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馬
昨晚夢到去世一年零三個月的父親,他死在家里一個月后才被發現。
夢中,父親和我去參加老松田的葬禮,他手里提著從葬禮上帶回來的禮品袋子。父親那天身穿二十年前退休時留下來的黑色西裝,現在看起來又肥又大。父親年邁的身體小了一圈,又一圈。
這些年父親搬過幾次家,每次都要扔很多東西,扔得最多的就是衣服,也有很多母親的衣服。以前父親的衣柜一多半都是西裝和白襯衫,現在只剩下這件黑色和那件灰黑色的。
父親一直盯著電車上顯示站名的提示屏,“下一站濱松站。”
“到日暮里換車,是嗎?”父親問我。
“是,說過幾次了,您就放心吧。”我說。
順便說一下,這盡管是個夢,但和現實發生的一模一樣。我也能記住我那天穿的衣服。上衣是深棕色的綢面禮服,下身是黑色的西服裙,拿的包是母親留下來的黑色皮包,我只有在葬禮的時候用過。那天因為一點瑣事,和父親發生過爭執,險些錯過電車遲到了葬禮。
“我老了,老到不認路了。”
“你要知道你老了就不應該去那么遠只為求一張簽。”我說,這也是我和父親爭執的原因,“你萬一出個三長兩短可怎么辦?”
我和父親約好新年第一天去神社參拜求簽。便利店臨時給我加班,非要我去不可,我只能和父親商量推遲幾天回去。結果父親瞞著我,一個人坐了近兩個小時的車,去了高尾山。父親腿腳不好,想一想我就后怕。
“你不要覺得我不中用了。”在電車上父親嚴厲地說,旁邊的人輕聲咳嗽了一聲。
“好,好,我不和你吵。”
“松田的夫人還活著,是嗎?”父親問我。
“活著的,她女兒告訴我的。”我說,“她身體也不好,在住院,出不來。”
“看來也沒幾天活頭了。”父親說,電車劇烈搖晃了一下,父親竟然紋絲不動。
“松田夫人比母親小幾歲吧,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丈夫已經不在人世了。”
“是小幾歲。”父親說,“但當年你媽看上去比她年輕多了。我們當年結婚,同學里面哪個不羨慕我。尤其是老松田,發誓一定要找個比你媽還漂亮的夫人。結果他夫人給松田母親灌了迷魂湯,他母親非要松田跟她結婚不可,不然家業他一分也得不到。”
“最后還是得到了?”
“得到了,據說比他哥哥的還多。”父親瞪著眼睛看了看我,要是這樣看別人一定很不禮貌,但我知道這是他的病引起的突眼,“他拿著這些錢不知找過多少姑娘,個個比夫人漂亮。”
“夫人不知道嗎?”
“知道能怎樣?”父親說,“他兒子結婚的時候,他把相好的藝伎叫去彈三弦。他喝醉了,上去伴舞耍酒瘋,夫人看不下去離席了。”
“可是他們的關系看起來很好。”
“那是后來的事了。”
“因為什么事?”
“因為你母親去世。”父親說,“老松田那時候最可憐我,說我孤苦伶仃帶著你,不如再找一個。我說吃慣了田屋的味增湯,別的都吃不下了—什么什么屋是我們同學里的隱語。我們都叫自己的媳婦用她娘家姓的第一個字,加上‘屋’,就跟居酒屋、壽司屋一樣。你母親姓田中對吧,所以是‘田屋’。松田夫人本姓關根,所以叫‘關屋’。”
“老松田聽我這么一說,似乎是被佛祖踢了一腳,再稍微喝點酒就開始痛哭懺悔,說他對不起關屋。”
電車到了秋葉原,我和父親面前坐著兩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之前一直在玩手機,電車已經停了還在玩。他們意識到已經到站要下車,匆忙往車外跑,一個人狠狠地踩了我的腳背,我差點叫出來。
“你沒事吧。”父親問我。
“沒事,有點疼。”我皺著眉說。
“那你坐下。”
“你也坐一會吧,還早著呢。”
“到日暮里還早著呢,是嗎?”父親把“日暮里”三個字咬得很重。
“是,放心吧。”
父親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親自參加葬禮。這不是說父親沒有熟人去世,而是父親不想參加,讓人帶去問候,或者是我去。這次接到老松田女兒的電話,說請父親務必來送一程。畢竟是同學,后來又是同事,更是摯友。我跟父親一說,父親當即決定要去。我以為父親是念在朋友情分上,后來才知道,父親是想去看看松田夫人是否還活著。
倒也不是說父親和松田的情誼不真摯。父親常說,死了就死了,送什么送啊,等我死了就都見到了。也是母親五十幾歲就得癌癥去世,讓父親后半生都在孤單和遺憾中度過。
他像是在比拼,看松田有沒有把妻子“克死”,也體會一把喪妻之痛。只可惜,松田比父親幸福,死在妻子前頭。父親當天中午也喝了幾盅酒,也還是那么不勝酒力。
繼續說夢里的事。唯一不同的是,我和父親不是在日暮里站下的車,而是坐回了東京站,父親說他要坐新干線回老家靜岡。
接著我就醒了,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我正準備洗漱的時候,手機響了,我接電話,另一端是一起打工的小李。
“勞裟,你今天來上班嗎?”
“去啊。”
“你昨天見到新店長了嗎?”小李問我。
“沒見到,沒有請假,也沒來上班。”
“聽老板說,他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我很好奇。
“老板也是猜測,說他家沒有空調,會不會是熱死了?”
我笑了,覺得既好笑又可憐。
“這種天氣的話,沒有空調確實會熱死人。”我說,“老板怎么知道他家沒有空調的?”
“前幾天實在熱得讓人發暈,新店長下班也不肯回家,直到晚上十點夜班的人來接班,他還坐在休息室看手機。問他為什么還不回家,他說家里沒空調,今晚要趴在休息室里過夜。”小李是個中國人,日語很好,來日本十幾年了。
“難怪有時看他邋邋遢遢,會不會是在店里過夜沒回家?”
“我現在也在懷疑呢。”小李說,“老板給他打電話了,電話號碼竟然已經不存在了。”
“才一天號碼就打不通了?也就是說他消失了?”
