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圣誕節的下午,星燃將吉姆尼開到那條可以看見鴨子河的路上。外面正下雪,雪片像從天空的屋頂脫落的墻皮,糊在擋風玻璃上。“至少應該搞懂怎么把它們清理掉?!毙侨伎粗o止不動的雨刮器,咕噥道,繼而想到自己其實也不懂怎么打遠光燈和雙閃。這是她第一次獨自駕駛,懶得打電話問李維這些名堂。
車窗外排列著整齊的油松,連同遠處的河壩,都白茫茫,只有麥稈一樣的高草,伸長脖子,盡力保持著焦黃色。上凍許久的鴨子河上縮滿越冬的赤麻鴨,它們秋天的時候飛到這里,度過熱鬧的交配期,在此后的日子,有的選擇飛走,有的卻留了下來。
“寧愿在冰上挨凍也不愿意上岸的家伙?!毙侨枷耄龑⒛抗鈴暮舆吺栈兀瑢W⒂谘矍暗牡缆贰?/p>
鴨子河不是這條江的名字,確切地說,只有星燃這么叫它。她指的是江的下游段。她父親經常在那釣魚。那里河道很窄,并且經常干旱,星燃覺得它沒有被叫做江的資格,就自己起了名字。就像她以前給玩具命名,“鴨子河”這三個字,只對她自己有意義。這條河是她忠實的見證者,她住過的每一棟房子,總有一扇窗戶能夠看到它。
童年時代,除了那些被命名的玩具,星燃沒什么朋友,大部分原因在于身高。“巨人”是她的同學們送給她的第一個綽號,后來他們也喊過她“女喬丹”。那時候女生不喜歡跟一個比自己高太多的女生玩,她們缺少安全感。課間的時候,她晃動著瘦嶙嶙的長腿,獨自在高高的旗桿邊徘徊,她跟入云的鐵架旗桿交談,對它說,離天空越近越容易孤獨,她覺得它能明白這種感受。自初中起,她便入選排球隊,成為一名孤僻的排球隊員,直到高中,由于學業緣故廢止。她的殺手锏是發球,最多一次連續六次發球得分。短發也是從那時起保留下來的習慣,現在她把它染成了紫色,每洗一次,顏色就褪去一些,最后會完全變為藍色。
這輛吉姆尼星燃坐得并不舒服,身體蜷曲得厲害,特別是腿。開車前,她調整過座椅,但現在看沒什么用。這車最近都是她父親和兄弟開,駕駛座被調得離剎車和方向盤過近。他們二人比星燃矮得多,父親李耀龍將將到她胸,哥哥李維也只到她肩膀。不過他們都娶了高個子女人做妻子。大二的時候,星燃設計的一款游戲被一家公司看中。李耀龍很高興,說要送她一輛車做禮物。星燃不要,自己用版權費偷偷買了輛吉姆尼。李耀龍得知后,嫌掉價兒,不讓她開。他們家從不缺車,最多的時候,有一輛卡宴、一輛賓利、一輛牧馬人和一輛改裝的福特猛禽。“我不是你家少爺?!彼龑钜堈f,李耀龍沒吭聲。少爺指的是李維。李維視車如命,但一事無成,他對這個家的唯一貢獻,就是負責了幾輛車的清潔和保養。他禁止別人在車內吃東西。有次,星燃在猛禽的副駕駛位吃曲奇,被李維逮住,他揪著她的短發,罵她是漏嘴巴的假小子。她回敬,去你媽,小矮人。兩人在車內扭打起來,曲奇屑灑了一地。星燃那時沒什么要保護的人,不過若遭到攻擊,也會像鄧文迪保護默多克那樣—用練過排球的大手狠狠扇對方耳刮子。幾年前,李維同一個叫落喬的好脾氣女人結了婚,有了新的發泄對象。
那天下午稍早一點,李維對落喬發了一通火,因為一件快遞。落喬接到電話,說她的快遞到了,但家里沒人,大門被貼了封條,問她怎么回事。落喬打開門,外面沒有快遞員的影子,門上也沒有封條。她問快遞員現在在哪兒。快遞員說在山上的別墅。落喬于是讓快遞員把快遞放在門衛室。
“你生孩子生傻了?”放下電話后,李維對落喬說。山上的房子是星燃家的舊宅,前一段時間被抵押給了銀行,他們幾年前就搬到了這棟離鴨子河更近的房子里了。落喬稱自己沒買東西,更不可能把地址填寫成舊宅的,她早改了,她找出手機購物軟件里的訂單給李維看。李維不看,他翻出舊賬,說發生這種事不奇怪,落喬之前在網上買兒童車,因為手誤,買了兩次,現在還有一輛閑置在車庫里。后來他們徹底吵翻了,落喬說她就算記憶衰退,也是被李維的無所事事逼的。他們的女兒啾啾,坐在搖晃的木馬上,對父母的戰爭充耳不聞,她哼著一首自己瞎編的歌兒,“今晚要有一只雞,今晚要有一只雞。”
“閉嘴”,星燃對啾啾說,她用手做出刀抹脖子的動作。女孩立刻不唱了。李維和落喬同時停下來,朝星燃這邊看。表面上,星燃是為了制止啾啾,其實是做給李維和落喬看的,他們的爭吵惹得她心煩。啾啾不明所以,嚇得縮緊脖子。她怕這個高個子的姑姑,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姑娘。
“怎么跟孩子說話呢你?”李維說。星燃沒理他,在遠處看,李維跟一個小矮人無異。她丟下打哆嗦的孩子,懶懶散散地走到大門口,穿羽絨服,換鞋,最后抓起擱在鞋柜上的車鑰匙。
