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祉艾
秋分,天氣轉涼。凌晨五點,母親接到家里電話,二外公昨夜去世了。聽到這個消息,她沉默許久。離家數年,母親很少回去。這通電話如警鐘,也突然喚醒了正在沉睡的外公。父親在睡夢中也被她喚醒,此時天亮得晚,他迷迷糊糊睜眼,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自從把外公外婆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母親對老家親戚問候漸少,二外公與母親也鮮有聯系。
外公很是難受,堅持要回去。母親沉默不語,我知道,二外公的突然離世讓塵封的回憶不斷發酵,變成波濤洶涌的潮水向她撲來。父親安慰著她,打算現在收拾行李,等天亮了就出發。從湖南到麗水坐高鐵需要五個小時,之后還需要坐大巴到鎮上。此處地勢西南高,東北低,左側的山層巒疊嶂,綿延起伏。其間一條瑪瑙玉般清澈純凈的烏溪江自兩山之間流出。烏溪江是水鄉的最大水系,江水流量大,旁邊還供養著許多支流。村落均勻分布在江水兩岸,天氣晴朗,江面霧氣消散時,可以看得到對岸村落裊裊升起的炊煙。站在碼頭看江面,近處云霧通透,視線可達十來米,眼前江水流動,微起褶皺。旁邊不遠處還分布著幾處小島嶼,面積不大,上面生著翠綠的灌木和水杉。江面平靜時,湖面倒影清晰可見,宛如仙境。江中心時常彌漫著霧氣,淡白色的薄霧落在江面,江對岸聳起的山群被攔腰遮住,像是一條腰帶纏在上面。對岸兩片山群連綿起伏,云霧繚繞中,依稀可見里面纏繞的盤山公路。外公外婆的家就在那盤山公路后面的村子里。
他們到碼頭時已經三點多,此時江面上灰蒙蒙地飄著水霧,天氣有些陰沉,似乎要下雨。碼頭上沒有客船,母親詢問附近的漁夫,得知最近的一艘船剛剛開走。這個時候天氣不好,好幾家客船都回去收拾晾曬在外面的糧食去了。沒有辦法,母親只能和父親坐在碼頭等。外公年紀大了,覺多。一路的輾轉讓他止不住地犯困,此時終于堅持不住趴在母親肩頭睡覺了。父親提著兩個大包,也有些累,三個人就這樣互相依偎在一起。天陰沉得厲害,江面上漂浮著的水霧不斷。江水撞擊著堤岸,帶來一股淡淡的潮腥味,期間還偶有漁船路過傳來的敲管子的聲音。母親的思緒隨著那咚咚梆梆的敲打聲逐漸飄遠。
母親小時候經常聽漁船敲管子的聲音。敲管子是漁夫在江上捕魚時的小技巧,為了讓魚群進入到漁網里,漁夫會劃著船在漁網周圍用木棍不斷地敲擊船板。船板震響發出的聲音會嚇到魚群,讓小魚群的范圍逐漸縮小,這樣更容易捕到它們。二外公以前就是漁夫。他從小就跟著他父親下水捕魚,水性極好。長大后他去鎮上干了幾個月的苦工,用工資買了一條小漁船,從此過上了打漁的生活。二外公喜歡站在船頭往江邊看,山里的風景好得不行,他就撐著一條翠綠的竹竿順著江水漂流??纯唇?,唱唱山歌,日子過得逍遙自在。那時候漁船老舊,二外公買不起高檔船,他幾個月的工資買來的其實也就是一艘有些破舊的原木船,船肚子面對面有兩個供人坐的位置,下面的木板可以掀開,里面放著漁網和網兜子。船頭船尾尖尖翹起,總長不過三米。這樣的小船捕魚其實不容易,船身小窄,人站在上面撒網,漁網重得不行,一個人扯著把它向江水遠處撒。若想撒得遠,身子往前傾出船身,手臂得用全力,這樣站著稍有不慎便重心不穩。但是二外公技術好,小船撒網也行得通。
母親第一次坐二外公的小漁船是七歲。那時候二外公還沒有結婚,一天到晚就在江面上飄著。母親上學的地方離碼頭近,閑暇時候就常常跑去碼頭找二外公。江面寬闊,水汽彌漫著江心,一眼看不到盡頭。從母親他們村子到碼頭需要坐車走盤山公路,來回需要二十分鐘。為了更好地售賣鮮活的江魚,他自己在碼頭附近搭了簡易魚屋,不出船時就躺在門口的躺椅上休息。母親去他屋里尋他,門鎖著,屋外的竹竿上晾曬著幾條漁網,人不在。母親剛打算走,二外公晃晃悠悠地又來了,遠遠看到母親,朝她打招呼,肩上扛的木棍上纏著一沓漁網。他加快腳步,漁網隨著身體的節奏在背后擺來擺去,像一只鴨子。
