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華
摘 要:新時期小說通過對順產、難產、流產和墮胎、不孕、非婚生等生育現象的敘寫,表現歷史與現實觀照中難以言說的生育之“痛”,反映其背后折射的文化、歷史、現實問題,體現了作家的探究與思考。
關鍵詞:新時期小說;生育現象;反思
基金課題: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新時期小說生育敘事研究”(項目編號:16C0869)。
生育問題一直是公眾關注的焦點之一。文學是社會生活的能動反映。新時期小說尤以貼近現實、直面現實而引人矚目。1976年以來的四十多年小說創作發展過程中,生育現象成為諸多作家書寫的重點,涌現出了一大批優秀作家作品。畢淑敏的《生生不己》《鮮花手術》,張翎的《陣痛》,莫言的《蛙》《豐乳肥臀》,王周生的《性別:女》,池莉《太陽出世》《大樹小蟲》,鄭小驢《西洲曲》,嚴歌苓《小姨多鶴》,等等,通過對順產、難產、流產及墮胎、不孕、非婚生等種種生育現象的描敘,抒寫了歷史與現實觀照中難以言說的生育之“痛”,反映了背后折射出的文化、歷史、現實問題,體現了作家的探究與思考。
一、順產:痛并快樂
生育使人類生生不息、薪火相傳。但在生育方面,男女并不平等。“男女之欲后的懷孕之于男人和女人是有著根本區別的:男人能照舊他原來的樣子,但女人則變成另一個人。”[1]作為生育之性,從有孩子的那一刻起,女人就不得不放下女性的神秘、嬌羞、隱私乃至尊嚴,裸露面對孕檢、生產、哺乳等孕育環節,生理的痛暫且不說,心理的痛欲說還休。《舊約創世紀》耶和華說“我必多多增加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疼痛中的女性突顯母性光輝,痛并快樂著。因為“無論是誰,全人類都一樣。因為新生命將從你這兒誕生,太陽將從你這兒升起。不破不立”,即使妊娠反應再重,也要一咬牙、一跺腳,“把飯當藥吃,把懷孕當仗打”[2],一路過關斬將,孩子終于要降生了。于是,疼痛成了“無邊的苦海”,女人“在水深火熱的波峰浪谷里被拋來拋去。一陣緊似一陣的劇痛無法減輕,無法逃避,即使想叛變也停止不了這酷刑。只有硬熬,哦,女人的地獄!”痛不欲生的痛苦簡直讓人痛不欲“生”!終于,“一陣溫熱突然從她腿間流了出來。這股溫熱很有勁道,像山洪挾裹著石頭般地扯著她的五臟六腑嘩的一聲沖出了她的身子。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她的身子空了,——是沒著沒落的那種空[3]。”新生命創世而來。
“有哪一種創造比得上生命的創造呢?那是一個奇妙無比的生命工程。我以全部女人的心計投入到這樣一個充滿歡樂和痛苦、充滿溫馨和疲憊的創造中”[4],從中享受到極大的快樂。“女人既造就了一個新生命又造就了一個新自己”[5],越過疼痛之門,撫育新生命的過程中伴隨著女性的自我成長和自覺奉獻,“如果她的盛開需要肥沃的土壤,我情愿腐朽在她的根下”[6],這種不求回報的母愛,是女性生命創造的幸福宣言,是穿越生命之痛后的精神涅槃。
二、難產:向死而生
生育的過程是一個新生命誕生的過程,生育的過程同時也可能是一個生命被毀滅的過程。“女人生孩子就是過一趟鬼門關,和閻王爺的臉就隔著一層紗”,“生孩子是一只腳踩在棺材里一只腳踩在地上”[7]。生死兩端一線之間。
《性別:女》中,大姨難產,哭叫著“我要死了呀,我不行了呀”!“接著一陣急促的喘息,孩子那只嫩嫩的暗紅色小腳丫伸了出來,外婆趕忙把它塞進去,在產道里搗鼓,外婆每一次努力,都伴隨著大姨一聲慘叫”,“第三天,大姨掙扎著還是起來了,她梳梳頭,洗洗臉,把孩子露出下身的小腳一次次送進肚子。”,“第五天,大姨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眼睛緊閉,只有鼓著的肚子微微起伏。當天夜里,大姨死了”。死時,下身“發出陣陣惡臭”,被抬進棺材的時候,“下身流出一塊塊腐爛的肉團團”,不忍卒讀。