“我跟你說話呢?!崩罹S沖她喊。
“我去取快遞。”星燃說,她拿著鑰匙,沖李維晃了晃。臉上露出一副嘲弄的神情。
星燃家今年走背運,李耀龍的生意出了問題,工廠、房子都被抵押,院子里的卡宴、賓利、牧馬人、猛禽一輛接一輛被人買走。猛禽被買走那天,李維嚎啕大哭。李耀龍在當地經營一家海鮮食品加工廠,早年輝煌過,年節政府、企業給職工福利,很多從他們家批發。但那種風氣被禁止后,廠子效益大不如前。上半年,環保部門大力整頓工廠的環保設施,派人挨家工廠巡視檢查,沒有一家合格的。廠長們被要求引進一整套環保設備,所需費用高昂,算下來要幾百萬,不然的話便要停業整頓,像星燃家這樣規模的工廠死了一半。這倒不是最要命的。李耀龍有對朝貿易進出口的通行證,因為近幾年生意難做,他利用這個便利條件,幫其它沒有對朝貿易資格的企業進行出口商品交易,從中賺一筆中間費。東窗事發,被眼紅的同行告發。他們家的很多資產被凍結和抵押。星燃這次提前從學校回來,也是聽說了這件事,她延緩了一門專業課的考試,心里很平靜。她覺得自己該這么做,為了證明自己并不冷血。很多時候,她將自己的這種冷酷歸于身高,她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家,可這種感受很難向別人解釋清楚,為什么呢?他們會問。世上可沒那么多為什么?;貋砗螅灰姷嚼钜堃幻?,回來當天,李耀龍去車站接她,隨后全家人吃了頓貌合神離的晚餐。第二天早上醒來,李耀龍已經出門,星燃算了下,到現在為止,差不多過去一個星期了,他沒再露面,倒是通過電話。李耀龍的手機還能打通。李耀龍告訴星燃,他在外面處理點兒糾紛,很快會處理完。
她這次回來也沒見到母親,梅高美不在家。李耀龍剛出事后不久,李維同她吵翻了。她被自己的兒子指責為對這個家毫無用處,父親出事,她并不殷勤地出去跑關系找門路,而是坐在家里抽煙?!鞍藝撥姸紒砹耍氵€以為你是慈禧?”賣掉猛禽這件事,讓李維覺得自己為這個家貢獻了一切,他有資格指責所有人。梅高美看著兒子,什么也沒說,當天晚上,她收拾行李,飛去了上海,說出門借錢。兩個月過去,她向李維的銀行卡上匯了三萬塊錢,再沒有動靜,似乎也不打算回來。她在上海有些同學,混得都不錯,有局長,院長,還有一個演員。其中一個長相白凈、耷拉眼、個子很高的男人同她母親關系很近,是個電子公司的主管,姓羅。星燃記得那個羅叔叔以前經常從上海寄來母親愛吃的奶味小胡桃,還給他們兄妹寄過一些電子產品,帶計算器的油筆,能夠顯示時間的電子筆筒,諸如此類,一律銀灰色,在當時看來很有未來感。梅高美的美貌里有蘇聯味道,深眼眶,大眼睛,身材高挑,一生從未對胖瘦這類事發愁。從青年到中年,她都不乏追求者。她最終選擇了李耀龍。80年代末,他們在一個軍隊俱樂部認識,李耀龍是舞池里的名人,因為矮小,外號“地豆子”。他從未好好跳過舞,也沒有一個舞伴,無論輕歌曼舞,還是快節奏舞曲,他永遠用同一種步伐,一種朝鮮族式的,搖頭晃尾巴的舞蹈姿勢跳舞,兩個胳膊像母雞的翅膀伸開,一抖一抖,所以也有人叫他跳大神的。他獨自一人,穿梭在一對對青年男女中,在他們的大腿和屁股之間鉆來鉆去,不時擠眉弄眼搗亂,逗得人哈哈大笑。梅高美跟百貨公司的同事來俱樂部跳舞的那個夜晚,李耀龍也在場,他一改往日嬉皮笑臉的作風,邀請梅高美跳了一支交誼舞,樣子極為深沉。梅高美沒有拒絕。李耀龍的舞姿技驚四座,人們沒想到,在他們的大腿邊晃來晃去的地豆子原來真的會跳舞,而且跳得不賴。二人被圍住,那個圓圈成為獨屬他們的人形舞池,上演了一出白雪公主和小矮人的奇遇,王子被淘汰出局。李耀龍從此轉運,他從跑碼頭的窮小子,到后來開廠子的老板,一路順風順水,他說是梅高美給他帶來的好運。他為她換了一個又一個房子,一個比一個大,山上的那間是他們購買的第一棟別墅。
在別墅區門口的崗亭,門衛將一個長條形的、沉甸甸的快遞盒交給星燃,她將它夾在腋下。“不進去看看?”門衛說。星燃搖搖頭,她從崗亭里,向別墅區內張望,看到她家門前的蘋果樹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青苔色的房子,看不到爬山虎的影子,卻仍盡力在一片白皚皚中舒展自己沉沉的綠色,仿佛為了證明此時仍是夏天。
撥掉擋風玻璃前的積雪后,星燃以緩慢的速度,將車開到了附近一家他們以前經常會去的超市。超市一層有賣香港炸雞的門店。店內一片圣誕氣氛,樹上閃爍著彩燈,櫥窗貼滿雪片、馬車、馴鹿和圣誕老人。她向伙計要了一只炸雞,最大的,伙計稱重包好后交給她。她跑出去,將冒熱氣的炸雞放進衣服里。不一會兒,又跑回來,炸雞仍抱在胸前。