在眾多晚輩里,二外公最喜歡母親。他是一個很有童趣的人,從來不擺出一副長輩的樣子,好像自己與母親差不多大。他給母親展示他最新的戰斗成果,到了門口把漁網抖開,上面纏住的小江鰱和小餐條立馬活蹦亂跳地竄了出來,魚尾上殘留的江水甩到母親嘴里,透著一股魚腥味。母親嫌棄地撇撇嘴,小臉皺成一團。二外公被她逗樂了,從兜里拿出一顆糖來安慰母親。口袋里的糖還帶著溫度,是時下最流行的大白兔奶糖。吃完糖,二外公帶母親去坐船。每次母親都是在對岸遠遠地看著二外公,這回母親第一次坐上二外公的專屬坐騎,她心里激動,緊張,興奮。二外公抱著母親跨上船頭,又回過身將岸上的繩子解了,竹竿往岸邊一推,漁船就順著江水的推力動了起來。
二外公的漁船不大,容納兩個人剛剛好。母親從沒有上過漁船,上面帶著魚腥味和江水的潮腥味,不太好聞。母親坐在船肚子里動手動腳,時而掀起船板仔細研究構造,時而把手伸到江面上攪動。二外公沒開發動機,就蕩著槳隨著江流慢慢地走。江面的水汽落在身上是濕冷的,掌心接觸江水卻很溫潤,船行,江水自掌心兩側劈開,之后又重新涌到一處。掌心接住的水像一個不斷滾動的水球,它在游動,搔癢著手心。母親從小就是個旱鴨子,二外公知道母親不會鳧水,特意晃動著船身來嚇她。母親趕忙收回撈水的手,緊緊地抓住船沿。二外公又被母親逗得大笑。她氣得不再理二外公。他見母親癟嘴真的生氣,變魔術般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母親就又和他和好了。
思緒被呼喊聲暫時打斷。江面打漁的人撐著船到了碼頭,現在天氣不好,時間又有點晚,今天沒有船再去對岸了。不過他倒是認識母親,知道我們村子有人沒了,愿意讓母親他們上船。
這個好心的漁夫是鎮上一個賣水產的商家。他每天出來捕魚,妻子就留在店里面賣魚。他的船大,足有七八米長,三四米寬。船身皆是鐵皮,吃水很深,是專業的捕魚船?,F在打漁已經不像二外公那樣靠著自己拉馬達,撒漁網了。漁夫可以在江面上建魚屋,魚屋很輕,飄在水面上。漁夫捕魚就在房子周圍撒上網固定住,魚屋里面還存放著物資補給。船行到江霧里面時,景物又更加清晰起來。遠處的魚屋奇異地飄在水面上,上面還亮著燈,像一間江上魔法屋。二外公的小船和它比,宛如一只小家雀兒。漁夫讓父母親和外公坐在船篷里,此時空中已經飄起蒙蒙細雨,母親透過船窗往外看,天已經完全被云霧吞沒了。漁夫和母親閑聊。他說前年江水暴漲,船難行,附近的村子就提議修橋,修橋的錢是眾籌的,鄉政府也下發了錢款,最后在離母親來的碼頭不遠的地方架起了一座跨江大橋。修橋是件大事,他很驚訝母親竟然不知道。母親愈發慚愧,告訴他自己已經兩年沒有回來了。
母親的心情就隨著江水慢慢波動,外面細細的雨落在她的心上,格外地冷。
在母親十歲那年,二外公結了婚,家里人都想著二外公結婚了就應該從江上飄飄蕩蕩的生活里離開,但是二外公沒有。他不顧家里人反對,和二外婆用份子錢在村子那邊的渡口附近也搭了個屋子。他想繼續捕魚,二外婆是唯一支持他的人。那時候捕魚賺得不多,村里人維持生計都是靠在山上種植糧食。家里人輪流來勸,二外公死活不聽。他骨子里就是長在水里的人,他喜歡船,喜歡這個靠船來連接兩岸生活的工具。二外婆是二外公的知己,這個被水鄉養育出來的女人出了名地溫柔。二外公內心的堅持只有她懂,也只有她支持。
漁船馬達快,二十分鐘不到就到了對岸碼頭。母親扶著外公下船。父親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向漁夫道謝。
晚上六點鐘,父母親和外公坐上從碼頭開往村子的面包車,十分鐘的顛簸之后,他們終于到達。
