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到了20世紀,啟蒙精神、理性和科學技術自身發展演變成工具理性,科技的進步使得世界呈現出井然有序的面貌,然而現代秩序下,身體被理性忽視的問題越來突出。德國表現主義詩人格奧爾格·海姆的敘事散文Jonathan通過變形怪誕的藝術表現手法,外化主觀情感,揭示現代理性話語對身體的戕害。詩歌、戲劇是德國表現主義文學藝術的高峰,針對短篇敘事的研究較少,Jonathan與海姆表現主義詩歌構成對話關系,表現身體與空間的張力,聚焦主人公的主觀宣泄,探討現代語境下身體轉變的思想史,揭示現代文明與個體情感的沖突。
【關鍵詞】 詩歌互文;空間規訓;身體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4-0029-03
格奧爾格·海姆(1887-1912)是德國表現主義時期杰出的詩人。受到法國象征派的影響,他的語言簡練,比喻生動形象,作品想象力豐富,中心主題是現代文明下大都市的冷漠與無情,表現疾病、孤獨、絕望和死亡。他的一生短暫,為表現主義文學留下了7部詩集,1部敘事散文集,1部戲劇和1篇雜文。
敘事散文(Erz?hlprosa)Jonathan收錄在海姆的中篇小說集Der Dieb第5章中,于1913年,即詩人逝世后的第一年首次出版。輪船上的機械師Jonathan四處游歷,經歷豐富,帶著一名法國醫生前往利比里亞尋找一種珍稀蘭花的返航途中,遭遇海上風暴,他跌下鍋爐房,被活塞桿弄斷了兩條腿。命運把他丟到漢堡一家現代醫院進行救治,在這里他像犯人一樣被囚禁在病房中,飽受病痛與孤獨的滋味,機緣巧合下他結識了隔壁病房的女孩,在同這位女病友交流的過程中病房里的恐懼消失,他感受到愛。但是醫生卻以靜養為名禁止兩人交談,此外醫生診斷Jonathan將面臨終身殘疾,擊碎了他最后的希望。緊接著Jonathan腿傷急劇惡化,他因為雙腿被鋸變得麻木羞忿,這也導致死亡加速到來,在女孩的呼喚和死神的迎接中他走向了死亡。
一、與表現主義詩歌的對話關系
相較于表現主義詩歌的影響力,海姆的敘事作品表現不算亮眼。一是因為敘事散文的價值和評估的美學尺度相較詩歌更為清晰,此外他的中篇小說經常被認為是詩歌的附屬品,所以對抗表現主義詩歌時顯得力度不足。Fritz Martinis認為,海姆的短篇小說“敗在了以極端的表現力加以說明一切的夸大的意愿之中”,Inge Jens卻在他的論文中作出了相異的判斷。海姆的短篇小說反響平平的原因之二在于其文本的敘事結構,理解表現主義詩歌有表現主義圖像作為背景,難度不大,然而散文卻拒絕被納入其中。所以對海姆短篇小說文本的分析仍存在一定的困惑和不解。筆者試從與表現主義詩歌的對話關系中揭示表現主義時期敘事作品與詩歌的共性,分析表現主義敘事作品中對人的主觀感受的表現美學,探討現代社會中的身體與話語空間。
盡管出版商Ernst Rowohlt在海姆死后出版了中篇小說集Der Dieb,但是一開始他就表現出對這些敘事作品的懷疑。在給海姆的信中他寫道:“對于一本只涉及瘋狂,疾病,癱瘓和尸體的書來說,甚至不可能贏得一小部分讀者和顧客。” ①出版之后并沒有出現出版商的擔憂,相反,批評家都認為海姆的詩歌和散文具有同步性:詩歌從一開始就構成了散文接受時的期待視域和讀者視角。“短篇小說是否超越詩歌”這一論題也被提出。筆者認為高下之分,超越之見實無必要,倒不如將他們的位置擺正放平,從互文性角度看待海姆詩歌和散文的同步,本篇研究的短篇小說中也有表現主義詩歌的蹤跡,與海姆的組詩《發燒醫院》(Fieberspital)構成互文對話關系。
詩歌文本短小精悍,容量有限,深層次的意義需通過隱喻表現出來。完整的人類是德國表現主義詩歌中永恒的主題,表現主義文學以“時代的激情與痛苦,意志與渴望②”為抒發對象,產生于思想匱乏,冷漠機械的年代。這個時代中人們感受到的無能為力越來越清晰。人類運用理性,科學技術實現的創造,編織出一張巨大的網,人類黏附其中反被其所噬。詩人敏感的神經已經清晰地感受到愛被剝奪,這一切都是由高傲,冷漠的人一手造成。在碾壓過的詩行中海姆制造出“恐懼、腐爛和死亡景象③”。用生動的比喻,簡練的語言和豐富的想象力將機械文明中死氣沉沉的暗色調,可怖的意象揉進詩行,表達了他對人性的審視,對現代文明的思考。雖然在這組詩中病人和醫生這組指向明確的詞在詩中隱而不見,但是通過抓取詩行中的隱喻和換喻,病人和醫生這兩組形象慢慢浮現:病人是“疾病”(V1,Z3),“在醫院通道中蹣跚的瘦削木偶”(V1,Z3),“白粉筆寫下的數字”(V2,Z1),醫生是“冰冷的亞麻布上吐絲結網的蜘蛛”(V3,Z1),“緋紅額頭上布滿的皺紋”就像“耕犁過的農田,燃燒著死亡的朝霞”,它們的“背部裂開一道黑縫”,里面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扼住喉嚨”。(V6-10)裂開的這道黑縫中充斥著病人的痛苦與孤獨,形成漩渦,病人在醫院里無法痊愈,這個漩渦加速死亡,死神在其中顯現。詩人嗅到欣欣向榮的人類文明中暗藏的腐敗氣息。