“你知道怎么打開雨刮器嗎?”她對店員說,“呃……還有雙閃和遠光燈。”
廚房和餐廳的燈全亮著,沒人做晚餐,星燃將整只炸雞放在一只潔白的瓷盤里。按照梅高美的習慣,雞肉應該一條一條撕好才能上桌。但星燃沒這么做。她找了把餐椅坐下,盯著那只炸雞看。因為這只雞,家里忽然有了圣誕的氣氛。
啾啾循著炸雞的味道,從角落的淘氣堡跑過來,她忘了姑姑之前向她吼過,她撐著椅子跳來跳去。“今晚有了一只雞,今晚有了一只雞?!甭鋯套叱鰜恚骋娮雷由系氖澄?,對啾啾說洗手后才能吃?!澳沭I嗎?”她對星燃說,“我和你哥晚上不吃了。你要餓的話,我給你做點疙瘩湯?你知道,除了方便面,我只會做這個。或者你點外賣?!弊詮谋D繁晦o退后,他們家的伙食一落千丈。星燃點點頭,說可以。落喬于是進了廚房。
頭頂塔形的貝母片吊燈散射出柔和的光線,錢幣大小的貝母透出鮭魚的緋紅,使炸雞也染上一層淡淡的粉色。星燃記得,吊燈掛好那天,李耀龍剛從外面回來,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頭頂那堆層層疊疊的墜片,問梅高美,這玩意是蝦片做的?李維和星燃被逗得哈哈大笑。他們知道李耀龍說的是什么,那種圓形、透明、堅硬的蝦片,一下油鍋就立刻膨脹起來。梅高美臉色難看。她那陣子對貝殼感興趣,不僅買了貝母吊燈,還買了貝殼狀的餐椅,螺鈿貝母裝飾的歌劇望遠鏡。原先在山上的家住時,她喜歡紅木,家里都是仿古太師椅、羅漢榻,后來她著迷于北歐家具。有一年,她收到一只從上海寄來的日食燈,姓羅的男人寄給她的,產地意大利。燈的主體是球形,有可以轉動的紅色燈罩。當轉動燈罩時,球形的白燈便會顯現出被遮擋后的形狀,仿佛日食變化。這件來自1967年的設計品,恰好是梅高美出生的年份。梅高美把她擺在臥室的床頭柜。后來星燃在阿莫多瓦的某部電影里看到一盞一模一樣的。李耀龍從山上搬到鴨子河附近新蓋的房子里,一半原因是為了離工廠近,另一半是因為梅高美無法再忍受老宅的裝修格調,以及沉重的紅木家具,她說她感到窒息。搬家后,她從上海淘來那些半舊不新的家具,塞滿了整棟房子。丹麥的柚木電視柜、多功能梳妝臺、意大利的三套小咖啡桌、英國雙門玻璃餐邊柜、荷蘭玫瑰木藍絲絨沙發……紅木家具都被留在山上的房子里。
“什么快遞?”李維出現在二樓走廊。他一邊下樓一邊問星燃。自從一樓的馬桶壞了之后,全家人都跑去二樓上廁所了。沒看,要看自己看,星燃說。李維罵了一聲。
快遞盒被平放在門口的地上,李維走過去,先用腳踢了踢,之后才蹲下身子,用車鑰匙劃開快遞盒上面的膠帶。“這什么玩意?!彼f。
星燃以為是炸彈。她最近總夢見恐怖郵件、匕首、手指頭、數額巨大的欠款單。
盒子里裝著假草皮一樣的東西,翠綠色,比草皮長,被捆扎在兩根被漆成綠色的鐵棍上。旁邊的透明袋子里裝著金色的雪片、掛球、星星、小禮物盒、彩燈,還有用印刷體寫的幾個字,Merry Christmas。一棵廉價的圣誕樹。
“這是哪位天使大姐給我們送來的驚喜?”李維仰頭,看著星燃。星燃聳聳肩。李維越過星燃高大的身影,又朝廚房喊了一聲。落喬在一片嘩啦呼啦的自來水流動聲中回應說自己沒買什么圣誕樹?!斑@不見鬼了嗎?!崩罹S最后說,他拖拉著拖鞋,轉身離開這堆被肢解的圣誕樹,像離開犯罪現場。
星燃無事可做,她把盒子里的東西—拿出來盤點。三枚可以插在樹下起支撐作用的支腳,兩個圣誕樹的樹干,兩包圣誕樹裝飾用品。樹干上綁著一根一根,由鐵皮和塑料松針組成的枝丫,它們服帖地挨著樹干,還沒有被展開,固定它們的是同樣貼著松針的粗鐵絲。沒有說明書,當然也不需要。星燃可以搞定。這些東西在她手里形如玩具。
雖然郵寄者不明,但不妨礙她過一個圣誕節。既然圣誕樹來了,那就該滿足它成為圣誕樹的愿望。星燃先將兩根樹干拿出來,打算組裝它們。這兩根樹干幾乎一模一樣,需要分清哪個枝干在上面,哪個在下面?!叭绻旅娴闹Ω梢鹬巫饔?,那么有三個插孔用來插支腳的應該在下面……這個是下面的?!彼匝宰哉Z,抽出那棵下面留有三個插孔的樹,將另一棵插在它的上面。接下來,只要把支腳固定好,圣誕樹就可以站起來了。她輕松將三個支腳卡在插孔里,把圣誕樹扶起來。圣誕樹站起來那刻,其中一個支腳從樹干底部掉下來,仿佛是插孔與支腳的銜接做得不好,她于是重新插了一次,覺得還是不牢。她一面托著支腳讓它固定,一面再次將圣誕樹扶起來。圣誕樹站了一會兒,向一頭栽下去。這下三個支腳都掉了。星燃撓了撓頭。支腳不穩定固然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可能是圣誕樹的枝干還沒有被展開,所以不夠平衡。