“嗯,消失了,這個日本人消失了。”小李說。
她總是喜歡拿日本人說事,說日本人這個不好,說日本人那個不好。一個日本人做的事,好像全部的日本人都做過。我知道,她心地善良,對日本人也沒有她嘴上說的那么多偏見。她打工的經歷比較多,剛開始日語不好,經常被日本人欺負。說起來,店里我跟她關系最好,經常趕在一起下班后去喝一杯。
小李跟一個日本人結了婚,日本人對她還算好,至少不像她抱怨的日本人那樣討厭。但心直口快的她從來不對我講她丈夫是個怎樣的人,好像結了婚之后她丈夫就變成了空氣。
“你今天不會是晚班吧。”她問我。
“是啊,怎么了。”
“那你要跟鈴木一起上班了。”她說,“就是你‘前夫’啊。”說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她說得對,一個同事叫鈴木,和我的前夫很像。不是長得像,是他們做事動作緩慢,精細到令人發指這一點很像。父親常說,男人做事要成塊,女人做事要成砂。好比男人和女人同時填一個深坑,男人要負責往坑里扔大石頭,把坑填滿之后。女人往石頭的縫隙里填砂,把坑填平。這樣才能讓性別的分配有意義。
我前夫和鈴木這種男人,搶著女人的活干,男人的活卻避得遠遠的。
跟鈴木一起工作總結起來就是很累,他頂多算半個人手。正常的速度可以給兩個客人結賬的時間,他只能給一個人結完賬。尤其是忙碌的時候,做到基本的禮儀就好,客人也會理解。可他偏要按部就班,問客人要筷子嗎?要紙巾嗎?要勺子嗎?問個沒完沒了。老板也經常提醒他,忙的時候覺得有必要就給客人,覺得沒有必要可以不給,客人如果需要會自己說。可他就是聽不進去,還是一遍一遍地問。
再說我前夫,他是個穿大衣也要穿一分鐘,出門前要提前二十分鐘裝包。后來他想跟我生孩子,我說你這樣拖拉,生了孩子我會更累,拒絕了他。
之后就離婚了,他說要把他東西搬走的時候,我驚得一身冷汗—那么多東西,他得收拾幾天才行!他在家收拾東西的幾天我去了父親家。等我回到家,房間倒是沒有亂,只是少了前夫的東西。他收拾得十分精細,連餐具上的指紋都抹去了一樣,關于他的塵埃一粒都沒有剩下。
我家后面的樹林常年住著一群烏鴉,每天早上都會開早會一樣“哇哇哇”亂叫。剛進入夏天,我喜歡開窗睡覺,早上總要被吵醒,關著窗戶又熱,就只能開空調。可那個季節吹空調我又容易感冒,導致我恨死那些吵鬧的烏鴉。聽小李說,烏鴉在中國是會帶來厄運的鳥。在日本倒是沒有這種說法,可也沒人喜歡烏鴉,尤其是城市居民,烏鴉簡直就是公害。
今天的便利店工作我是晚上五點到十點,白天無事可做我一般在家里看電視或者是睡覺。被小李的電話一吵我就睡不著了,電視也不想看,約了小李去喝杯咖啡。
便利店一起工作的人里,還有一個人我非常討厭。我問小李,我怎么有這么多討厭的人?小李說,你就是個麻煩的倒霉女人。
我心想,她講話還真是不客氣,麻煩也就算了,還要倒霉。
我問她,難道她就沒有討厭的人嗎?
她說,她也有討厭的人,只是不會干擾到她的生活和情緒。
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原來我討厭一個人就會回避他,而當我無法回避的時候,就會影響到我的生活和情緒。可能就這樣,麻煩和倒霉是有一定的聯系吧。
我討厭的另一個人是佐川,年紀比我大幾歲,未婚女人。有人說她還是老處女,大概都是從她沒結過婚推測出來的。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每次我跟她一起上班,總會覺得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和她。像是在說,兩個沒人要的老女人一起上班,是不是很好笑?
當然,我沒有親耳聽誰這樣說過。只是有時我們兩個一起上班的時候,會有人說,又是你們倆一起啊。或者是,沒有家庭的累贅真好。不知說這種話的人是什么心態,也不知道佐川聽了怎樣想,我總覺得陣陣羞恥。
好歹我結過婚,有過夫妻生活。我經常這樣為自己辯解。可這樣想的時候,我會更加羞恥。這難道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嗎?總之和佐川一起上班,總是會讓我胡思亂想,徒增煩惱。
還有她嘴很碎,什么事情都和別人講。講她最近做了什么,講她最近和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喝了酒,講她接下來可能要去專門學校教英語。我們都知道她有去美國留學的經歷,那也都是她二十幾歲時候的事,現在她的英語就是純正的日式英語。
還有一件事,使我討厭她到了頂點,關于一個泰國男孩。
去年千葉縣南部遭到臺風襲擊,摧毀了不少房屋田地和公共設施。我參加了災后振興的志愿者活動,到那邊去清理垃圾。清理垃圾的時候,旁邊的籃球場有一個皮膚暗黑的男孩子在打籃球。他穿著肥大的黑人牛仔褲,上身是黑色T恤衫,看起來很健壯。他的模樣一派孩子氣,帶著牙套,兩腮鼓鼓的。我不知怎的看他一個人打籃球看得入了迷,跟其他人分開了很遠的距離,索性就坐在籃球場旁邊被風吹倒的樹樁上休息。
男孩抱著個籃球走過來,問我們在干什么。
我說在清理臺風制造出的垃圾。我問他為什么一個人在這里打籃球。
他說他剛來日本不久,還不認識幾個朋友。
我說他的日語不像是剛來日本,像是來了很長時間。
他說他叫勇,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泰國人,最近舉家搬到了日本,然后就遇到了這場臺風。
我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和另一種說不清的味道,是動物身上共有的氣味。
我再看他的樣子,脖子上全都是汗。臉上不知是原本就那樣,還是蹭了灰塵,看起來臟兮兮的。可我總忍不住多看幾眼他臟兮兮的樣子,還有他抱著籃球的粗壯手指。
我把他介紹到店里打工。他工作很認真,很快就和其他人搞好了關系。其中也包括佐川。
佐川很喜歡和勇講話,一會用日語一會用英語。勇的英語比她好得多,她回答不上來就用日語回答。講日語的時候她還要糾正勇的發音,搞得勇十分尷尬,卻又不得不跟她對話。
那天,我在更衣室里換衣服,一起下班的勇和佐川也回到休息室。大概是不知道我在更衣室,佐川對勇說,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勇說,我還不到二十歲,不能喝酒。
佐川說,你不說,我也不說,不會有人知道。勇堅持不肯去。她又問勇喜歡喝什么酒,說自己喜歡紅酒,喝多少都不會醉。日本酒喝上一杯就醉了,要是再喝上一杯啤酒就肯定醉得不省人事,任人擺布。
我實在聽不下去,在更衣室里說,你不會不知道在日本慫恿未成年人飲酒是違法的吧。
佐川嚇得叫了一聲,說她只是開個玩笑,她今晚已經約了男性朋友一起喝酒。
我和勇到了車站,看勇一臉的不高興。我問他是不是因為佐川的話。
他說,沒什么,今天有點累。
我說,那要不要一起吃個便飯?