而敘事文本依賴一定的時間規律建構敘事秩序,敘事的本質在于凝固,保存,創造或超越時間。文本開篇交代主人公“在病房可怖的孤單中”躺了三天,一閉眼睛“就會聽到墻上的時間慢慢下滲”(S.42),病房的孤獨使得對時間的主觀感受變得遲鈍麻木。敘事在這種延長的時間節奏中慢慢呈現在讀者面前,環境色調昏暗慘淡,充斥著令人不適的景象。Jonathan被生活的花園丟出,“被遺棄在孤獨,黑暗,悲涼的秋夜,冬天,死亡和永恒的地獄之中” (S.44),被醫生禁止同隔壁病房的女病友交談,宣判終身殘疾后他終于“發出了一陣可怕的,拉長的哀嚎”(S.54),發出了表現主義那聲驚悚的吶喊。Jonathan用極具夸張地藝術變形手法進行主觀感受的表現,在結構和意象中同詩歌進行對話,走廊上的響鈴響三下是死亡的符號,死亡站在每張病床的旁邊,病人是帶著注釋眼睛的數字,病痛從墻壁中伸出細削泛白,不住抖動的手指,病人的呻吟是可怕的音階,上下起伏,手里拿著嗎啡注射器,晃動藥水瓶的白衣護士像古怪禮拜里的僧侶,他們供奉著站在醫院屋頂上的死神。這些視覺和聽覺上的意象作為 “隱喻存在” ④從屬于主人公的知覺,再現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將需要表達的感情進行物化,增強了審美情趣,留下大量想象空間,敘事張力得到強化。
二、空間規訓下身體的變形
福柯認為規訓是在一個“人造的”,“空的”空間中運作的。現代安全依賴諸多既定的物質條件,病房這一人造密閉空間將風險和不便降低到最小,實現對病人的規訓,整個敘事基本上沒有游離于醫院病房之外。病房空無一人,病房里大大的鐵床張大了嘴巴,吞噬病人;病人自從進入病房的那天起,就被遺棄在孤獨,黑暗,冬天,死亡和永恒的地獄之中,疾病帶來的痛苦使得主人公內心極度渴求人性的關懷,然而關心往往是遲到的,是沒有溫度的。主人公直言歐洲先生們(醫生)對病人的關心少得可憐,將病人囚禁在孤獨中,禁止病人間的溝通,要求服從病房規定。醫學話語企圖將生命塑造成“緘默的尸體”,醫生在其中發現和展示身體的秩序,解開生命的秘密,“您必須及時做好終身殘疾的準備”,這種目光聚焦于身體之上的平面式的、冷靜客觀的話語得出了疾病的確切性。
空間意識的覺醒后人感受到的現時的空間是產生孤獨和無助感的直接原因。時針走得越來越慢,對于時間的感受被無限延長,這種感受被黏附在空間之中,“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會聽到墻上的時間慢慢往下滲,就像昏暗的地窖洞里慢慢聚攏的水珠滴之不盡(S42)”,病房讓他深陷可怖的孤單中。他希望有人向他伸出手,有人給他安慰,有人對他溫聲細語,然而他痛苦的呻吟遭到嚴禁。身體必須破壞這一封閉空間的完整性,才有可能重獲關懷。“門開了”,空間的裂痕下暗藏著主人公沖破空間束縛,召喚人性溫暖的嘗試。透過門的縫隙Jonathan接觸到外界投射的進來的目光,悄然升起了Jonathan心中的一絲希望。在昏暗的燈光中,他看到了隔壁病房的女病友,他們互相問候,這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flüchtig)的問候,是幸福的符號(S44)。
對于主人公來說,封閉空間是恐懼的源頭,而身體的特征在于“非空間化”“非固定化”,“非轄域化”。身體和密閉的空間永遠處于一種緊張狀態,身體總是試圖沖破空間的束縛,正是在這種對抗中,身體與空間達成臨時的平衡。⑤但是這種暫時性的和諧在規訓的話語中敗下陣來,兩人的交談違反了病房規則,“病人應該靜養,他們應該休息,也應該保持安靜”(S47),空間再次封閉。更糟糕的是,主人公的雙腿在繃帶的束縛下腫脹腐爛,他拉響了死亡的符號——按三次鈴,半小時后,他被永久地剝奪了行走的權力,“曾經是腿的地方,現在裹著厚厚的浸滿血液的白布。”
交流中斷了,孤獨再一次侵襲他,取而代之的是Jonathan極端的主觀想象:“房間的墻紙好像動了幾下”,地下的墻紙碎了,從地下鉆出許多小矮人,很快就填滿了房間,所有的墻越隔越遠,最后消失在鉛灰色的地平線中。空間完全消失不見,Jonathan赤身裸體地空地上的一副棺材上,他拖著腳步跟著死神穿梭在可怕的黑暗之中(S.59-62)。
三、機械文明與現代身體觀