“你要是閑得慌,去廚房幫你嫂子做做飯,懂點事兒吧?!崩罹S躺在沙發上打游戲。星燃懶得理他。她將沒有支腳支撐的圣誕樹立在地上,從下開始—掰開那些鐵皮枝丫,盡量讓它錯落有致,展現出一棵松樹應該有的伸展模樣。
這時候,門口傳來腳步與鑰匙的聲音,她下意識停下來,不一會兒,看到一個頭頂落滿雪的男人出現在門口,身上穿黑色貂皮大衣,背微微有些駝,仿佛雪把他壓彎了。星燃喊了聲,爸。李維也從沙發上直起身子,走過來,喊了他一聲。
“閨女蹲門口干哈呢?”李耀龍將大衣脫下來,抖落掉身上的積雪,一副打獵歸來的模樣。
“組裝圣誕樹?!毙侨颊f,她盯著他身上的雪,覺得他似乎走了很遠的路才回家。李耀龍在她一邊蹲下來,身上一股酒味?!拔乙詾槭フQ節過完它還來不了呢,沒想到趕上了。今年咱也狗長犄角整點羊事兒。”
“干嘛買這種東西?!毙侨颊f。
“怎么樣?”
“不怎樣,便宜沒好貨?!?/p>
“別這么說,你爹上網買這玩意費老勁了,我不像你媽?!崩钜堈f。
“不是讓別人幫你買的?”李維背著手問。
“自己買的。”李耀龍斬釘截鐵。
“你地址寫錯了?!?/p>
李耀龍愣愣地看著李維。
“家里的地址,你寫成山上房子的地址了?!崩罹S說。
“那不是我干的,”李耀龍說,“你爹這點譜兒還是有的。地址是餐館的服務員幫我填的,這怪不到我頭上。”
“我說什么來著。”李維笑起來,他走回沙發玩游戲。
星燃告訴李耀龍,圣誕樹是她開車去取的。李耀龍問她,是李維陪她開車,還是自己開車。星燃說自己。李耀龍問那時候下沒下雪。星燃說下了。李耀龍于是罵了李維幾句,說雪天怎么能讓她一個沒開過車的去取東西。星燃對李耀龍說,行了,你以為你能指望你兒子做什么?李耀龍沒聽見似的,看著星燃傻笑,好像女兒在雪中開車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爹幫你裝圣誕樹,現在進行到哪個階段了?”李耀龍問。他蹲在地上的時候有點打晃,后來直接坐在了地上。星燃告訴他,她正要把圣誕樹上的枝干掰開,李耀龍說怪不得現在沒一點圣誕樹的樣子。他把兩棵拼在一起的圣誕樹干拆卸下來,拿在手里看,仿佛打算重新認識它們一遍。
“你整錯了,傻姑娘?!毖芯恳环螅钜堈f,“圣誕樹是什么,圣誕樹就是金字塔。上面細,底下粗。你現在看這棵樹,很明顯,如果你不把這些枝枝干干拆下來,重新擺一遍,這棵樹就會上下一邊粗。”
“不會的,沒人做那么麻煩的圣誕樹?!毙侨颊f,她想到了這棵樹的價格,三十或者五十,不能再多了,這種廉價貨沒資格花那么多時間。
“你不懂。”李耀龍說,他將上面的那棵圣誕樹樹干拿在手里,底下的被他放在一邊,“聽我的,我會把它搞好?!?/p>
“我勸你別這么做?!毙侨颊f。
李耀龍沒有聽她的,他瞇縫著眼睛,找到了那根纏繞在圣誕樹上的鐵絲,他把它從圣誕樹上一圈一圈繞了下來。星燃看到里面密匝匝的綠色丙綸線,它們綁在枝杈的鐵片上,它們才是枝杈之所以能被固定的最重要原因。
“看來是一個大工程,”李耀龍說,“來吧,我們把線解下來。”
星燃感到頭痛。李耀龍像解開鐵絲那樣解開丙綸線,線頭堆在一邊,這種材質很容易起靜電或者打結,隨便丟在一邊,很可能變成一團亂麻。星燃只好將那團被解下來的線頭纏成球,她小時候幫姥姥纏過毛線,她覺得纏毛線這一動作有停止時間的作用,如果沒人講話,它幾乎可以達到永恒。
“像以前幫你做手工。”李耀龍忽然說,“你記得我們幫你做過什么?”星燃注意到他臉上的皺紋,因為被寒風掃過,顯得更加清晰。她當然記得,小學的時候,李耀龍曾幫她做過一架飛機。
“沒錯,一架飛機?!崩钜堃贿吔獗]線,一邊說,“你們學校組織飛行比賽。說白了,就是騙你們錢,讓你們買飛機模型?!?/p>
“我求你很長時間,你才幫我?!?/p>
“不是,我主動幫你的,你那時候手才那么大小,”他比劃出一根圖釘大小,“那小手能干什么?剝花生都費勁?!?/p>
星燃覺得太夸張了,“你說如果我自己做不了,就不應該買它。而你也組裝不上飛機模型,你沖我發火?!彼f。
李耀龍搖搖頭?!拔也粫?,你爹是喜歡釣魚的人,釣魚的人最耐得住性子,不會發火?!彼f,“不過我確實沒組裝好,比賽那天,我和你媽陪你去,你的飛機沒飛多遠就掉下來了。你覺得丟臉,我們也是。我們后來補償你了,我記得我帶你去羅曼餐廳吃飯,你那時候喜歡吃他們家的冰淇淋?!?/p>
“你最近釣魚了么?”