不用,我媽讓我下班就回家,勇說。
從那之后,勇上了一個星期的班就不見了,我怎么也聯系不上他。
我好幾次做夢夢見勇,夢見他粗壯的手掌在拍打籃球。那是個清晨,就在勇把手指伸向我的夢里的時候,烏鴉落在對面民居的屋頂大叫起來,把我吵醒后就直接飛走了。
我穿好衣服準備去車站,剛一出家門,看到馬路對面的垃圾點有很多烏鴉在吃垃圾。裝在袋子里的垃圾被那些黑黑的大鳥啄得到處都是,它們鋼鐵一樣堅硬的長喙不費力就能把垃圾袋撕開,把能吃的垃圾吃掉,不能吃的就甩得路上到處都是。附近的人想了很多辦法克制烏鴉搞亂垃圾點,無論是蓋上網還是蒙上尼龍布,都照樣被它們掀開。
現在有人做了個鐵籠子,可一旦垃圾多了還得放在籠子外面,那些烏鴉還是有機可乘。
我繞路遠遠經過,我害怕這些黑家伙,怕被它們啄瞎雙眼。
莫名的恐懼。父親去世給我留下的除了悲傷還有遺憾,和另一種看不到的東西。或者說是一種莫名的情緒和境地,一旦陷進去就走不出來。
我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得了抑郁癥之類的精神疾病。問過患有抑郁癥的朋友,我并沒有那些癥狀。我不過是好像習慣了晚睡的人,無論怎樣想糾正晚睡的習慣都做不到一樣。
父親如果不是糊涂了,也不會去參加老松田的葬禮,盡管他想看看松田夫人是不是已經去世。其實完全可以讓我去參加,只要告訴他結果就行。但我沒有發現父親的變化,只是以為他也想去。
那天回到家,父親說他想去四國走一走,回他讀書的地方看一看。
我極力反對,覺得他像孩子般任性。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不愉快地收場。我走的時候,父親一個人坐在桌前哭起來,這還是任性。我幾乎失去理性和耐心,對他的哭泣和某種悲傷情緒置若罔聞。
后來我靈光閃現,記起父親和母親就是在四國的愛媛縣認識的,或許父親想去四國與這有關,也可能無關。以他的狀況,不應該有這種想法,我想。
年初和父親見面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回家。中間通過幾次電話,也是差點吵起來,就趕緊掛了電話。
之后,我呵父親大概兩個半月沒有通話,父親在這兩個半月中的某一天清晨,中午,或是晚上默默死在了家中。
父親的遺體弄臟了房子,我因此賠償了一大筆錢。父親的存款也少得可憐。
他生前一直在當地的農協做義工,到了季節就去幫忙宣傳當地的新鮮瓜果,或者是去東京的大商場里宣傳農產品時幫著吆喝吆喝。父親去世的消息也是農協最先發現,有活動需要父親幫忙,打電話和郵寄信件都沒有父親的回復。農協特意跑到父親家中敲門,這才發現父親死在家里很久了。
我把父親存款的一半捐給了農協,農協的會長對我感激不已,還以為我是個有錢人。
說起悲傷,也并沒有多大悲傷,只是我一想起該打個電話問候一下誰的時候,這其中不再包括父親了。
另外警察說,父親不是摔倒了爬不起來餓死的,也不是自殺死的,心腦血管疾病突發死亡的可能性比較大。
父親的死,停留在我心中,就像一片一望無際的雪原,在我目光所及的地方有一只烏鴉,一直停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停在那里。
不再悲傷,這也可以說是我那種莫名的情緒的其中一種。我確實早就不再依賴父親,專科學校畢業之后,我和父親更像是普通的親人,如果我不叫他一聲父親,大可不必在乎他是怎樣死在家中的。我常想,我和父親是怎樣到了哪種關系的呢?爭吵是很多,但我從來沒有把那種爭吵的氣氛帶出過父親家。電話里的爭吵也一樣,掛了電話,我就一點也不生氣了。也可能正是因為這樣,我不去怨恨他,也就不會在意他。
父親的東西我都扔掉了,只留下他的幾本書和相冊,看到母親患病期間他們二人的合照,就好像是他們在那邊相見之后郵給我的照片一樣。
跟小李約在北千住的咖啡廳見面。她以前很討厭喝咖啡,說自己小的時候喝過好多年的中藥,也不明白為什么日本人那么喜歡喝和中藥一個味道的咖啡。嫁給了現在的丈夫,她開始跟著他一樣喝咖啡,也喜歡上了。
那天我們都沒點咖啡,她點了紅茶和芝士蛋糕,我點的是柚子茶和蜂蜜餅。她剛下班,看起來很疲憊,頭發散亂,好像剛跟誰打了一架。我看她眼圈紅腫,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哭了。她只是笑一笑,沒有否認。
我們照常聊起店里的八卦,也有關于客人的。便利店有很多常客,每天像上班打卡一樣,到了那個時間,前后差不了半個小時,他們就會出現在店里,買的東西也是固定的。有只買一杯咖啡的老社長,有只買巧克力的帥氣職員,有只買一盒煙的陰郁女,有喜歡吃牛肉餅的駝背老太婆,也有從早上就開始喝酒的沒牙老頭。記住他們的面孔就可以猜到他們都會買什么,如果買了別的而沒買經常買的東西,提醒一下,他們就會記起來,說謝謝提醒,不然就忘了。
“話說,那個總是微笑的老頭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小李說。
“就是總是下午來店里,推著可以當凳子用的拐杖車的老頭嗎?”我說。
“對啊,好幾個月都沒見他來了。”小李說,“他身上的煙味比吸煙室里煙灰缸還大。”
“是啊,有時穿著秋褲就來買東西。走路顫巍巍,真怕他摔倒了。”
“說不定就摔倒在家里,再也沒能爬起來。”
“不知道他有沒有子女。”
“有子女又能怎樣,日本人的親情那么單薄。”小李又開始說日本人的壞話,我沒有在意。
“要是子女在外地,也沒辦法不是嗎?”