二外公的靈堂設在他家院子里,自從二外婆生病去世之后,二外公就一直孤零零一個人。二外婆去世那年我正要高考,母親實在分身乏術沒來得及回來。后來我上了大學,母親也閑了下來,再回家看望,二外公已經不再打漁了。他得了類風濕,經常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二外公在母親眼中是最風趣幽默的一個,可惜他的朋友不多。母親還在時尚可以陪著他,可母親也離開了,二外公身邊陪伴著他的只有那艘小破船了。村里習俗多,人死需要哭喪,這樣天上的人可以得到安慰,走得也安心。加上二外公去世也已經八十歲,算得上白喜。舅舅雇了專業哭喪的人,他想讓二外公熱熱鬧鬧地離開。母親在袖子上別著黑袖套,眼前跪著一地的人,無暇顧及別人,但是他們臉上的神情和母親一樣痛苦悲傷。這個地方的死亡哭喪不是禁忌,只是另外一種祈禱的方式。棺材里二外公靜靜地躺著,記憶里那個挑著漁網,在碼頭慢悠悠朝母親走來的二外公,永遠活在她的記憶里。
麗水水網密集,母親從小生長在水里。
村子在高山綿延的山腳,兩山之間被烏溪江橫隔。他們生活在烏溪江的對面,江水是他們與外界聯系的媒介,而船就是這些沿江村落至關重要的生命元素。自母親有記憶以來,她關于這片水鄉生活的記憶充滿了船的影子,水鄉即船鄉。
船是運輸糧食的工具。村子在山腳,平地不多,只能開辟大山。人們的智慧是青山綠水孕育出來的,他們將山地開辟成一層一層的。山腳的人鋪一條上山的小路,每家分得山坡的土地。他們將水稻、大豆、花生種植在山上,等秋天到了再從山上收獲。母親記憶里見過的最大的船就是運輸貨物的貨船了。烏溪江兩岸分布著許多村落,但是相比被兩山夾在中間的本村來說,江對面的村子是富饒的,那里靠近鎮上,可以做生意。村里的人在秋收時會將自家多余的糧食賣掉,以貼補家用。受環境的限制,村里的人種植的大多都是茶樹,江水養育的紅壤是龍井綠茶最喜愛的食物,在烏溪江的山邊開墾梯田種植茶樹,也是水鄉的特色。
每年春天是采茶的季節,一些承包土地大面積種植龍井綠茶,到了茶葉采摘的季節就會雇傭附近村子的人過來幫忙采摘,工錢按照采茶的重量計算。母親十歲就開始采茶。那時候外公家也種植了不少綠茶。外公上山采茶,也會帶上母親這個小搗蛋鬼。采茶趁早,那時候太陽沒有出來,清晨的露水還留在茶葉上,不僅可以讓綠茶的嫩葉更加新鮮,也可以讓才摘下來的茶葉不會蔫得發黃。采茶是個耐心活,到了茶地就要待上一天。外公細心地給母親戴上小斗笠防止她曬黑,之后就放任母親自己在茶地里撒潑打滾。外公采茶耐心細心。母親經常在他旁邊揪他胡子他也沒有一絲不耐煩,只是定著神專心致志地尋著茶間嫩葉。母親的采茶技巧都是外公教的,他說采茶看似簡單,但是茶葉保存完整的話賣出的價錢更高。外公采茶,左手捏住茶葉枝杈頂端,兩指分開嫩芽旁的茶葉,右手拇指將嫩芽推向食指,指腹稍微用力,嫩芽就完整地從茶枝上分離。龍井綠茶嫩枝無毛,上面成熟的茶葉發硬,葉子頂端尖銳,經常會劃傷手背,所以采茶需要用巧力。還沒有長出絨毛的太嫩,已經冒出鋸齒的太老,茶間的嫩芽少一分一毫都會影響綠茶的美觀和口感。春收的茶葉,秋收的糧食,這些都是水鄉山地里生長出來的東西。村里人將要賣去鎮上的東西打包好,用麻袋套著,提前聯系好貨船,到了第二天將商品運到碼頭。商船來了,村里人隨著貨船一路往江對面的富饒之地行駛。到了地方,將商品給當地收購的商戶,收了錢再坐客船回來。
客船是江邊碼頭運行次數最多的船,也是最常見的船。村里人被烏溪江隔開,除了在村子里生活之外,人們外出采購都需要走水路。