“沒釣,心不靜?!彼f,“你覺得咱倆還要多久才能把這線纏完?”
“這還不到三分之一。”星燃說。丙綸線很毛躁,那些細細的絨毛不時刮在她的指甲上。她沒有剪指甲的習慣,都是用牙咬,指甲上布滿鋸齒,它們像鉤手一樣鉤住丙綸線,這要花她一點工夫再把線從指甲上拽下來。
“你小時候老讓我帶你去釣魚,”李耀龍說,“我以為你真的喜歡?!?/p>
“我沒有不喜歡?!?/p>
“我認為你不喜歡,難道不是?我總是不太了解你。”李耀龍說?!坝心晗奶?,記得嗎?我帶你去釣魚,還給你買了一個釣魚竿,小的,很輕。我開車帶你去江邊下游,那個地方適合釣鯉子和鯽子。你戴著你媽給你買的遮陽草帽,但你還是嫌天熱,太陽曬。你要我給你找個陰涼的地方。沒有那種地方,沒有樹蔭,我們只能坐在太陽下面。你以前是個吃不了苦的小姑娘。我給你架好魚竿,在鉤子上掛好蚯蚓,我讓你用手把住,你一開始很聽話,你把著魚竿。你一直問我魚什么時候上鉤。我說我不知道,需要等。你等不了。你把魚竿放下了。你開始玩蚯蚓,我的小盒里還有一些,你拿著一根樹枝捅它們,看它們在里面扭來扭去。你告訴我,蚯蚓的血是紅色的。后來你又開始玩別的,蝴蝶、螞蟻,你在車里睡著了,我一個人釣魚。我一條魚也沒釣上,我在岸上坐著,想著我一點也不了解你,你究竟像誰?你剛上學前班,身高已經快一米四了,我這輩子的身高也就比你那時多那么一點兒。”
“我有點忘了?!毙侨颊f,“我只記得我們回家已經很晚了。那時候你經常很晚回家,因為生意或者釣魚?!彼f了假話,她記得那天的一切。
“你媽總會給我留燈。梅高美,你媽,是個好女人?!崩钜堈f,“但是我寫錯了快遞地址,她沒有收到今年的圣誕樹?!?/p>
“好在你今晚沒有進錯家門,跑回山上去?!?/p>
“蘋果樹怎么樣?”
“我沒進去?!?/p>
“你應該去的,那還是我們家,我們隨時可以把封條拆了住進去,誰也不敢把我們怎么樣,知道嗎?”
“你的事處理得怎么樣?”
“別問大人這些你們不該問的?!崩钜埻铝艘淮罂诰茪猓澳闱锾斓臅r候沒有回來,我們去摘蘋果了?!?/p>
“我們可沒去摘,蘋果都讓保安摘了?!崩罹S在沙發那邊說。他一直聽著李耀龍和星燃的對話。
“怎么沒去?摘了整整三筐,像往年一樣。咱們家的蘋果樹從來沒有減產過。那是2003年,我托人從研究所那里整回來蘋果樹苗,一開始就是個苗,現在長這么大,比你妹還高。你妹摘蘋果也要登梯子。想想你們以前,你媽給你們一人披一個斗篷,讓你們給鄰居送蘋果。你們記得嗎,一人挎一個籃子,里面塞滿蘋果,像外國小孩,就是不像我的孩子?!崩钜堈f。他使勁拽了一下丙綸線,那些綁縛在圣誕樹干的枝杈松針忽然噼里啪啦掉下來,像一個個飛鏢。線終于被拆光了。
李耀龍將樹干平放在地上,將那些飛鏢撿起來,—排列在樹干兩側,排列出他想象中的圣誕樹的樣子。他試圖讓枝杈顯得錯落有致。星燃不知道李耀龍下面會做什么,她記下了圣誕樹的枝杈沒被拆解下來時所在的位置。她覺得很可能一切都會再推倒重來。
“我們來把它們再固定好。”李耀龍說。他讓她把剛才的鐵絲拿過來。她不覺得鐵絲能把這些枝杈固定住,但還是把鐵絲遞給他。她將樹立起來,兩只手把住那些枝杈,讓李耀龍用鐵絲把它們綁在樹上。李耀龍拿著那根鐵絲,一圈一圈,將它重新纏繞在樹干。鐵絲沒法綁得那么緊,李耀龍剛一松手,鐵絲仿佛也泄了力氣,枝杈再次從樹干上掉下來。它們像被修剪植被的機器整齊地剪落。這些完全在星燃的預料之中,事情就是這么回事。
李耀龍又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他的額頭冒汗了?!翱磥磉€是需要丙綸線?!崩钜堈f,“我說什么來著?還是需要它?!?/p>
他把那堆枝杈胡亂地安插在圣誕樹干上,像一堆準備燒著的爛柴火,他打算重新把線綁上。星燃制止了他,按照枝杈的大小和它們此前的位置,她重新排布了一番。
