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楚翹
【摘 要】離婚協議的房產約定能否對抗一般債權人的強制執行,是實務中的一大難題。看似最高院已通過典型案例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但判決書的說理卻經不起法律人的推敲與反問。房產約定,作為附隨的身份法律行為,不能直接適用合同法與物權法規則。婚姻法內在的價值取向和立法宗旨使得夫妻之間的財產約定應當直接發生物權變動的效力,離婚協議中的房產約定也不例外。在法理上,權利人享有的請求過戶登記的權利為物權請求權,因而排除訴訟時效的適用。相比與一般債權人的信賴,權利人的生存利益更值得保護。房產約定的物權效力不妨礙離婚協議存在惡意串通損害逃避債務情形的認定。因此,債權效力并不因此優于物權效力。
【關鍵詞】離婚協議;房產約定;物權變動
一、問題提出
《婚姻法司法解釋二》第8條規定:“離婚協議中關于財產分割的條款或者當事人因離婚就財產分割達成的協議,對男女雙方具有法律約束力。”離婚協議中的房產約定,即雙方約定將一方所有或雙方共有房產歸屬為另一方所有的意思表示,對男女雙方產生何種拘束力,是指向涉案房屋的債權請求權還是直接產生物權變動的效力,婚姻法司法解釋對這一問題沒有作出規定。因此,在男女雙方未過戶登記時,離婚協議中的權利人依據該約定,對義務人所享有的權利能否對抗義務人的一般債權人(下文簡稱一般債權人)的強制執行,起初法院各有見解,給出了不同的判決結果i。直到最高院裁判上述“鐘永玉與王光、林榮達案外人執行異議糾紛案”(下文簡稱為“鐘永玉案”),且將該案刊登在《最高院人民法院公報》2016年第6期上,各級法院基本遵循最高院的公報案例,將權利人之請求權認定為債權,依據個案判定得否對抗一般債權人的金錢債權。但本人認為,公報案例并沒有最終解決房產約定的效力問題,反而引發了本人的質疑和思考。
最高院的說理本身存在漏洞和不清晰之處。其一,最高院在判決書中并未明確權利人之權利為債權,但依據最高院將權利人與一般債權人的請求權進行比較可得,權利人享有的是債權請求權,否則依據物權的優先效力,權利人的物權得直接對抗一般債權人的強制執行。但在論述債權性質時,最高院又認為“訴爭房屋實質上已經因鐘永玉與林榮達之間的約定而不再成為林榮達的責任財產”,實在是前后矛盾。其二,當判決書中的幾個認定要素是否有重要性的先后排序,若出現不一致時,如何處理?比如一般債權人的債權在夫妻關系存續期間產生,但房屋確是權利人唯一的住房。其三,認定要素本身有待商榷,若債權在夫妻婚內發生,那么一般債權人的債權就優先于房產約定的效力嗎?
