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瑩霈
一個鋼琴藝術家的自我修養
譚赟一直在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有人說,這是一個看臉的時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遵循著“顏值即正義”的定理,小到餐廳服務員的態度友善與否,大到找工作,甚至婚姻歸屬。觀眾對譚赟的關注往往也超出了音樂本身:出眾的外貌,脫俗的氣質,優雅的舉止,端莊的言談……譚赟在證明,美貌不過是僥幸得之,真誠和勤奮才是人生的本色存在。
這一點在我們初次見面時就能覺察得到。第一眼見到穿著藍色大衣的譚赟時,我覺得自己見到了月亮:很多人的氣質是很疲憊的,被生活折騰得往下沉,但譚赟的氣質是向上的。盡管事實是,她已經忙得無暇洗頭,有點“慘不忍睹”的頭發只好盤起來。連著幾天排練的她,這一次被臨時拉來,在中國歌劇院準備的一部新作品中擔當鋼琴協奏,這對她的體力和精力都是巨大消耗。
原因在于,每次排練對譚赟來說都意味著100%的付出。因為不想辜負這些來之不易的機會,所以她會很努力,不管交給她什么任務,她都努力做到不讓別人失望。而且她很慶幸她做了足夠多的努力,這些努力讓她在有所得的時候覺得很踏實,在結果不盡如人意的時候也不會有太多的遺憾,因為她已經全力以赴了。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她始終對鋼琴、對舞臺懷有敬畏之心。直到現在,譚赟每次上臺前還是會緊張。對于一個表演者而言,不管你準備得多么充分,最有壓力的就是走上舞臺,面對聽眾。這一刻是相當激動的,因為一切發生在當下,不可復制。它會成為一段歷史,所以表演者要做的就是調動出自己最佳的狀態來創造歷史。盡管因觀眾的矚目和期待產生非常嚴重的緊張,從來都是譚赟要跨越的心理障礙,但也從沒人覺察出這一點。當她端坐在鋼琴前,她身上有一種沉靜的力量,演奏清澈而深刻,典范而富有古典氣息,總能帶給觀眾“靈魂的共振”。
就個人風格這件事上,每個人的機能不一樣,手指粗細不一樣,因此彈奏出來的聲音不可能一樣,即便照抄別人也不可能很像。譚赟會非常嚴謹地看作曲家的譜子,我個人覺得有時候演奏者在臺上其實不是給觀眾彈,而是在給作曲家彈。這就要花時間對作品進行理解。數學家、作家都得這樣,得關起門來不斷琢磨。但現在的社會又很難做到,太多喧囂的東西分散了人們太多的注意力。練琴對譚赟這一代人和往后的人是越來越大的挑戰。
從小開始學琴,二十多年過去了,譚赟從家里那個小小的舞臺出發,一點點開啟通往更為廣闊的音樂世界的門,但當初那種緊張感在每次演出時仍會時不時襲來。現在的危機感來自對自己能有多大超越,跟自己之間的那種較量,就像一個羅馬士兵一樣,每次停下來,第一件事就是挖戰壕。譚赟身上就有這種難得的審慎與自律。她說自己仍會堅持練琴,雖然熱衷于旅行和美食,還是會在現實生活中給自己安置一道門,是為一種嚴苛和底線,并不完全放任自己。就好像天鵝的人生:在水面上看它們很美,其實在水底,腳一直在不停用力地劃,外人看不出來,也不會讓別人看出來。
在今天,一個毫無背景的年輕人靠自己的努力想在而立之年找到屬于自己的立足之地,有所成績,談何容易。譚赟在音樂夢想、教育追求和世俗事務之間行走,并迅速做出了引人注目的成績。這無關成功學,不是奮斗史,而是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她始終審視自我,保持著一個鋼琴藝術家的底色。
刻苦是獲取機會的唯一方法