“你媽會說什么?如果她回來,看到圣誕樹?!崩钜垎枴?/p>
“不知道,”星燃說,“她從沒買過圣誕樹?!?/p>
“她當然買了,這可是圣誕節,她每年都過。”
“可她從來沒買過圣誕樹。爸,你把線繞得再緊一點……我媽只準備用小葉黃楊編的圣誕花環?!?/p>
“你媽真奇怪,一個每年都過圣誕節的人,卻不買圣誕樹?!崩钜埿ζ饋恚Φ们把龊蠛希孟襁@一發現有什么可笑的?!罢f實在的,你媽奇怪的地方還有很多,你發現沒,她不敢吃家禽的脖子,不敢走夜路,也從來不參加別人的追悼會,她怕的東西很多,還怕你,怕知道你的秘密。她很愛你,但是她怕知道你的秘密。你個子跟我一般齊的時候,就不愿意同我多說話了。你有個上鎖的日記本,你喜歡把秘密藏在蘋果樹下,我看到過你在蘋果樹下挖坑。你藏過餅干、香包、硬幣、彈珠。藍色的彈珠,你說那是海洋之心。不過我從來沒把你藏起來的東西挖出來過。干這種事情的是你母親。她把你埋在樹下的東西都刨出來了。你埋過一些紙條,有天我在門廊看到她在讀它們。你媽跟你一樣喜歡咬手指,她一邊讀,一邊咬手指,我站在她身后她也沒發現。你媽不想讓我知道你寫了什么,但是我在她背后的時候看到了?!?/p>
“我寫了什么?”星燃問。
李耀龍將剛剛纏繞好的線從樹干繞下來,線把他的食指纏進去了。“你懷疑我不是你爹?!彼f。
星燃當然沒那么寫過,記憶因為酒而扭曲。在星燃的印象里,她寫的是希望有個高個子的父親。李耀龍那時候會去給她開家長會,班里的同學都打趣她,說她不是她爸親生的,她不可能有那么矮的爸爸。這讓她很沒面子。
她想對李耀龍說他記錯了,不過她沒說,李耀龍喝了酒,吹了風,差不多醉了,她沒必要跟一個醉酒的人談論真假問題。
“從那時候開始,我希望更了解你一點,但我沒什么時間。我只能用一些粗暴的手段,比如把你上鎖的日記本撬開。別那么看我,我知道你沒發現。我撬鎖很在行。但是你更精明,你的日記本里什么也沒有。一個標點符號也沒有。我拿著那本空的日記本給你媽看,想讓她看看我們的女兒多精明,但是你媽捂著眼睛跑了,好像里面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她是不是很奇怪?讀過那些字條以后,她不再偷挖你藏在蘋果樹下的東西了?!?/p>
他們有一陣子沒再說話,外面的風從門縫鉆進來,門發出噓噓的聲響,仿佛在練習吹口哨。星燃靜靜地看著李耀龍把丙綸線纏上去。李維咬著一個蘋果走過來,看了他們一會兒,又走開了。
“你不準備說點什么?”李耀龍問。
“你當然是我爸。這沒什么可說的。”星燃說。
李耀龍點點頭,“不管怎么樣,我很歉疚那次帶你去釣魚,你被嚇壞了。不過這些都過去了。”他說。
“我都忘記了。”星燃說。
“能忘記最好?!崩钜堈f,“后來我想通了。我這條命是你媽給的。我為你媽活著,她從俱樂部救了我。她自己不知道。不是你媽,我還會在那里做傻事,跳大神。傻事我到現在也時常想做的,但是我想到你媽,我會讓自己少做一點。后來也為你哥,為你,為啾啾。我們家還會有其他人。我還得為他們活著。我很滿足。你不要怪你媽,我知道你對她有想法。我了解你媽,她有時候是這樣的,像個小女孩,不只是被我慣的,還有別人,還有你們。你們也都慣著她。就像現在,她不在家,我也想給她過個圣誕節?!?/p>
線纏好了,枝杈回到了最開始的位置,李耀龍已經盡可能地將它們纏緊,但樹干上還是顯出綠色的丙綸線腫塊,是線纏繞不均造成的,它像樹皮被剝掉后長出來的一顆節瘤。這是一棵有節瘤的圣誕樹,像自然界中真實存在的一樣。
“你之前說你會留在北京,你快畢業了。”李耀龍將丙綸線在樹上打了個結,然后將鐵絲取來,開始纏。
“對,這么打算的。”星燃在一邊把著樹干。
“最近又做游戲了嗎?”
