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民間美術之鼠·貓造型意蘊

曹海水

憶往昔，無論城市或鄉村，人們的居住條件大部分為磚瓦土木結構型，加上落后的衛生條件，人們經常為遭遇鼠害而頭痛，鼠群們在居室墻角打洞咬食，或在紙糊蓆頂棚之間上天入地搞破壞，成為人們身邊被憎恨的有害小動物。關中農村收奉時總離不開養幾只貓，以守護用汗水得來的糧食不被咬損。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把一些常做壞事的人比喻成老鼠，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又“一個老鼠害一鍋湯”等，作為譏諷壞人的家常用語。

傳統民間美術作品里的鼠·貓造型成為一種趣味性，愛憎分明的表現題材，貓則成為可愛的，鼠則成為被憎恨的。在年節中的窗花剪紙或木版年畫中的鼠貓形象、構圖、布局常采取擬人化的豐富想象，或以民間流傳的笑話、故事來歌頌或諷刺人間是非。在關中戶縣、旬邑多地，流傳有巧妙、幽默的《老鼠燒香》的傳統剪紙造型，如在一畫面的左右兩只老鼠豎起耳朵，翹起尾巴，一個拿三炷香，一個拿四炷香，躬身站立，有模有樣地向中間香案里敬香，正在祈求佛祖減免自己的罪惡災難。在采訪中一剪紙老藝人說起該題材背后的故事：相傳在如來佛頭頂有一大鵬鳥保護，一天突然飛來只蝙蝠到如來佛頭頂作惡（放了個屁），隨即大鵬鳥將萬惡的蝙蝠咬死，如來佛因蝙蝠惡行將它打下凡世間，又因大鵬鳥有咬死蝙蝠的罪過也打下凡世間，大鵬鳥向一姓岳的員外飛去，半路入水，水起蛟龍，蛟龍下去后，水面浮木盆，內一小兒啼哭，漂流至岳汖村，岳夫人接木盆抱小兒回家，小兒滿月時，蛟龍化作道人來祝賀，并在木盆內寫了吉祥符，岳母精心護養，起名岳飛，后成民族英雄。再說蝙蝠是由老鼠所變，被打下凡后，回歸老鼠本身，在偷食時，被貓咬死后投胎至秦家，后生出傷害岳飛的秦檜，被人們唾罵，遺臭萬年?！独鲜鬅恪返募艏堃元毺氐南胂蠛颓擅畹脑煨停靶椭S刺那些常在陰暗角落里做壞事的人，即是燒香拜佛能頂什么用，佛祖也不會因燒香而減免做壞事的罪過。常做壞事總要受到法律的懲治和報應。

在真實生活中，蝙蝠和老鼠不是同類，只因蝙蝠身軀和頭部似老鼠，被民間假以想象，蝙蝠是以蚊蟲為食。民俗生活中，蝙蝠很久以來被認定為一種寓福的吉祥物，又由于它翅膀的曲折變化，在民間美術作品里被組合成有象征性的吉祥裝飾圖案。在剪紙、刺繡、民居及古建筑中磚、瓦、木雕刻中常見的《五蝠（福）捧壽》成為吉祥福壽的經典圖案之一。（《尚書：洪范》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民間五福指吉慶，如意，平安，功名，富貴，即五個蝙蝠用以壽字圖案的含義。）又木版年畫中的作品《鐘馗》頭頂前方有一只小蝙蝠正在給鐘馗引路，去捉拿藏在陰暗角落中的小鬼，即蝠（諧音福）在眼前。而《老鼠燒香》的剪紙與蝙蝠無關，它以擬人化的精巧造型在人們的視覺里產生歡笑與有益的遐想。

陜北和關中的民間年節流傳著正月初十晚是“老鼠嫁女”的時辰，此時家人保持安靜，勿打擾老鼠的家事，不然一年四季會遭老鼠之患。如《安塞縣志》載：“正月初十名老鼠嫁女，是疸，家人滅燭早寢，恐驚也。”究竟此俗何時有，誰也說不清，無從考證，但已流行好些年頭了。民間早就流傳著《老鼠嫁女》的風俗故事。在剪紙和木版年畫中也早就有了《老鼠嫁女》這一故事題材的生動造型，鮮活的畫面給人們在年節時增添喜樂的精神大餐。陜北安塞著名剪紙藝人李秀芳曾多次剪出《老鼠嫁女》的炕圍花（即沿炕周圍墻壁下端裝飾張貼的剪紙，一般內容多以四季花鳥、寓言、神話故事、歷史英雄人物、廿四孝等的組合剪紙等）。