傳統社會里,像大姨難產一尸兩命這樣的悲劇數不勝數。隨著科技發展,現代社會生孩子,安全問題似乎勿用多慮,“我的醫生說現在死于生產的婦女比死于感冒的人還少”,但是,“這世界,沒有任何一件事是絕對的。沒有,我們誰都不知道自己與哪一種意外可能結緣”,“羊水栓塞是非常小概率事件,但死亡率非常高”[8],李川奇(《寶貝》)太太正是死于這種小概率的羊水栓塞。生育之險不容忽視。
《生生不已》里,難產以一種向死而生之勢呈現。喬先竹生產之時,“迫不及待的孩子用頭顱把生命之門撞碎”,她一陣狂喜,“把雙腿張得如同巨大剪刀,好給孩子前進的路減少阻礙。血就奔涌得更暢通無阻”[9]。最后,“那個嬰孩終于誕生了。他駕著血的波濤,乘一葉紅色小舟,翩翩蒞臨這個潮濕冰冷的世界。他的最后一躍,是被滾滾熱浪射出生命之門的,猶如洪水暴發時的泥沙俱下”。在這里,人類的自然母性神圣而鎮定,即使新生命的孕育伴隨著母親生命衰亡,母性毅然向死而生,在生—死—生的交替嬗變中,生生不已,人類希望不止。
三、流產和墮胎:錐心之痛
不是每個生命都能應運而生,男女一時歡娛的結晶有時是不受歡迎的,或影響事業、前途、名聲,或有違國家政策,或影響現代人的自由和享樂,等等。總之,不受歡迎的生命常常需要流失于無形,因此誕生了諸多關于流產和墮胎的故事。
《鮮花手術》盛名之下就是一個關于流產的故事。出身貧寒的軍醫黃鶯兒與英雄寧智桐因病結緣,愛情的結晶不期而來。在那個名聲、尊嚴、前途大于一切的特殊年代,黃鶯兒決定讓“他”悄無聲息地消失。深夜,她做好一切準備,躺在床上,指揮甚至對醫學一竅不通的寧智桐來動手進行流產手術。結果,寧智桐把盆腔的大血管切斷,一時血流成河,黃鶯兒命懸一線……
《青衣》中,視舞臺為生命的筱燕秋消隱十年后,好不容易有機會再次登臺“奔月”,不料卻在公演前夕意外懷孕。為了保住自己“嫦娥”女一號的位置,她毅然服下了藥流藥片“含珠停”,腹中“珍珠”雖如愿滑落了,卻因感染和“不干凈”不得不輸液治療。連番的演出和身體的不適讓她在輸液時睡暈了,一覺醒來,演出即將開場,“嫦娥”已然花落別家。
《蛙》則是時代烙印下非自愿流產現象的集中展示:有了三個女兒又冒險懷孕的耿秀蓮在姑姑的圍追堵截中跳河潛逃,在計劃生育船的緊追不放中,耿秀蓮筋疲力盡而流血流產,盡管姑姑們盡力搶救,耿秀蓮還是死了。王仁美為了生個兒子,偷偷取環懷了孕。小跑、姑姑等各路人馬輪番上陣、軟硬兼施,王仁美最終同意流產,卻莫名出血死在了手術臺上。身高70厘米的半截子人王膽冒險懷上二胎,與姑姑的搜捕行動斗智斗勇,結局是孩子得以早產,王膽命喪黃泉。
顧堅的《愛是心中的薔薇》也是一個由墮胎引發的故事。一個違反計生政策而被迫引產出來的健康女嬰被想生兒子擔心斷子絕孫的父親活生生扔在垃圾堆里,后被經歷過引產“妹妹”被活生生潑進醫院化糞池的喪親之痛的高考復讀生寶存偷偷救下,愛的傳奇由此展開。
如果說生育是瓜熟蒂落的自然過程,那流產和墮胎就是違反這一自然規律的行徑,對母親而言更是割肉之傷、錐心之痛,終其一生也無法釋懷,“不管大人怎樣,孩子是無辜的,而墮胎,則是極為不道德的罪惡,是一種謀殺”[10],正因為如此,北妹(《西洲曲》)投河自盡,寶存(《愛是心中的薔薇》)的母親抑郁而終;也正因為如此,早年殺戮無數的姑姑(《蛙》)晚年夜不能寐,在自責自悔中聊以度日,嫁給郝大手及其捏造的2800多個泥娃娃以求自贖。
四、不孕:求而不得
對于新生命,有的人是得而不愿,而有的人卻是求而不得。先天不足,后天受損,社會壓力等諸多原因,導致不孕不育成為很多人心中隱秘的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由此引發的故事讓人嘆息和反思。
《小姨多鶴》中,7個月身孕的小環為了躲日本兵爬上牛背,被牛拿大頂甩下來提前臨盆,血流成河中,二孩選擇了保大人,孩子沒了,小環活下來,卻再也不能生育。二孩的父母花7塊大洋買下日本婆子多鶴來替小環生張家的孩子,“買日本婆子給張家接香火”[11],故事由此發生。
《橘子紅了》也是一個因不孕而發生的悲劇故事:外路作官的大伯為了子息在城里討了二房,而讓大太太困守桔園;困守桔園的大太太為了子息,費勁周折給大伯討了個三房——秀芬;秀芬不負重望有了身孕,卻在二太太一番折騰后不幸小產,在產熱中凄涼辭世……