江對面碼頭的集會是村里人外出采購的主要地點。江對岸每個月都會開三次集市,那時鎮上的商戶就會在碼頭附近擺攤,鎮子旁邊近的村子也有一些人家會把自己家多余的糧食或者一些竹編的手工藝品等拿出來賣。等到秋收后,村里很多人都會背著一些山貨去集市零售,帶上自家的秤,自己在路邊隨便支個攤位,賣的價格一般都比正規商販賣得低。那時候集市上有很多鄰近的村落都過來擺攤售賣自家多余的物件。附近售賣別的山貨的人過來詢問價格,拿著自家的商品跟別人交換,不必付錢。春節是集市最活躍的時候,那時候集市到處都是紅色。售賣商品的商家將籮筐貼上紅紙,圖個吉利。春聯福字是當時賣得最紅火的東西,前來趕集的村民每家每戶都要買上家里需要的對聯,有些閑錢的,還會買些大紅燈籠和福結。有些村子遠的早上沒來得及趕過來,集市關閉的時間也會人性化些,比往常推遲一點。
集市是當地比較大的活動,農村離市里遠,一些不能從莊稼地里生長出來的東西必須到集市上才能買得到,所以母親小時候經常跟著外公一起去趕集。
趕集出發需早,早上五點多,母親就被外公叫醒。天還沒有完全亮,母親披著外套,牽著外公的手迷迷糊糊地就坐上了去往碼頭的車。附近有很多村子,村民也和他們一樣,早早地就坐著車子來到碼頭等著。太陽沒有出來,江面帶著早上的露水侵襲著岸邊的村民。大人不怕冷,三三兩兩在附近找個落腳的地方坐著聊天。村子里的熟人圍在一起聊著今年秋天的收成,有的說著自己最近的打算。也有認識附近村子的人,上前主動去打招呼,客氣的還會囑咐下次來自己家吃飯。女人們挎著一個竹編的大菜籃子,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一邊聊著村長里短的八卦,一邊吐著瓜子皮張嘴大笑。等待客船來接他們的時間從來都不會枯燥。他們一群人圍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等船來了,四散的人群馬上聚到一起,人擠人地搶著上船。客船比二伯的小漁船大得多,外身是刷著藍漆的鐵皮,船肚子上高高聳起一塊木頭拼接的頂棚,下面面對面排放著長板凳??痛?吭诖a頭,船夫熄火,將客船上的牽引繩拋到碼頭上,之后調到岸上將繩子固定在碼頭。船和碼頭間還有一定的距離,大人們跨開腿一跳就到了船頭,小孩需要抱著,已經到了船頭的人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將小孩抱過來放穩。一條客船可以容納三十多個人,人們進了船都互相往里擠著,菜籃子,編織袋都塞到板凳下面??痛扇?元單程,小孩不需要付錢,就是人多的時候小孩需要抱著。
等人上滿,船夫就收了牽引繩,馬達拉滿馬力,之后單手撐在船頭,伸出一條腿往岸上一蹬,客船就開走了??痛切蕾p江水兩岸風景最好的地點??痛械貌豢?,劃開江水悠悠地往上游的集市那里行。這時候往外看,離開時的碼頭已經逐漸被江面上的霧氣吞沒,連帶著那些江邊上的村落都隱沒在視線之外。江水是綠色的,探出頭可以看見水面倒映的船影和上面探頭探腦的自己。船行到江面正中間,船上馬達的聲音愈發明顯,馬達的噠噠聲傳出后碰觸到江水兩岸,再被兩岸隨行的山給彈回來,帶著一陣陣的余音。不靦腆的,還可以沖著窗外面大叫幾聲,會唱歌的,也可以開嗓在外面唱個痛快。
到了集市,下船,村里人馬上就四散開來。集市上的商品沿著江邊整齊地排列著,大人們熟悉自己想要購買的東西擺放的位置,提著籃子就直接去買。小孩子被大人牽著,腳步沒有大人快,手臂被拉得筆直,但是一個圓圓的小腦袋還是對四周擺放的東西感興趣,遇到自己喜歡的物件,哪怕已經被拽出了老遠,仍是心心念念地扭著脖子回去看它。集市上的東西不分類,一般是哪家的商戶來得早,就挑一個位置當攤位,但是他們在集市擺攤子許久,仍是只中意原先的老攤位,每次都在原地擺攤。這樣隨性的擺放讓這些東西變得更加琳瑯滿目起來,從頭往對面走,一邊走一邊看,似乎一直看不到盡頭。