譚赟的家教是網上熱議的“虎媽虎爸”標準。不過這也是所有鋼琴手的必修課,他們的父母親很清楚,一個8歲的小孩可以彈得很好,但不代表他能成為一個職業演奏家,所以要日復一日的練習,因而練琴的痛苦總大于快樂。上海音樂學院唐哲教授回憶過自己在父親巴掌下練琴的童年:“總的說來,我的童年是浸在汗水、血水和淚水中的,是最真實的沒有童年的童年。”七十多歲的鋼琴大師劉詩昆曾說:“我不到3歲學琴,一直到12歲,可以說,這個世界上我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彈琴。”傅聰曾向楊絳訴說當年學琴之苦:“爸爸打我真痛啊?!币晃幻兰砹_斯鋼琴大師說起小時候學琴、奶奶用戒尺打他手心,六十多歲人的眼里仍然有淚。練琴也是童年譚赟的義務,“每天就是對著墻彈,也不知道是為什么要彈。”
譚赟的父母對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別人下課了,她要練琴;別人在玩,她在練琴。別的小朋友說起《灌籃高手》,說起柯南,她都不知道?!澳菚r候我爸爸用自行車帶我去學琴,風雨無阻,我在后面坐著經常就睡著了,然后一個驚顫,又醒了。那時候也沒說會擔心摔下來,就還是比較粗糙”,譚赟笑著說。練琴的痛苦到了準備考級時就會加倍。每天八個小時都要在鋼琴前面坐著,人還沒受不了,屁股先吃不消。夏天的南昌堪比火爐,空調又不是人人買得起,譚赟被捂出了褥瘡。媽媽給她墊個冰袋,她就接著練。
“虎媽虎爸”式教育的果實是豐碩的。一方面,譚赟順利考上了南昌最好的藝術高中——南昌市實驗中學,另一方面,她把家教的嚴苛一直繼承到了現在的學習工作中,甚至她的人生態度中。和她外表的柔弱相反,她是一個很舍得把自己給出去的人,那是幸福感的最主要來源。不是說她對自己有多狠,而是她認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會去做,如果不讓她這樣做,她覺得是不幸福的,所以一切到最后都是個人的選擇,“所謂性格即命運可能說的就是這一點吧”。最能說明她這種性格的一個例子是她當年經歷汶川大地震時做出的“驚人之舉”。地震時跑到操場上的譚赟看見晃來晃去的旗桿眼看就要砸到自己停在旗桿下的車,她又沖回琴室,一邊喊著其他老師,“我要拿我的車鑰匙”。不知道譚赟把車從旗桿下開出來的時候有沒有后怕,但肯定還是會覺得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因為這個決定讓她前一年為自己本命年生日買的禮物幸免于難。
高中三年譚赟依舊在刻苦學習中度過。高三藝術類考試后,她成績名列年級第一。每天文化課晚自習結束,她爸爸會來接她,總要到光榮榜那里看看。能讓自己的名字居于榜首,她已經完成了父母的期待,但發現自己已經停不下來了。她知道自己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原來是有原因的,就是要考音樂學院。這是一種奔跑的慣性,只能繼續奔跑下去。
2000年,16歲的譚赟作為當時唯一一名來自江西省的鋼琴藝術生進入西安音樂學院學習。其間有一段時間正值“非典”爆發,有些學生被“關”久了,總要編點理由出校,要么是出去買個口罩,要么就是買個體溫計。譚赟反而有點自得其樂,每天都在練琴,“練得指甲都分層了,剪指甲那個聲音是噼里啪啦的”。后來她的輔導員都看不下去了,主動跟她說,“你要不要出去一下,我給你兩個小時,出去透透氣。”但是因為不知道出去要干什么,輔導員批的假條一直都沒有派上用場。