西方傳統話語體系下一直強調身體與靈魂的對立,身體一直被排斥,被貶黜,柏拉圖認為“保證身體需要的那一類事物是不如保證靈魂需要的那一類事物真實和實在的” ⑥。理性主義認為,知識和真理是意識和自然互動的產物,身體是動物性的,是反智的因而排斥身體。現代以來,尼采宣揚一切從身體出發,要“以身體為準繩” ⑦,靈魂和意識是被發明的,而身體才是實實在在的,身體就是生命本身,身體和力量是一體的,“身體因為其嬉戲、舞蹈和感性的力學效果,因為其激烈的動態性,它就不再表現為井然有序、循規蹈矩。⑧”
主人公在回憶中建構了對一段充滿個人和異域色彩的經歷:返鄉途中他曾在非洲一所臟臭、落后的醫院因病滯留4周,但是在這里,他并不是孤獨一人,當地的病人在床上載歌載舞,死亡前還要再一次高高地跳起。回憶是基于此在的需要,是現下感受和過去經歷的積壓。在建構的回憶中,病人的身體在非洲社會中是有力量的,是歡樂的,即使要面對死亡,仍以一種跳躍、歡騰、舞蹈的形象出現,Jonathan對此表現出迷戀和向往,在哪里他們永遠不會獨自一人,在那里他們總能聊上幾句。這種以自然天性、情欲享受為主導的價值認同彰顯了身體與力量結合的美學,身體是生命的限度,以生命為由的各種意義的發散正是基于身體這一基礎,身體是自我的一個標志性特征⑨,即使遭受疾病,身體也不是聽憑理性觀念驅使的被動機器,這一價值取向與主人公當下所在的以理性價值為主導的現代文明社會形成強烈反差——歐洲對疾病衛生的態度極為謹慎,主人公被隔絕在封閉空間內,在這種極端的情況下,得到的關心也少的可憐。比起惡劣的醫療條件,將人囚禁在孤獨中更為可怕,現代醫學文明空間的秩序是克制的、理性的,身體處處受到管制,病房是單個地隔離空間,交流總是發生在固定的時間,特定的對象之間,身體成了只是需要被治愈的對象,然而聲嘶力竭的痛苦得不到回應,極端壓迫對疾病的恢復有害無益,孤獨比疾病、死亡更加可怕。
孤獨感也是現代人普遍的精神疾病,是現代物質文明的產物。理性的思考,知識的豐富雖然帶來科學進步,物質繁榮,但是卻抹去了人的痕跡。海姆正是借主人公之軀,表現社會危機和精神危機,呼吁人性的回歸。
注釋:
①K. Hermann:GeorgHeym. J.B.Metzler,1982,第71頁。
②③K.Pintus、姜愛紅譯:《德國表現主義經典詩集:人類的曙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④L·韋勒克、A·沃倫:《文學理論》,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8頁。
⑤汪民安:《身體、空間和后現代性》,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頁。
⑥柏拉圖、郭斌和、張竹明譯:《理想國》,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375頁。
⑦尼采:《權力意志》,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頁。
⑧⑨汪民安:《身體、空間和后現代性》,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頁,第23頁。
參考文獻:
[1]GeorgHeym: Jonathan. In: Martus Verlag: GeorgHeym. Der Dieb [M], München 1995, S. 42-61.
[2]Hermann Korte: GeorgHeym.[M], J.B.Metzler. Stuttgart 1982, S. 71-82.
[3]GeorgHeym: Ausgew?hlteGedichte[M], Reclam. S. 56-60.
[4]汪民安.身體、空間和后現代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
[5]Kurt Pintus.德國表現主義經典詩集:人類的曙光[M].姜愛紅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6]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7]L·韋勒克,A·沃倫.文學理論[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8]尼采.權力意志[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作者簡介:
楊曉慧,女,漢族,碩士,武漢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研究方向:德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