司法實踐中,債權競合方案實際上給予法院過多的自由裁量權,有損司法的正當性和安定性。而學界對該問題的關注實際上是非常少的。法學學術類期刊對該問題無專題討論,多為略帶一提。實務類期刊雖就該問題有更多的關注,但大多依據最高院的公報案例認定。離婚協議所引發的執行異議之訴糾紛實為常見,但當事人卻難以得到法律上的合理期待。因此,本文將就離婚協議中的“房產約定”是產生使權利人請求債務人交付房屋并移轉房屋所有權的債權還是直接產生物權變動的效力的問題進行探析,望不同意見相互碰撞、交流,有助于達成共識。
二、從解釋學出發,“房產約定”適用婚姻法
(一)“房產約定”屬于附隨的身份行為,不能完全適應合同法
離婚協議是雙方當事人在登記離婚時,出具的就解除婚姻關系、財產及債務處理以及對子女撫養等事項所達成一致的意思表示。ii有觀點認為,離婚協議中有關人身關系的內容適用婚姻法,就共有財產分割、共同債務清償等事項適用合同法。實際上,離婚協議屬于“一攬子”交易,具有整體性。當事人對房產的分割實際上是建立在解除婚姻關系、子女撫養問題基礎上。并且,婚姻家庭是包含著情感、道德與責任的社會團體。在夫妻離婚時當事人仍會在情感羈絆與道德約束下下作出財產處分,此種處分完全不同于一般民事法律行為中的約定,后者完全是在市場經濟下當事人以利己為最終目的為財產的經濟價值或使用效力而為的交換行為。最后,房產約定的效力附隨于離婚這一身份法律行為,若當事人未進行離婚登記,離婚協議不生效力。綜上所述,離婚協議中的“房產約定”在內容上與當事人達成離婚的意思表示不能相分離,在社會評價上不屬于單純的經濟交換關系,在效力上附隨于登記離婚的身份法律行為,因此,其不屬于純粹的債權合同,依據《合同法》第2條第2款,應當回歸到婚姻法去判斷適用規制。
(二)“房產約定”屬于婚姻家庭中的財產行為,不能直接適用物權法
夫妻之間就“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所得的財產以及婚前財產的約定”是婚姻關系中最重要的財產行為,也稱為夫妻財產制約定或夫妻財產制契約iii。依據《婚姻法》第19條,夫妻財產制約定作為婚姻家庭財產關系領域的法律行為,不同于一般財產法律行為,應當適用婚姻法,無須要求物權公示的形式要件。夫妻財產制約定具有主體特定性、內容財產性、效力附隨性三大特點iv,而離婚協議也同樣具有以上三大特征:首先,離婚協議只能在夫妻之間締結,不具備夫妻身份的人不能成為離婚協議的主體。若婚姻關系被認定為不成立、無效或被撤銷,離婚協議也無效。其次,離婚協議包含對夫妻共有財產、共同債務的處理;最后,離婚協議附隨于解除婚姻關系的形成行為。若當事人的離婚協議符合民事法律關系行為的一般生效要件,但若“離婚登記”這一形成行為不生效,“房產約定”無從依附而不生效。因此,二者內容上的一致性使二者具有適用同樣規則的可能性。更為重要的是,二者都是婚姻家庭財產關系領域下的法律行為,當事人的“房產約定”雖然以財產關系為內容,但與婚姻關系的解除不可分,應當與夫妻財產制約定做相同的處理,即適用婚姻法規定,無需公示要件直接產生物權變動效力。
三、從法教義學認定,“房產約定”產生物權效力
(一)物權效力避免消滅時效之適用
基本案情:夫妻離婚,離婚協議中約定男方的婚前房屋歸女方所有,后雙方離婚,訴爭房屋一直未辦理過戶登記。五年后,女方提出請求返還房屋的訴訟,男方主張消滅時效之抗辯權,問女方之請求是否超過消滅時效而無法得到支持?