“都是借口啦。”小李說。
我沒有把父親的事告訴她,對她的話也不想往壞的地方猜想。我沉默,不想把話題進行下去。
“還有,你聽說了嗎?”小李說,“佐川談了個比她小二十幾歲的男朋友。”
“是嗎?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聽說是外國的,但不是中國人,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感覺窗外一個烏鴉模樣的黑影飛過,等我抬起頭卻什么都沒有,也可能是有人跑過去的黑影。
“是泰國人嗎?”
“不清楚。”小李說。
“說到泰國人,我還記得以前店里有個泰國的小男孩,怎么突然不見了。聽說是你介紹來的,是嗎?”
“不是我介紹來的,是我最開始教他,所以最先認識他。”
“我就說,你怎么會認識泰國人呢?”
“佐川這人啊,其實還不錯,就是太愛慕虛榮。找了個比自己小的男朋友,就到處炫耀。她在店里的聯絡簿上面寫,‘下周二調休一天,和男朋友約會,有沒有人愿意替我班’。后來有人不知好歹地問她。她樂得說和小男朋友談戀愛怎樣怎樣浪漫。”
小李嘬了一口紅茶說:“我聽說她男朋友剛來日本,還不太會日語,很可能是把她當陪練。這樣的外國人有很多。等日語練得差不多,不一腳把老太婆踢開才怪,更別說和她睡覺了。”
最后一句話她像是故意說給我聽,好像我認為他們談戀愛就是為了一起睡覺。我順藤摸瓜問她:“你怎么知道他們有沒有睡過?”
“如果不是很般配的兩個人跨國戀,多半是有一方有目的。”小李說,“你不會真的覺得那些年輕姑娘嫁給日本人老頭子是真愛吧。”
“這我倒是不全信。”我說。
“都是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小李說。
她不再看我,望向窗外。半下午沒什么行人,雖然陽光很好,可一點也照不進店里。店外也是一片樓的陰影,沒有陽光。吧臺里兩鬢斑白的咖啡店老板穿著帶有刺繡花紋的白色圍裙,正在忙著洗杯子。吧臺旁邊有一扇門虛掩著,里面可能是老板的住宅,時常傳出幾聲貓叫和人的咳嗽聲。
“你和現在的丈夫是怎么認識的呢?”我第一次問她關于她丈夫的事。
“朋友介紹的。”她說,看意思是不打算多說,我再沒有追問。
“勞裟,你跟你前夫還有聯系嗎?”小李問我。
“他可能已經死了吧。”我說。
“你別開玩笑了。”小李說,“我前夫在中國,最近開始纏著我。”
“要和你復合?”
“他在中國的工作丟了,要我和他復婚,帶他來日本。”小李說。
她終于肯看著我說話,尷尬地對我笑一笑。單看她的樣子我就有些心疼她,不知她現在心里在想什么。或許她很在乎前夫,但現在又不能跟日本人離婚,這樣她就沒了在日本居住的合法資格。
“你還愛他對嗎?”
“嗯,我們離婚不是因為感情破裂。”
“那你就回中國跟他好好過日子。”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說到一半她就說:“我不會回去的,打死也不會。”
“那你愛日本人嗎?”我也跟她一樣,把她現在的丈夫的名字叫成了“日本人”。
“說不清楚,他比我大十五歲呢。”
“那你不是因為愛他才跟他結婚的?”
“倒也不是,畢竟是過日子,總不能跟自己討厭的人在一起。”小李說,“我現在如果跟他離婚,我只能回國。”
“你也常說,日本有什么好的。”我故意氣她,一解她總說日本人壞話的氣。
“你這個日本人也很壞,故意氣我。”小李說著朝我擠了個怪樣子,笑了。
我也只能笑一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勸慰她。
我本來就不擅長安慰別人,也不擅長給別人拿主意。更主要的是我沒什么主意,我覺得這樣好,那樣好,怎樣都好。就像當初結婚,想的也是跟誰結婚都一樣,不行就離婚。結果就真的離了婚。
我學校畢業之后,也是想隨便找個工作就好,做什么都一樣。進了一個小工廠做會計,沒幾年,工廠倒閉,我就開始沒有正式工作,打零工度日。
對母親我不太記得是怎樣的感情,畢竟那個時候還年輕,我跟母親的關系還算較親近。在母親病重的日子里,我流了不少眼淚,說了很多心里話。
但對父親我卻記得清清楚楚,也是那種沒主意,無所謂的態度。我不讓父親去四國,不過是怕他出事,連累我不能正常輕松地生活。小李說得也沒錯,日本人的親情是很淡薄,至少在我這里是這樣。
小李稍微打扮一下,是個大方又不失精巧的女人,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小。聽她說她以前是賣化妝品的,還被問過要不要進入演藝圈。后來她得罪了老板的情人,遭到開除。她只能回國,或想別的辦法留下來,這才跟日本人結了婚。
我們一直坐到日落西山,窗外暗下來,都以為天黑了。走出咖啡廳,看到遠處的屋頂還有夕陽灑落在上面。
鈴木已經早就到了便利店,換好衣服在休息室玩手機。看我來了,他猛地站起來,問我今天怎么來這么早,好像是在責怪我。
我說我和朋友去喝咖啡,結束得比較早。
他問是誰?
我重復說是朋友。
他問男人還是女人。
我白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繼續玩他的手機,也不再跟我講話。
我換好了工作服,鈴木旁邊的凳子還空著,但我不想坐在他旁邊,可也不想那么早的就去工作,就想去廁所里躲一躲。
鈴木見我這就要走,說:“你這么早就去嗎?”
我懶得理他,沒有回他。
夜班,上班族都下班回家,附近的辦公樓都空了,店里也就沒什么客人光顧。可鈴木怎能閑得下來,在巧克力和糖果的架子前不知做什么細工慢活,聚精會神地在做。我無聊翻看店里的通訊錄,果然看到佐川寫的那段話。聽說的時候不覺得怎樣,看到她的字讓我想要笑。不知什么時候鈴木回到了柜臺里,問我在笑什么。
“嚇我一跳。”我說。
“你怕什么,有我在呢。”他說。
“我就是被你嚇到的。”
“你做了什么虧心事吧。”他說,不懷好意地笑。
“你講話注意些,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
“我懂,我懂,現在不是沒人嗎?”