采訪時譚赟一直說自己的音樂道路還算通暢,一路走來也沒有經歷跌宕起伏,機會總是在該出現的時候就出現了。但是機會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除了刻苦,譚赟不知道還有什么方法可以獲取機會。
不斷跳出舒適區
一路走來,可以說,對鋼琴的熱愛一直是譚赟人生道路的指向標。2004年,20歲的譚赟從西安音樂學院畢業,緊接著就來到成都,進入西南交通大學藝術和傳播學院任教鋼琴課。來之前她對于成都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都沒有足夠的認識,這個地方沒有親戚,沒有認識的人,更談不上有朋友,以后獨立打拼的生活會怎么樣,她也沒有仔細想過,憑借的就是心口一個勇字。這種勇氣足夠驅走不安和無助,包括幫助她收拾起最初突然崩潰的情緒。但她對即將到來的職業前景是清楚的。生活就是一個不斷充實自己的過程,一個階段走過,然后會有新的轉機出現,你的選擇會變得越來越清晰。事實證明,許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許多結果也只有一步之遙。
去中央音樂學院讀研是譚赟為自己人生做出的最大的選擇。首先是中斷已經進行了10年的高校教學去讀研這件事本身,放在很多人身上,也許無法理解,但在譚赟這里,對于鋼琴學習的專注投入,從來就是有增無減,再加上學院領導對此也給予了大力支持。但是對于院校的選擇,很多人就會覺得奇怪,“為什么不去西安音樂學院呢?母校的話考起來還是會容易一些,畢竟老師們對你有所了解……”“為什么不考四川音樂學院呢?你先前積累的資源都在這邊,到時候演出也不會受到多大影響……”譚赟一直都對中央音樂學院有所向往,其中最吸引她的還是首都深厚的文化底蘊,“而古典樂演奏恰恰是一門講求底蘊的藝術”。
譚赟進入中央音樂學院深造時,學校實行的是雙導師制,她的第一導師是中國優秀的聲樂藝術指導、著名鋼琴音樂家胡適熙教授,第二導師是郭沫若的四子、當代著名鋼琴音樂家郭志鴻教授。顯然,對于跟著德高望重卻又嚴厲非常的導師學習這件事,譚赟已經做了最大限度的心理預設,但當最后發現自己的自信被擊得粉碎時依然恐慌。胡老師一開始就給她打預防針:“對你真正的考驗是從你在這里學習的第一天開始,我希望的是你三年以后能有脫胎換骨的變化?!?/p>
這個過程回想起來,譚赟還是會感慨并不容易。你不能說像重生,它像在打磨你的心靈。老師說僅僅有樂感是不夠的,你的樂感必須要是高級的,譚赟則覺得自己怎么也做不到彈出來的每一個樂句都達到老師要求。現在想來,“是那個時候自己還沒有達到老師那種高度,聽老師的指導也總是一知半解,卻硬要去夠那個標準”,那個時候已經在磨煉了,內心也在翻滾,也在煎熬,第二天要上課,前一天晚上都睡不好,滿心都是恐懼和擔憂。到了第二天上課,胡老師一句“你今天還是很讓我失望”就讓譚赟覺得實在是“扎心”。這種難受不僅僅是學習帶來的壓力,還有覺得自己失去自己最引以為豪的優勢的恐慌。她對鋼琴的熱愛一方面來自于從小到大的興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音樂帶給她的成就感。她給家里人打了個電話,媽媽就開導她,“你要堅持,你現在吃的苦將來都會有所回報。”慢慢地,她從自我懷疑里走出來,這個自我懷疑是什么?說穿了,無非是老師給自己的批評的一種恐懼。但譚赟知道自己是在走上坡路,是在進步,于是就會強迫自己去做一種改變,去學習、去思考、去尋找新的方向,去為未來成為更好的自己做準備。
胡老師的意圖是,通過這種近乎嚴苛的訓練,量變積累質變,“開竅”就會適時到來。到了研二時,譚赟就感覺自己上道了,還在老師的推薦下在聲樂歌劇系擔任鋼琴藝術指導。她在西安音樂學院時也有過相同的工作經驗,同樣有課時費收入,但前者拿到手上更覺得沉甸甸的。