現代社會形形色色的生育壓力也反映在小說作品中,池莉的新作《大樹小蟲》第二章以“2015年1月沒懷上”“2015年2月沒懷上”……“2015年12月沒懷上”為題,用整整12節寫不孕不育:已有一個女兒的鐘鑫濤和俞思語夫婦在父輩們再生一個兒子的殷切希望中,整整一年,盡心盡力、時時刻刻,嚴格按照大師規定的時辰和排卵期同房,最終卻因鐘鑫濤精子質量問題白忙活一場,小兩口壓力山大,生育壓力力透紙背。
求之不得又不得不生,借腹、借種、私生和非婚生子現象因此產生。
五、非婚生子:情非得己
傳統觀念中,生育是婚姻的直接目的和結果,但生育跟婚姻關系并非絕對相關。隨著婚戀觀念的轉變,婚前性行為日漸普遍,非婚生子現象屢見不鮮。
《黑駿馬》里白音寶力格和索米婭在耳鬢廝磨中一起在草原上長大,情投意合,白音寶力格去旗里進修學習之際,索米婭被黃毛希拉侵犯,懷上了孩子,草原的習性和自然法則讓奶奶和索米婭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奶奶認為“希拉這狗東西……也沒有什么太大的罪過。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還不就是這樣嗎?喂,知道索米婭能生養,也是件讓人放心的事呀”[12],自然接受并生下了孩子。
《小城之戀》中,“他”和“她”為小城文工團里名不經傳的小人物,先天不足,可有可無,在結伴練功中暗生情愫,在精神的空虛壓抑中轉而尋求肉欲的釋放與勃發,肉欲的燥動中“她”懷孕了,從此,“她”從來沒有過的安定下來,與“他”一刀兩斷,安靜地獨自生下并撫養著雙胎孩子。
《豐乳肥臀》則是非婚生子大合集。上官壽喜天生沒有生殖能力,卻背負著傳宗接代的使命。為此,妻子魯璇兒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借種生子,來弟、招弟、領弟等七姐妹生父各異:姑父于大巴掌、殺狗人高大膘子、賒小鴨的、江湖郎中,甚至和尚、敗兵,不止于此,為了生兒子,上官魯氏與傳教士馬洛亞私合,艱難而屈辱的生子之路以生下上官金童而告終。
除了未婚生子和非婚生子,文學作品中對現代社會中出現的非正常生育現象——代孕也有所反映。上文提到的《蛙》中,小跑的二婚妻子小獅子耍花招拿到了蝌蚪的精子,偷偷安排燒傷毀容的陳眉代孕,姑姑親自接生,蝌蚪晚年得子,大家的生子夢得以圓滿。在小說中,有違人倫的代孕儼然形成了新興產業鏈,引發了對生命倫理的深切思考。
概而言之,無論是順產、難產、流產和墮胎、不孕、非婚生子,新時期小說中的生育現象充滿了難言的生育之“痛”,其背后折射出的復雜的文化、現實、歷史問題也勢必引起人的探究和反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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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周生.性別: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
[8]六六.寶貝[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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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鄭小驢.西洲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09.
[11]嚴歌苓.小姨多鶴[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5.
[12]張承志.黑駿馬//北方的河[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