“那不是有監控嗎。”我指著墻角的監控說。
“怕什么,誰會無聊到翻攝像頭看。”
“你別再狡辯,總之你答應我的事就要做到。”
“那你答應我的事呢?”鈴木換一副很認真的面孔。
我有些慌張,不記得答應過他什么事:“什么事?”
“就那件事啊。”
“什么事啊?”
“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忘了,還是假裝不知道。”他說,“涉谷,涉谷啊。”
我這才記起,那個時候答應他等我過生日,一起去涉谷新建的摩天大樓上面看夜景,共進晚餐。
“現在和那個時候不一樣了啊。”我說。
“有什么不一樣?”
“關系不一樣了。”我說。
“我們那個時候是什么關系?”他沒完沒了地問。這也就是他的性格,婆婆媽媽,想說的話又不肯直接說出來,非要借別人的嘴說出來才罷休。
“同事關系。”
“不會是你承認那個時候我們在談戀愛,現在關系不一樣,就是說我們分手了嗎?”他竟然說出談戀愛這樣無恥的話。我很生氣,如果不是店里有監控攝像頭,我非給他一個大嘴巴。
“歡迎光臨。”來了一個客人,是附近飯店的老板,圍著圍裙,買了一瓶蘇打水。
“一共是100日元。”
“正好收您100日元。”
“謝謝光臨。”
客人走了之后,我轉頭看到鈴木躲在客人看不見的地方怪笑著盯著我。說實話,鈴木是個長相風流的人,或許這有點難理解,就是說他并不是多么帥氣迷人,可就是讓人對他的笑容過目不忘。看到他會讓人想起曾經暗戀過的那個人,但想不起那個人的長相,取而代之的就是鈴木的面孔。
“你閑著就不能把那些貨搬到庫房里嗎?”我指著剛送來的貨物,擺在路中央很礙事。
“我閑著也不一定要干那個啊。”他說,“白天的工作已經夠累了。”
“你總喊累,從來也看不出你有多累。”
鈴木在建筑公司上班,不是正式員工,時間比較自由,便利店的工作可以賺些外快。雖然收入不算很多,加起來比一般的工薪階層稍微高一些。
“你到底去不去,去的話我就提前預定。”
“不去,那天已經排班了。”我說。
第二天早上,我不是被烏鴉吵醒,是被鈴木定的鬧鈴聲吵醒。我明明讓他把手機放到床頭桌上,他還是放在我和他的枕頭中間,嚇得我心臟都快跳出來。更可惡的是,我醒了他居然還沒醒,我狠狠給了他一個嘴巴。
“干嘛打我?”
“你的鬧鐘把我吵醒了。”
他開始笑,想要來親我,被我一把推開,催他趕緊去上班。我討厭自己素面朝天跟男人親熱,可能是這個時候心里很沒底。
“我這就把看夜景展望臺的票定了。”他邊穿衣服邊說。
“你不要得寸進尺,我不會去的。”我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對他不管講什么話都要用這種冷酷的語氣。大概是把對前夫的不滿都發泄在他身上,好在他這一類人都有耐心跟好脾氣,從來不在意我的這種態度,反倒覺得有意思,是我在挑逗他。
“我下周休息一周,想去四國一趟。”
“去干什么。”他問我。
“算是旅行吧,沒有目的。”
“我跟你一起去。”他說。
他今天格外讓我討厭,因為穿了一條淺藍色寬腿牛仔褲,我最討厭這種褲子,莫名地討厭。
“不必了,我計劃一個人去。”我說。
“改天我要帶著槍來,把你們家房后的烏鴉全都打死。”窗外有烏鴉在叫,他說。
“那我可要謝謝你,為民除害。”
我以為他要走了,卻又坐到我的床邊問我:“你昨晚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們的關系不一樣了?究竟怎么不一樣了?”
“你快走吧。”我開始討厭他,這就是我們的關系不一樣了的地方,但我不想告訴他,我不想跟他傳達任何情緒。
我轉過臉去不理他,直到他關上門我才放松身體,聽著窗外有一聲沒一聲的烏鴉叫進入了睡夢。
我夢中出現了一群烏鴉在上躥下跳,落在地上的烏鴉變成了大老鼠,跳起來的大老鼠又變成了烏鴉。它們越跳越多,好像爆爆米花一樣越來越密集地向我涌來,直到把我淹沒。
我冒了一身冷汗醒來。
小學的時候,跟父母去過一次四國,具體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不記得,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來。那里對我來說完全是個陌生的地方。
我把四國的四個縣都走了一遍,花了一周時間就回到了東京。
旅途中跟小李聯系過幾次,她說她狀態很不好,隨時可能崩潰。
我想,她這樣一個敏感而細膩的女人,夾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定很痛苦。我問她怎么打算,她說她準備跟日本人離婚,黑在日本。
我說那樣她前夫也沒法來日本,這又何必呢,勸她從長計議。
回程的飛機搖擺了一陣子落地了,滑行期間下起小雨,東京的天空一片灰白。鈴木說他會來接我,我只告訴了他航班的班次。他發來短信問我有沒有落地。我說剛落地,大概出去還得一段時間。
我只拿了一個可以登機的小拖箱,不用等行李就直接出來,沒花多少時間。到了出口,半天也沒找到鈴木。我有些生氣,打算自己坐電車回家。正要走的時候,鈴木從身后追上來抱住我的肩膀,問我怎么不等他就要走。
我說,明明是你沒在出口等我。
我以為你還得很久才能出來,去抽了根煙,他說。
鈴木開車很穩,不搖不晃。我起了個大早趕飛機,現在困得要命。鈴木沒完沒了地講著他父母正在鬧離婚的事,我一點也沒聽進去。
看著遠處的千葉鄉下農舍畫著圓弧跑到車后面,時間長了我有些暈車,便拉下窗戶,細雨淋進車里落在我的臉上,十分涼爽。
“你跟小李結婚吧。”在我困到極點,說了這句話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已經到了東京市區,在高架橋上,高樓的間隙里可以看到紅白相間的東京塔。雨停了,西方的天空放晴,冷漠的東京披上橘紅色的霞光,有了些許溫情。
“你剛才說什么?”鈴木問我。
“我說什么了嗎?”
“你說了,是讓我跟誰結婚?”鈴木說,“跟誰啊,跟你嗎?”