可以說,繞過“謙遜”的壁壘,除了“努力”這個宇宙公理,“熱愛”是最貼合譚赟的藝術追求的形容詞。一旦把鋼琴視為終身的目標和追求,譚赟的努力便不再以環境為限制。
有愛的教育,源于感恩
胡適熙教授和郭志鴻教授對譚赟一直進行悉心栽培和磨礪,這種恩師對門生的關照是全方位的,既有上文提及的專業傳授,還包括日常修養的教化。
今年10月31日,胡適熙教授從教55周年音樂會在中央音樂學院王府音樂廳舉辦,在舞臺上演唱、演奏的音樂家們只有一個身份——胡老師的學生,所有人都希望用自己的歌聲、琴聲來表達對老師的感激之情!55年來在聲樂藝術指導的崗位上,胡適熙為兩代年輕歌唱家們的成長付出了無數心血,并給他們非常重要的指導和幫助,包括迪里拜爾、張立萍、孫媛媛、王燕、謝天、柯綠娃、馮國棟、張璋、雷明杰等在內的學生,后來都成長為非常優秀的歌唱家。為了更多更好地培養鋼琴伴奏人才,她和她的同事們創建了聲樂鋼琴伴奏研究生專業,已陸續培養了張佳林、韋蔚、蔣璐、千紅、冉楠楠、秦瑜、譚赟、郭佳音、仇瀾錫等不少人才,在全國各大音樂學院都成為骨干力量?;厥走@55年的從教生涯,胡老師感慨:“我這一生都是一個紅花背后的綠葉。”
為人師者,大抵如此,從來想到的都是學生。譚赟備戰研究生考試時去北京見胡老師,胡老師把她帶到中央音樂學院琴管中心,對負責人說,“這是災區來的孩子,有機會你讓她多練練琴?!薄俺啥寄睦锸菫膮^呀,胡老師這么說,就是想盡可能給我創造條件,讓我安心備考。”譚赟畢業演出結束后,胡老師自費請所有為幫助譚赟學習出過力的人吃飯,這種情況并不常見,“但胡老師就會覺得這是她應該做的,你們幫助了我的學生,我就應該感謝你們?!弊T赟一直說能成為胡老師的學生真的是一生都要感激的事,胡老師不僅拔高了她的音樂格局,更直接影響了她以后待人接物的方式。因為考慮到學生大多都是外地人,胡老師就經常邀請他們到家里吃飯。譚赟還能記起自己第一次到胡老師家里做客的場景,有些拘束的她把隨身帶的包放在了沙發上,胡老師立刻指出,“我覺得把包放在別人家的沙發上并不是一個禮貌的行為。”到現在,譚赟到了別人家里,都會把包放在地上。郭志鴻教授也是如此,對學生言行舉止的影響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譚赟有一次因為等電梯耽誤了幾分鐘,郭老師只說了一句“請你下次要準時”。這次采訪見面時,譚赟提前十五分鐘就到了約定地點,還發微信給我:你慢慢來,不著急。
從兩位導師身上,譚赟深刻體會到了“老師”兩個字的分量。它不是來自老師所處的地位,而是來源于老師教學上的魅力,來源于老師能否真正給予學生成長所需的養分。這樣建立起來的師生情誼,才是最長久、最穩固的。譚赟多次被學院授予優秀教師獎,就是因為她把這種理念真正貫徹落實到了自己的教學中。譚赟有一個學生曾對她吐露心聲,“譚老師,您做過一件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边@個學生有一次考試成績并不理想,譚赟看到他發給自己的成績后就說這樣不行,你要怎么怎么提高,“其實我們學生真正需要的就是老師的真實想法,你打我也可以,你罵我也可以,相反,‘挺好的’‘慢慢努力’,這些都不是我們想要的。”
譚赟敏銳地覺察到自己所帶的學生的不同,“90后,95后,甚至00后,跟我們80后上學那會是完全不一樣的”,面對這些改變,她及時調整自己的教學方式,并把心得體會總結出來。她把這份心得的備忘錄筆記給我看時,我感覺到她的嚴謹與認真。就像她的采訪錄音,自連成文,有意隔絕了“水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