她所剪的《老鼠嫁女》組合畫面是：左起一行（5只）老鼠們吹著嗩吶，敲鑼打鼓志高氣揚地向前邁進，緊跟著雙列隊（4只）的老鼠們穿著花裙，手持鮮花作迎親賀喜狀，后面由四只老鼠抬著新娘花轎前行，再下來就是新郎老鼠舉辦筵席，在兩桌筵席上的老鼠們正在興高采烈地劃拳行令和大吃大喝，忽然貓發現老鼠們大吃大喝的糧食是老鼠新郎從各家偷來的，于是就將老鼠新郎咬死。老鼠新娘知道后跑到老鼠縣官那里去告狀，老鼠縣官慌亂無奈，無法判案，于是老鼠新娘和貓都跑到人縣官處去告狀，人縣官傳喚貓訴訟，貓說了咬死老鼠新郎的原因后，縣官偏視說：老鼠一年就一次喜事，應該給免罪吧！然后傳喚老鼠上訴，則半天無聲，縣官站起來躬身往下看時，老鼠正在咬吃縣官的桌圍，已咬吃完了一大角。于是縣官勃然大怒，立馬正式作出宣判，定下老鼠死罪，決定永遠貓吃老鼠的規定。這個以民間風俗故事趣味性的笑話所創作的剪紙造型模擬人類婚嫁時的轟烈熱鬧場面及法院告狀形式來贊訟貓和諷刺老鼠作害本能的下場，是陜北民間年節時喜聞樂見的炕圍花題材之一。

《老鼠嫁女》的故事造型不僅在陜北炕圍剪紙中流行，在河北武強的木版年畫中，以彩色木刻連環畫表現，在年節時家中張貼，同樣深受當地民間喜愛。

曾在關中西北部的鳳翔縣陳鎮所出的木版年畫題材中，有一幅《驅鬼圖》，畫面中一群老鼠列隊正向前游行時，有吹嗩吶的，有打鼓的和敲鑼的，還有手拿小旗的，正耀武揚威，走在前面的領隊老鼠忽然發現從山石背后露出來一只大貓的頭及前半身，老鼠領隊急轉后徹，敲鑼向大群鼠員們警示，后面的老鼠們急回頭頭，慌作一團。畫面設題款為：“多年老鼠成了精，山上貓王豈容情，一怒擺下生擒陣，老鼠鳴鑼收了兵”。由于農村是生產糧食的源頭，鼠患自然比城市嚴峻，所以過去老鼠在農村的張狂，也在鳳翔古年畫里得到了表現，畫面古樸、幽默、風趣，雖然只是一單幅畫，也十分真切生動，具有濃郁的鄉土氣息，也受到當地民間的喜愛。

著名國畫大師齊白石生前曾多次畫鼠與貓，在他青少年時經過民間木雕藝匠的刻苦磨煉，對民間美術的形式風格、題材和傳統技法及民間審美習俗十分熟悉，所以在他的畫中，滲透著傳統民間美術布局和造型技法的精髓。他畫的鼠、貓來自他對身邊生活的細微觀察，具寫實性，如一幅畫面，一個老鼠已爬上燈盞頂（舊時在沒有電燈照明前，老百姓晚上皆用陶瓷或銅鐵鑄成的盛油和棉捻燃亮照明的燈盞，在一圓形底座上豎起一支撐柱，頂上設置小碗盛油，放置棉捻點燃），正俯視燈碗的油，如何才能偷得吃，此時，燈盞下來了一只貓，正在坐臥靜觀，黑白花貓沉著有神，老鼠用黑、灰、白（眼仁）處理得恰到好處，神態活靈活現，簡明扼要地描繪了鼠、貓自然生態本能的活動情景。畫面左老人題款為：“昨夜床前點燈早，待我解衣睡倒，寒門只打一錢油，那能借得鼠子飽，值有貓兒悄悄來，已經油盡燈枯了。”說燈碗油很少，只一錢（解放前的舊社會賣油以斤、兩、錢計算），說貓來了，快油盡燈熄，老鼠沒有偷得上油吃，很快就要被貓吃掉。這雖是一幅尺幅不大的生活小品鼠與貓的圖畫，但給人們留下對過去歷史階段民間生活的記錄，并給人以想象和回味的深刻影響。

這些年，隨著人們居住環境和衛生條件不斷地在改善，無論城市或鄉村，鼠患已大大地減少，青少年或不知鼠為何物。貓在傳統民間剪紙或刺繡中，被表現為可愛的小動物，成為象征性的吉祥物之一，給人以親切感，如在關中澄縣的古刺繡作品中，有用布料織繡成的貓造型，身上綴飾有一串扁放的銅錢（乾隆通寶、康熙通寶等），當地民間稱“錢貓”（諧音錢茂）即象征財源茂盛，為商家墻壁象征性之掛件。在年節窗花剪紙里，我們會經?？吹礁鞣N貓的裝飾圖案，今天，貓的家族雖然已失去老鼠這類美食，但它們依然生存和活躍在人間，仍作為被人們寵愛的家養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