“跟小李。”
“哪個小李?”
“便利店一起工作的小李。”
“我為什么要跟她結婚?我跟她沒有工作以外的接觸,你可別誤會。”
我讓鈴木把車窗打開,放些新鮮空氣進來,結果全都是汽車的尾氣。
“你說我跟她結婚,你就答應跟我談戀愛?”
“嗯,大概是這樣的流程。”
“我們以后要是結婚呢?”
“那是以后的事,現在不用想。過幾年小李可以得到永久居住權,你們就可以離婚。到時候你想跟誰結婚就跟誰結婚。”我說。
“那萬一中途有別的女人要嫁給我怎么辦。”
“你就對我那么沒有信心嗎?”
鈴木大笑起來,伸出手來摸我的頭,我覺得他是同意了。
我和小李制定了一個漫長的離婚計劃,最終目的是要讓日本人先提出離婚。不然他們離婚了之后,小李很快再婚會被入國管理局懷疑她的目的性。
小李的前夫夏天來日本旅游,主要是看望小李。那個夏天特別熱,有時東京體感溫度達到40度。
小李要帶前夫去看夏日祭,逛花火大會。他們像年輕的戀人一樣熱衷于浪漫熱烈的地方。
有幾次我和鈴木也被叫去,實際上只不過是看他們兩個在秀恩愛。大熱的天氣,小李一直抱著前夫的胳膊,兩個人的胳膊上全都是汗,交融在一起讓人覺得甜蜜,卻也很膩。
我問過小李,要不要把她就要跟鈴木假裝結婚的事告訴前夫。
小李說先不要說,等把現在家里的日本人甩掉再說。
她前夫很有趣,講話的時候表情很夸張。我聽不懂他們用中文的交流,但小李一直在笑,一改平時上班時總是很疲憊的樣子。
她前夫也很大方,不管買什么都是他出錢,把我和鈴木的那份也付了。小李說這就是中國男人的魅力。鈴木在一邊有些尷尬,晚飯的錢總算是被他爭取到。付了錢,花了五萬多。我不好意思,五萬日元不是小數目,說給他兩萬塊算是補償。他沒有接受,反而買了一束花給我。
我和小李的離婚作戰計劃主要就是冷落現在的丈夫市川。不是簡單的冷落,是帶著厭惡和戲弄,又絕對不讓他發現是故意的。
小李說我真是狠心,跟她這個外國人一起“迫害”同胞。她不說我還沒有意識到真的是這樣,可又一想,我從來沒把小李當成外國人。
小李故意把飯菜做得很咸,往他的酒里兌水,周一上班的時候他的工作裝還是臟的……市川工作一天回家發現小李在睡覺,家里什么吃的也沒有。
市川察覺到小李一夜之間態度的轉變,多次問她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
她說沒什么事,就是不想跟他過了。幾個月過去,快到年底,市川也沒有說離婚,只說沒有把話說清楚之前,他不會同意離婚。
我和小李都沒想到市川對她用情如此之深,一直以為他知道小李嫁給他不過是為了簽證,又或許他在裝糊涂。
我們的計劃初步進展就遭遇失敗,小李很沮喪,好像市川死也要跟她死在一個屋檐下。
這期間她發現前夫在中國似乎是有別的女人,正跟他鬧得不可開交。小李被折磨得心力交瘁,我和她去喝了幾次酒,都是她喝我看。
她說她不想回家,去哪都行,就是不想回家。
我說要不帶她去我家住一天,她死活不肯給我添麻煩。最后,她還是哭著回家了。我送她回家,市川正趴在窗上抽煙,看到醉醺醺的小李也只嘆了口氣。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市川,跟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樣,他是個干干凈凈的中老年男人模樣,并不是招人厭惡的糟老頭子。
我回家已經很晚,路上沒什么行人,越是遠離車站人越稀少。我每天走慣了,也不覺得抄近路走的胡同陰森恐怖,那里有幾棟沒人住的房子。
像我們這樣的市郊地帶,隨著日本少子化老齡化程度加深,這種空房子隨處可見。前幾天就看新聞說有一棟空房子不知什么原因起火,連帶著燒了隔壁的兩棟有人住的房子。
空房子的旁邊是一個寺廟,從來沒見有人出入寺廟。白天大門緊閉,晚上會看到房子里點著昏黃的小燈,院子里總是很干凈。
前幾天寺廟的松樹被清理得只剩下粗壯的樹干,樹枝還沒扔,堆在路邊。
我路過的時候,一個黑影從樹枝堆里竄出來,是一只黑貓,跳上墻,飛一般地又跳上房頂。
黑貓會不會白天變成烏鴉飛上天呢?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一半真實,另一半是假的。夢里是一個寒冷的冬日清晨,我去上班。走在車站附近,污水車正伸著管子清理拉面店的下水道。路上飄散著下水道刺鼻的臭味,污染清晨的清新空氣。往前走幾步,一個男人躺在路邊,仰面朝天,四肢伸展。他什么時候躺在那里,躺了多久,是死是活一概不知。抽水車的聲音很大,但沒有吵醒他。路上人不多,都像沒看到他一樣從他的腳邊跨過。磯丸水產門外的垃圾桶上蹲著兩只大烏鴉在東看西看。到這里都是真實的,是我在清晨親眼目睹。
接下來的夢……烏鴉毫無防備地飛到地上躺著的男人身上,開始啄他的臉。
過了新年,便利店組織了一次聚會,大家都沒發現少了佐川。中途有人問店長她人怎么沒來。
店長說她過了新年就跟著男朋友去巴西了。
原來小男友是真的,是個巴西人。我和小李對視而苦笑,當初我們嘲笑佐川的話像是同為單身女人的嫉妒。
小李一刻都忍受不了當下的生活,每天回到跟市川一起的家里都是煎熬。她說再這樣下去遲早要抑郁而終。更讓她痛苦的是,經過那次有驚無險的外遇,她和前夫的關系變得更加真摯熱烈,前夫開始催促她早些離婚。
二月是父親的祭日,小李陪我一起去祭拜父親。
她問我想念父親嗎?