“做了個校園喪尸游戲?!彼粶蕚浣o李耀龍解釋“喪尸”是什么。
“聽起來不太積極,要做點積極的東西,真搞不懂,你爹這么樂觀,怎么你一點也沒遺傳過來。”星燃告訴李耀龍,游戲的結尾光明,充滿善意。李耀龍點點頭。
“不用考慮家里太多。知道嗎?你爸都能應付得過來,都是小風小浪。”李維聽到李耀龍說話,在沙發那邊發出冷笑。星燃瞥了他一眼。
“你按照你的計劃來,該畢業畢業,該工作工作。既然要留在北京,我無條件支持你。我給你預備了一筆錢,足夠你買房子和車子。這些我都會安排好?!?/p>
她想說不用,她不覺得租房子有什么問題,況且家里現在情況特殊。但是李維搶在她之前說話了,他沒穿拖鞋,光腳跑過來。
“你瘋了吧,爸,咱家現在什么情況你清楚吧。你別忘了你還有兒子,還有孫女,落喬現在肚子里還懷著一個?!?/p>
“我當然清楚,”李耀龍說,“我有多大江山,我很清楚?!?/p>
“你知道在北京買房子買車要花多少錢?咱們家剩下的人都去喝西北風?”李維說,他顯得很激動。
“我給你花的錢也不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見誰喝西北風。”李耀龍說。他更用力地將鐵絲捆綁在圣誕樹干上,他的手勁變得很大,并且快,他繞一圈鐵絲,星燃把著樹干的手便向下挪一點。
“好好?!崩罹S插著腰,說。星燃看到他的臉色很難看。遠勝于那次她坐在猛禽里吃曲奇。畢竟這次是有人動了他的曲奇。她不意外李維的反應,她知道早晚有這么一天,不管是怎樣的家庭,都有這么一天,大家統統撕破臉,誰也不認識誰。她走神了一下,就在那時候,李耀龍將纏繞的鐵絲狠狠勒住了她食指與拇指之間的那塊皮肉,那像是一塊新長出來的節瘤,鼓了起來。星燃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李耀龍沒聽見,他又在星燃那塊被夾住的皮膚上纏了一圈鐵絲。
當星燃把手從鐵絲里面拿出來,手已經流血了,破了的皮肉像張開的魚嘴,有節奏地呼吸著。她捂著手,向二樓的衛生間走去。李維和李耀龍吵了起來。
她把衛生間的門關上,聲音被阻隔在外,她打開水龍頭,讓水沖刷傷口。血水變淡后,她擦干手,在鏡柜下面找到藥箱,從里面拿出醫用紗布和棉花按住傷口止血。止血花了一會兒工夫。最后,她用酒精給自己的傷口消毒,并且上了一點紅藥水。門外傳來三個人的聲音。李耀龍、李維還有落喬。聲音很模糊,像從枕頭里傳出來的,聽不清楚。她小時候睡不著覺的時候,喜歡將耳朵擱在枕頭上,聽枕頭里發出的聲音。那些塊狀的聲音,尖銳的聲音,間斷或不間斷的聲音。她推開衛生間的門,準備下樓,她想告訴他們別吵了。那時候,她聽到幾個詞,李維喊出來的,上海、私生子、綠帽子,他說他都知道,他聽到過李耀龍和梅高美之間爆發的那次爭吵。接著,一聲耳光,外部的聲音于是都消失了。星燃愣了下,隨即輕輕關上門,衛生間立刻安靜了,這種安靜讓她覺得不適,她再次將手龍頭打開,看著水流打著旋,消失在黑漆漆的下水口,一時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那個釣魚的傍晚,差不多也是這時候,天快黑了,她從車里醒來,沒有蓋衣服,她感到很冷,裸露的腿上被蚊子叮滿了包,她一邊撓著酸癢的腿,一邊喊著爸爸。李耀龍不在河邊,他的釣竿也不見了,只剩下她自己那根,又輕又小。她在河邊坐了一會兒,把釣竿拿了起來,梅高美說,不要亂跑,待在原地。她就待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李耀龍沒有來。這個辦法沒用,她哭起來。眼前是一扇被雨淋濕的窗戶,一切都是模糊的,她在岸邊高高的草叢里穿梭,喊著爸爸,有時候也喊李耀龍的名字。一些鳥飛起來,她聞到陌生夜晚的氣味,槐樹的氣味,河邊泥沼的氣味。她感到后面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追趕她,她加快了奔跑,她迷失在高草中。等到她終于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后面的聲音也隨即消失,仿佛追趕她的東西停住了。她鼓足勇氣,回頭看過去,發現一個男人的身影,就站在她身后不遠的地方,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沒有哀樂、沒有恐懼、也沒有疲倦,有的似乎只是一種疑惑。不知道為什么,星燃在那一刻忽然明白,如果不是她停下來回頭看,這個男人不會告訴自己他就在后面,也許,他會讓自己這樣一直跑下去,直到消失不見。
后來男人把她領回車里,他們什么也沒說,她沒有哭喊,男人也沒有安慰,像兩個陌生人。上車后,她沒有坐在副駕駛,而是坐到了后座。男人搖下車窗,在車里抽了一支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打開了雨刮器,兩根來自遠古時代鳥類化石的腿骨于是在微暗的擋風窗前劃動起來,沒有雨,沒有水,它在干燥的舞臺上表演,發出吱扭吱扭的怪響,仿佛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存在的活物。
星燃打開衛生間的門。落喬站在門口,一臉探尋的目光。沒事吧?她問。沒事,星燃說,一點小傷口,處理好了。她對落喬笑了笑,她知道她問的不是這個。不過落喬什么也沒說。
