞動教育,但在生活教育的看法則斷斷乎不能算他是受勞動教育。生活教育是運用生活的力量來改造生活,他要運用有目的、有計劃的生活改造無目的、無計劃的生活。
(原載1930年3月15日《鄉村教師》第7期,選自《陶行知全集》第二卷,原文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