我說不太想念。
她說她能理解這種感覺,就像她剛來到日本闖蕩時,每當遇到難過的日子都會想念家人。那時候她幾乎每天都和母親通電話,從母親那里得到慰藉和安全感。后來她發現母親也幫不了她什么,她訴說在日本工作的苦悶,母親也只是讓她忍耐,或是讓她回國。這些話已經無法撫慰她的內心,她不再那么依賴母親,也就不會那樣想念母親。
她說盡管母親在心中依舊是最重要的,但她有時想象母親如果去世,她不再會像年輕的時候那樣,覺得母親不在她就沒辦法活下去。
給父母的墳墓清洗墓碑,獻上一大束小李買的花。那天陽光很好,就是風很大。我們去的時候已經下午,回來的路上氣溫驟降,我們找了個商場的咖啡店坐下暖暖身子。
“我決定跟市川把話挑明,我要主動提出離婚。”
“這樣沒關系嗎?”
“管不了那么多了,大不了繼續黑在日本。”小李說。
“鈴木答應跟你假結婚,你也不用黑在日本。”我說,“萬一被入管局查到了再說。”
“嗯,謝謝你,勞裟。”小李說著開始流淚,“我以前從不相信日本人,雖然也被中國人騙過,可我總覺得日本人更不值得信任。可能這是我作為外國人的偏見,可我真的很信任你,像對我的家人一樣。”
經過那件事,我和她的關系變得更加親密。她去我家住過幾次,我也趁市川不在,去她家吃過她做的飯菜。
我談不上信任不信任日本人,我對身邊的人不抱有友好的態度。正是這個原因,我身邊沒有一個靠得住的朋友,交往一段時間就自然斷了聯系。
小李見我沒什么朋友,親人也都不在,總問我不會感到孤獨嗎?
我說我比較能忍受孤獨,不會在沒人談心的日常生活中崩潰,更主要的是我沒有那么多話要說。
“小李,你也知道我沒什么朋友,說不定我們突然哪一天也會斷了聯系。”我說。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說著小李擦干眼淚笑了,“我會一直聯系你,就算你不聯系我。”
“是嗎?”我說,“你決定什么時候跟市川說?”
“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也不用做思想斗爭,隨口就能說出來。”小李說,“他最近工作比較忙,我不給他做飯,他都是在外面吃了飯才回來。我們分房睡,他回來我就不會再出臥室,見面的機會很少。”
“你決定說的時候,把鈴木叫出來一起吃個飯談一談。”我說。
“那就交給你了,我不跟他直接聯系,免得你心里不自在。”小李說,“就算跟他結了婚也一樣,我不會跟他單獨約會,就算有事要說也一定叫上你。”
“你怕我不信任你嗎?”
“我怕你不信任男人。”
我不知道小李怎么跟市川說的,她給我打電話說他同意離婚了,隨時都可以。還說,在她沒有找到住處之前可以暫住他那里。
小李說,聽他說了這番話,她心里也有點難受,覺得自己太絕情。市川年紀也大了,年前就犯了哮喘病,他又不肯戒煙,只怕身體不久會垮掉。
我勸她好不容易脫離苦海,就不要再亂發慈悲了。
她說反悔是不可能的,不過在前夫來日本之前,她還想住在這里照顧市川,算是報恩。
一個多星期之后他們就離婚了。離婚后小李有半年的在留資格,這期間他可以跟鈴木登記,或者是找到一份正式工作。
為了慶祝,鈴木出錢請我和小李去一家高級日料吃海鮮刺身。又說了些他們假結婚的事。
鈴木說這事不能急,在這六個月之內就好,能延長她的離婚時間就盡量延長,這樣入管局的懷疑幾率會小一些。
小李開始給市川做飯洗衣,像保姆一樣關心他的衣食住行。
市川多次哀求小李復婚,都被小李拒絕。一次小李險些說出了離婚的實情。她一直騙市川,說她想離婚是因為不喜歡夫妻生活,想要回到單身生活。
她之所以沒有馬上搬走,一是為了照顧他的身體;二是等一位朋友的房租到期后,她們另找房子開始合租。
我跟鈴木的關系也更進了一步,當初答應他,只要他跟小李結婚,我就會跟他交往。
這件事小李是不知道的,我也沒有必要告訴她。這樣說,好像是我為了小李把自己抵押給鈴木。
但我心里清楚,就算沒有小李,這也是遲早的事。就算是交往,我并不想跟他像夫妻那樣每日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恐怕真的朝夕相處了,會跟我和前夫的結局一樣,他的生活習慣跟我前夫實在是太像。但那些缺點只要我們不住在一起,我就不會發現。
又到了夏天,小李的前夫再次來到日本,這次是跟其他中國人一起來找工作。如果能在這一個月期間談成工作,他就可以留在日本。
她前夫比上次見胖了些,依舊跟小李十分親密,看著讓人肉麻。她前夫來之前,小李從市川家搬出來,搬到另一個中國朋友家里借住。如果她前夫能留下來,他們就一起找房子,如果不能她就自己找房子住。
她前夫來的第二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去市役所提交了結婚登記書。
我本以為這一切都開始變得順順利利,我和小李的感情生活也都可以安穩下來了。
他們登記后沒幾天,小李的前夫突然回中國了。
我問小李是因為沒找到工作嗎?
小李在電話里說是家里有人去世,回去奔喪。
我減少了便利店的工作時間,盡管對那里的工作環境和同事很滿意,可路程太遠,夏天坐那么久電車實在是難受。
我在家附近的藥妝店找了兼職,一周四五天,每天五到八個小時不等。
那天下班回家,幾只烏鴉一直在我回家路上的樓頂盤旋,盡管小得像蒼蠅一樣,叫聲還是能傳到我的耳朵里。
回到家看手機才發現有一個不認識的未接電話,我沒有在意。洗了個澡,倒了杯冰咖啡正喝著。同一個號碼又來了電話。
我接通之后發現對方是個中國人,盡管他說日語,可我一聽就能聽出來他跟小李講日語的發音一模一樣。
我問:“你是哪位?”
“劉兵的朋友,有些事要和你說。”
“劉兵是誰?”
他才想到解釋說劉兵是小李的前夫。
我哦了一聲,問:“有什么事嗎?”
他開始解釋他此番來電的目的。
劉兵上次來日本期間,無意間看到了小李手機上她和鈴木的聊天記錄。盡管都是日文,他拍成照片讓會日語的朋友給翻譯了一下。內容大概是小李和鈴木此前見過面,在鈴木家,一起做飯吃,也睡了。鈴木問她下次什么時候去他家,小李說要等劉兵走了之后。鈴木說,他真希望劉兵快點去死。小李說,只要劉兵死了,她就搬去跟他一起住。
劉兵看到些話氣得快瘋了,晚上他跟朋友喝了很多酒。喝了酒之后,在居酒屋跟一個中年日本人為了一點小事大打出手,把日本人打得嘴角流血。
他怕被警察找到,第二天就匆匆忙忙飛回了中國。
我聽他說了這么多話,一時不知該怎樣回應,冒出一句:“那劉兵還好嗎?”