若將離婚協議中女方的權利認定為債權請求權,根據民法總則3年訴訟時效的規定,其請求權已然超過消滅時效,男方得拒絕返還房屋,但是這樣的裁判似乎于法理有所不妥。因為婚姻家庭所產生的財產上權利義務關系,往往不具有債法的“向死而生”的特性,可能涉及當事人的情感指向、社會倫理等,無須像財產法那樣強行賦予消滅時效制度。“不能以財產法中心主義的思維過度介入婚姻家庭生活領域。” v在婚姻家庭財產領域適用財產法時,應當理解和尊重婚姻法的立法價值和社會屬性,保持財產法在婚姻家庭關系中的謙抑性。因此,若女方的請求權屬于物權請求權,則依據民法總則196條vi,不動產物權返還請求權不受訴訟時效之限制,男方不得拒絕女方的請求,物權效力有利于維護權利人之利益。
(二)物權效力有利于維護權利人的生存利益
《婚姻法司法解釋三》草案第12條第1款規定:“登記于一方名下的夫妻共同所有的房屋,一方未經另一方同意將該房屋出售,第三人善意購買、支付合理對價并辦理登記手續,另一方主張追回該房屋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該房屋屬于家庭共同生活居住需要的除外。”盡管草案第12條第1款的但書規定被刪除,但婚姻法關注與重視家庭成員生活住房的生存需求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婚姻家庭法中的財產關系,是由身份關系所派生的,不體現直接的經濟目的,具有親屬共同生活的要求,強調社會福利與社會保障,主張保護婚姻家庭中的弱勢群體婦女兒童和老人vii。離婚協議的房產約定使權利人實際占有、使用、收益約定房屋,實現居住或供養家庭生活的需求,滿足其生存利益。若允許一般債權人對房屋為強制執行,將會使落入“房產約定”的權利人無房可居的窘境。權利人生存利益與一般債權人的金錢利益相比較,應當得到優先保護。正如鐘永玉案,法院所言:“從功能上看,該房產具有為鐘永玉及其所生子女提供生活保障的功能。與王光的金錢債權相比,鐘永玉及其子女享有的請求權在倫理上具有一定的優先性。” viii
(三)物權效力不影響對“惡意逃避債務”的認定
實務多數觀點認為房產約定僅產生債權效力,若當事人無逃避債務的意圖,在綜合各種因素后,離婚協議中權利人的債權請求權可以優先于一般債權人的債權請求權。此種債權競合方案的好處在于能排除夫妻雙方惡意串通損害申請執行人利益的情形。本文認為,債權競合方案中從正面審查是否要對離婚協議的權利人進行優先保護,即若夫妻存在移轉、藏匿共同財產的行為,則申請執行人的債權優先。但物權變動模式下仍可以適用一般民事法律關系行為的相關規則,從反面排除夫妻的惡意串通行為,實現對申請執行人的保護。首先肯定離婚協議的房產約定能夠產生財產歸屬變動的效力,再對個案進行細致考察,考察將債務到期時間ix與離婚時間相比較、夫妻之間的財產分配是否嚴重不合理x、未辦理過戶登記的原因xi等情況,判斷當事人是否存在惡意逃避債務的意圖。若當事人有惡意串通逃避債務、損害申請執行人的行為,則離婚協議的房產約定適用一般民事法律行為規則處理,法院可以認定離婚協議為通謀虛偽行為,或者一般債權人行使債權人撤銷權,使離婚協議的房產約定自始無效。
(四)一般債權人的信賴無需受到保護
不動產法價值層面有兩個沖突:靜態的所有權保護和動態的交易安全保護。在動態的交易安全保護中,行為人的信賴分為一般信賴和特別信賴,只要特別信賴才值得保護。如當行為人信賴不動產權屬登記簿的公信力而為一定以不動產為標的物為交易行為時,對不動產的信賴基于國家登記簿的公信力、涉及交易秩序和流轉安全,此種特別信賴具有強信賴,值得保護,如《物權法》106條規定的善意取得制度。相反,申請執行人僅僅是對訴爭房屋的名義所有權人享有一般金錢債權,如鐘永玉案,王光與林榮達訂立股權讓與合同時并非基于對涉案房產公示的信賴而產生,涉案房屋不是股權讓與合同的標的物。涉案房屋只是作為林榮達的責任財產成為王光的債權的一般擔保。對名義所有權人的責任財產的信賴屬于一般信賴,而一般信賴作為弱信賴無需保護,或者是不能犧牲真實所有權人的生存利益去進行保護。
四、結語
本文認為,鐘永玉案中最高院適合債權競合方案的主要目的在于避免夫妻之間可能的逃避債務情形。但離婚協議的房產約定產生物權效力并不妨礙對當事人惡意串通的認定,在此情形下,一般債權人仍可維護自己的利益。相反,債權競合方案違背了違背債法的一般原理即債權具有平等性,給各級法院強行比較債權的優劣造成困難。從解釋學出發,房產約定屬于婚姻家庭的財產行為,是附隨的身份法律行為應當回歸到婚姻法去探析其效力。離婚協議與夫妻財產制契約屬于廣義的夫妻財產約定,因此在體系上二者應當具有相同的效力內容,即直接產生物權歸屬的變動。從法教義學出發,因為婚姻家庭法的調整對象具有特殊性,因此婚姻家庭中所為的財產行為,難以財產法的思維去評價和衡量。婚姻家庭法應更多關注房產對于家庭安穩生活的生存意義,以此為價值取向認定離婚協議中的權利人享有物權請求權而非債權請求權。因為物權效力保障權利人請求返還房屋的權利不受消滅時效的對抗,滿足權利人的生存需求。