下樓的時候,她看到李耀龍已經將圣誕樹移到了客廳的酒柜旁。李耀龍蹲在一邊,一手將枝杈舒展開,一手扶著樹。它依舊站不住,每隔一會兒就要倒下一次,樹上的那些樹瘤似乎讓它的重心更加不穩。她走過去,試圖幫李耀龍,但李耀龍把她推到一邊。他像個笨手笨腳的孩子,執著地做著某項不可能完成的事業。他像他頭上那些根根豎立的頭發一樣倔。星燃盯著他的頭頂,發現已經有白色露出來,他一直染發,但染發的速度越來越難以追上白發新生的速度。她一時間覺得他老了,時間對每個人都不慷慨。
李耀龍用力錘了幾下樹底部的支腳,希望它們能穩固,但是由于太用力,它們紛紛從樹上脫落。他呆呆地看著樹,像個彈盡糧絕的獵人,幾乎就要放棄。星燃再次走過去,她蹲下來,將三個支腳安好,又把樹調整到看起來更穩定的角度,扶住。李耀龍這次沒有拒絕。落喬也加入了他們。她和李耀龍一起,將那些枝杈從下到上,一點點掰開,讓它看起來像真的松樹那樣。
當一切組裝妥當,星燃試著,一點點,松開了手。誰都沒想到,樹居然立了起來,雖然還不那么穩,卻也完全不必擔心它會一頭栽倒下去了,仿佛已經生了根。這一瞬間發生的事,簡直像個奇跡。星燃小心翼翼地把頂星、小禮物、雪片、彩燈掛在圣誕樹上,把燈點亮,她把燈調成一種只有黃色和白色的模式,她知道梅高美不喜歡那種花里胡哨的,有紅與綠的燈光,她會覺得像發廊。李耀龍難以置信地看著閃爍的圣誕樹,不知道在想什么,燈光映著他的臉微微泛紅。星燃問落喬李維去哪兒了。落喬說他和啾啾在院子里堆雪人。雪停了。星燃向窗外望過去,借著路邊的燈光,她看到院子里的有個男人和一個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滾動著一個雪球。像是一個幻覺。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它們真的發生過嗎?星燃不知道。
那個圣誕節的夜晚,吃過飯后,星燃很早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燈,準備睡覺。她躺在被窩里發了一會兒呆。后來,門打開了,一個人走進來,坐在她的書桌前。她背對著那個人,沒有回頭,假裝已經睡了。她想起梅高美,有時候她會這樣進她的房間,在黑暗中注視她,仿佛她在黑暗中會比較好辨認一點。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她都是一個合格的母親,星燃心情不好的時候,她會親自端飯菜送到她的房間??伤芙^看她的日記。她真是一個奇怪的母親。
過了一會兒,那個人離開了,他盡量讓自己發出的聲音很小,星燃一直等著聽門被關上的聲音,可一直沒等到。她注視著窗外的鴨子河,它在路燈下泛著光,路燈仿佛一排等待被人吹滅的蠟燭。她什么也沒想,然后睡眠找上了她。
第二年春天,星燃在學校上一門選修的小說鑒賞課程,課上,她接到李維的電話,說李耀龍被收押進了看守所。他幫別的企業向朝鮮出口商品的事情沒壓住。那段時間不允許親人探監,李維拜托一個在看守所工作的親戚去看望李耀龍,他們得到那個親戚的回復,說李耀龍狀態不錯,沒有被打垮。
一個月后,李耀龍在看守所心臟病發作了,獄警將他送去醫院,一開始醫生要給他開胸搭橋,但后來選擇了做支架。手術做了三個小時,被推出來后,李耀龍身體里多了三小塊鎳鈦合金。醫生在操作室給星燃和李維看支架的位置,星燃覺得那三個支架還沒有她咬下的手指甲大。
李耀龍被保釋出獄。梅高美回來照顧了他一段時間,之后又回了上海,她說要在那邊做點生意試試。李耀龍沒反對。五一后,天氣漸漸暖了,為了賺生活費,李維和落喬在鴨子河附近的一個廣場做起淘氣堡的生意,很多孩子去玩。淘氣堡里到處是充氣的滑梯、城堡、跳床和海洋球,章魚、海盜和鯊魚被裝飾在最高的地方,海盜缺了一顆牙,用黑色眼罩綁住一只壞眼。李維負責維護,落喬收錢。他們被午后毒辣的陽光曬得黑黢黢。
星燃在家過了一個生日,全家人為她唱生日快樂歌,落喬給她買了一塊抹茶蛋糕,上面插一根蠟燭。吃過午飯后,李維和落喬準備回淘氣堡。李耀龍說也想去那散散步。星燃于是陪他一起去。
他們在鴨子河岸邊走了一會兒,五月有一段時間是枯水期,河岸露出下面黑色的淤泥。赤麻鴨的隊伍龐大起來,去年新生的鴨子長了不少,一旦有人靠近岸邊,它們便貼著水面飛起來。李耀龍走了一會兒,星燃便扶著他回到淘氣堡附近,落喬把座位讓給他休息。他回來以后沒閑著,每天跟許多人打電話,約各種各樣的人到家里來做客。
“我得好好干,不然你媽還得在外面跑,她哪是做生意的料?”李耀龍說。
“她會回來。”
“當然,”李耀龍說,“等我東山再起,你媽還得繼續享福?!?/p>
“悠著點吧,不然醫生下回讓你開胸?!毙侨颊f。
“你張叔叔最近要跟我承包碼頭,張叔叔你知道吧,做事靠譜。這次差不多?!?/p>
李耀龍對星燃說起即將誕生的宏圖偉業,星燃有時候聽進去了,有時候沒聽。她看著不遠處苗圃新栽的松樹,綠油油的。她覺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又因為這種失去,仿佛有所獲得。
“你剛才吹蠟燭的時候許了什么愿?”李耀龍問。
“說出來不靈了。”
“偷偷告訴你爹?!崩钜堟移ばδ槨?/p>
“算了吧?!毙侨己転殡y。
“說。”
星燃笑起來,她告訴李耀龍,她許的愿是下輩子有個個子高點的爹。
“哈哈,”李耀龍也笑了,“你應該許你爹這輩子個頭能再長點,這樣才能劃算。你跟你媽一樣,做生意準完蛋?!?/p>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