“他很好。”那個人說,“劉兵回中國之前記下了你的電話,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話。可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免得你一直被騙。他還說,他不覺得小李做錯了什么,一定是鈴木先勾引小李。他回去之后,小李一再道歉,甚至以死相逼。”
我回憶了一下近期的鈴木和小李,自從我減少便利店的出勤,確實很久沒見過他們了。我已經有些忘記鈴木的長相,可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個會說謊的人。
這樣說來,他跟我前夫有本質的區別,前夫是個死腦筋的人,寧愿說出傷人的實話也不會說謊。至于小李,我想我能理解她,畢竟我也是時常感到弱小無助的女人。
放下電話,顫抖著把杯里的咖啡喝完。外面的陽光毒辣,開著空調房間里也還是有些濕熱。我把空調開到最大,給小李撥通了電話。
“喂,是勞裟啊。”
小李的聲音還是那樣熱情,這讓我更加覺得做那種事并不是她的本意,不然她為何如此坦蕩,無愧于我。
“你還好嗎?”我說。
“我很好啊。”小李說,“我們好久沒見到你,都在念叨你。”
我知道她說的“我們”是指便利店的同事,可我聽著就像是她和鈴木。
“念叨我什么呢?”
“說你不在,店里少了一個溫柔美麗的大姐姐,連客人都會問你為什么一直不來,是不干了嗎。”
“不是還有一個活潑開朗的李姐姐嗎。”我說。
小李笑起來,說:“我最近在找房子,比較忙,我不聯系你你不要生氣。”
“怎么會呢。”我說。
又說了幾句店里的閑話就掛了電話。
我給鈴木打過去,沒人接。
我在等鈴木給我回電話,等了幾天都沒有回應。這無意間驗證了我的猜想—誰是真的,誰是假的。
我之所以那么害怕烏鴉,跟小時候的經歷有些關系。四年級的一天,我和幾個同學一起放學回家,同學打鬧的時候把學校用來展覽的名貴蘭花碰倒,花莖折斷了。學校追查起來,沒有人承認。
第二天我放學回家,母親正在做咖喱。她關了煤氣,把我叫到身邊對我說,告密不是件好事。有時候看起來是件很正義的事,可是單純為了告密而告發別人是非正義的。在告發別人之前要警告過當事人,如果他不肯自己承認錯誤,這時候再告發就是正義的。
母親接著說,知道為什么隔壁的光頭叔叔前幾天頭戴著假發出門,被烏鴉啄破頭皮嗎?就是因為他為了報私仇,向上級告發同事,那是他的報應。
因為我向老師告發了碰倒蘭花的同學,從那之后,再也沒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
我沒等來鈴木的電話,等來的卻是小李的電話。
小李哭著說,她和鈴木分別被叫到了入管局進行了問詢。訊問過程中,他們不出意外地暴露了婚姻的虛假性。他們雖名為夫妻,可她不了解鈴木,鈴木也不了解她,不用入管局的審核精英們動用手段他們就會露餡。
小李哭著說話時語氣很弱,突然她語氣強硬起來,質問我:“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我們四個,劉兵在國內,他不會講日語,更不會向入管局告發。鈴木也不會……勞裟,是你嗎?”
“如果你有證據指向是我,那就是我說的。”
“為什么?是因為你覺得我搶走了鈴木嗎?”
“你能搶走他嗎?”
“勞裟!”小李在電話另一端大喊一聲,聽著怒不可遏。
“小李,你不要恨我。我是看你太不幸福了。”
“你懂嗎?你能懂我的幸福嗎?”小李大聲哭喊,“我無路可走了,都是你……”
小李把電話掛斷,從此再無音信。
比起小李,一個電話也不回的鈴木顯得更加無情。
我再沒有聯系鈴木,把他在我家預備著的睡衣和洗漱用具全都扔了。
辭去便利店的工作,停止了和那里的同事的一切來往。我把工作重心轉移到家附近的藥妝店,每周的排班時間也固定下來。我開始像正式社員一樣每天上班下班,只不過按小時領工資。藥妝店的正式社員比較多,都是比我年輕的新畢業生,我很難融入到他們中間。每天上班下班,跟客人說的話還算多,跟同事就只有寒暄和工作上的交談。
期間我請了幾天假回了一趟靜岡,是叔叔聯系不上父親找到了我。
我告訴他父親已經去世。他責怪我沒有當時就通知他。
我解釋說那段時間很憔悴,無法應付任何人的來訪。
他說即便那樣也該告訴他一聲。這次他聯系我是為了告訴我嬸子去世了,如果有時間就回來一趟。
回靜岡見到多年未見的三個堂姐和一個弟弟。兩個姐姐也離了婚,弟弟的婚姻也不是很幸福。
從靜岡回來又過上跟以前一樣的生活,亮白色的太陽光、灰白色的陰云、銀白色的月光,生活素凈地覆蓋著一層深深淺淺的白色。與之相對的就是烏鴉羽毛的黑色,讓我更加恐懼。
又是一個清晨,我路過一家商店門口的廣告牌,上面站著一只大烏鴉。它的喙上有很多磨損出來的灰白色劃痕,看起來已經年紀很大,歷經滄桑的樣子。它的目光也透射出犀利的智者一樣的光,遠遠地看著我走近它。
我那時像警察見到從他手底溜走的犯人一樣,抓起路邊啤酒箱里的空酒瓶,奮力朝它扔過去。它正要起飛已經來不及,被我的啤酒瓶打在頭上。它從廣告牌上跌落在地。
我穿著黑色皮鞋,跑過去補上幾腳,直到它不再撲扇翅膀,身體還在神經性抽搐。看到這場謀殺案的路人都受到驚嚇,以為我是個瘋子。
我倉皇逃走,好像多逗留一分鐘,就會喚來一群烏鴉圍攻我。
再一次看到烏鴉,我變成了從警察手里溜走的犯人,因恐懼而無法前行,只能繞道另一條街。
在打死烏鴉的當日,短暫地以為我戰勝了烏鴉,卻只不過打死了一只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