注釋:
i 主要見解有以下兩種:一是法院認定房產約定產生債權效力,不得對抗債權人:如“付金華訴呂秋白、劉劍鋒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案”中,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17年第3期,第47-48頁。二是房產約定產生物權效力:如案例3“張軍杰與卓春芳執行異議糾紛案”,參見安徽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皖民終936號民事判決書。
ii 《婚姻登記條例》第十一條規定:“辦理離婚登記的內地居民應當出具雙方共同簽署的離婚協議書,離婚協議書應當載明雙方當事人自愿離婚的意思表示以及對子女撫養、財產及債務處理等事項協商一致的意見。”
iii 薛寧蘭、許莉:《我國夫妻財產制立法若干問題探討》,《法學論壇》2011年第2期。我國大陸一般將19條稱為夫妻財產約定,但二位學者認為難以將夫妻的一般財產約定和選擇夫妻財產制的約定區別,因此采用夫妻財產制約定或契約的說法,本文從之。
iv 薛寧蘭、許莉:《我國夫妻財產制立法若干問題探討》,《法學論壇》2011年第2期。
v 王雷:《婚姻、收養、監護等有關身份關系協議的法律適用問題--<合同法>第2 條第2 款的解釋論》,《廣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
vi 《民法總則》第196條:“下列請求權不適用訴訟時效的規定:(一) 請求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二) 不動產物權和登記的動產物權的權利人請求返還財產;(三) 請求支付撫養費、贍養費或者扶養費;(四) 依法不適用訴訟時效的其他請求權。”
vii參見趙敏:《謙抑語境下家庭財產關系的物權法適用—以<物權法>與<婚姻法>的對接為切入點》,《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4期,第87頁。
viii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一終字第150號民事判決書。
ix 如“唐英、周宏輝二審案”,法院認為:“在廖寧湘即將面臨償還人民幣80萬元借款的最后還款期限時,二人在此時間的前兩天協議并辦理離婚手續,且約定財產歸唐英所有,債務則由廖寧湘個人承擔,明顯屬于自由分割共同財產時,損害他人合法權益的權利濫用行為。因此,廖寧湘與唐英通過協議離婚方式轉移財產的行為,已構成惡意串通逃避債務償還,損害了債權人周宏輝的合法民事權益。”湖南省懷化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湘12民終1695號民事判決書。
x 如“周鳳珠與青島威邦貿易有限公司等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糾紛案”,法院認為“周春海與周鳳珠約定相關債務全部由男方償還,全部房產均歸女方所有,并一次性支付女方人民幣5000萬元的巨額款項,轉移大量財產于前,與債權人簽訂償還債務的和解協議于后,其通過協議離婚逃避債務的意圖是明顯的。”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魯民終717號民事判決書。
xi 如“陳山與沈蔚、趙永東案外人執行異議之訴案”,法院認為“沈蔚在離婚之后依照貸款協議分期償還貸款并居住于案涉房屋,未辦理產權過戶手續的原因并非由于自身過錯所致”。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內02民終2680號民事判決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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