母親喜歡趕集,但是外公管制著她。這些熱熱鬧鬧的集市在母親心中總是會留下些遺憾。外公買東西快,想買肉,就去豬肉攤販那里。村里人都知道貨比三家,外公連續找了好幾家攤位,因著肉不好看,價錢不和,他直到轉到了第五家才買了兩斤豬肉,一斤排骨。外公到集市的任務是采辦。母親被他牽著手拽著滿場跑,等她好不容易歇下一口氣,外公的菜籃子已經滿了。母親撅著嘴生悶氣,山里孩子心理變化都寫在臉上,嘴撅得越高,心里的憤怒就越多。母親無聲地朝著外公發火。
外公發現了母親的變化,知道母親想自己去玩,就讓她不要跑遠,終于松開手,放母親走了。手上的禁錮一松,母親立馬撒開腿跑開。到底是孩子,膽子小,等母親走到一旁的商鋪那邊再去看外公,那老頭已經坐在賣芋頭的商戶旁邊跟人聊得起勁。確定他就坐在那里,母親放心地玩開了。村里的環境只有土地里冒出的山貨和糧食,這些商鋪上擺放的玩具是從市里批發過來的,一個個都是母親沒有見過的。母親順著店鋪一路往下看,看到驚奇的玩意還會興奮地大叫。其間有許多像母親一樣的小孩,女孩扎著兩個馬尾打扮得漂漂亮亮,乖巧地被家人牽著往最無趣的糧食售賣攤位走。有和母親一樣調皮搗蛋的小孩,成功地運用自己的“怒火”讓自己可以獨立游走在集市。他們走著走著常常會碰到一起,然后圍在一塊討論著自己喜愛的玩具。母親瀏覽許久,終于在茫茫商品中發現了她最喜愛的玩具—陀螺。村里很少有這種市集上的玩具,誰家要是擁有了這樣一個玩具,在孩子群里面能高調起來。他們爭先恐后地都想玩玩這個新奇的玩具。這個陀螺母親曾經見過學校里一個小孩玩過,她也想讓外公給她買。母親回頭去找外公,他和隔壁村的熟人正在互相吹牛,正說到最精彩的地方,他就被母親給扯著褲腰帶拖走了。母親將外公拖到玩具攤前,外公見母親實在想要,打算給她買個討討喜??墒沁@陀螺貴,是他們倆回去坐船的船費。趕集的金額有限,母親又不能讓外公馱著她淌水過江。母親只能把它留在玩具鋪上。村里的趕集充滿了這樣的遺憾,大人總會買到他們想買的肉,小孩卻不一定能買得到喜愛的玩具。
中午十一點鐘,集市散去,母親和外公去碼頭趕船。
這件事情一直郁積在母親心里,從那次趕集回來后就一直悶悶不樂,吃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二外公來看她,繼續用往常的手段逗母親開心,可惜那甜絲絲的大白兔在陀螺面前好像失去了魅力。母親忘不了它。
還是二外公想了主意。第二天一早,他去我家找母親,頭上戴著草帽,腰間別著兩個大麻袋。他打算帶母親去“拾荒”。
現在秋收剛過,山上地里的糧食被莊稼主人粗略地從地里收走,之后地上會殘留著一些剩余的糧食,山里人不愿費心力再去地里撿,附近有拾荒者就常常在地里搜尋,久而久之這撿糧食的事就成了“拾荒”。
山里的莊稼地多是梯田,遠看著山不高,但是順著梯田的山脊小路慢慢往上走,還沒有走到半山腰就夠累得半死。二外公背著麻袋在前面走,頭也不回地盯著花生地搜羅。地上散落的花生除了落在地表的,還有些會粘連在泥土里,二外公一顆顆撿起來,抖落上面多余的土,再丟到麻袋里。母親在后面累得夠嗆,拖著酸軟無力的腿不愿再走。二外公拿出山里野狼來恐嚇母親,他學山里野狼叫聲有模有樣,還分開五指放在臉邊充作狼爪。母親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躲在他身后。二外公撿花生,母親也撿花生,他撿紅豆莢,母親也撿紅豆莢。母親跟在他后面一路拾,一路走,不知不覺走了兩層梯。早晨清爽的風已經被秋日的暖陽替代,此時的梯田空蕩蕩的,土壤外翻,近處看并不好看。秋天的山景只有茶樹坡是綠色的,遠遠看著旁的梯田山,黃白色和深綠色交疊在一起,像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粽子。群山旁邊繞行的江是翠綠的,江水淺深不一處還有著明顯的過渡色,那是這些村落中最富有生機的顏色。遠遠的村落像顏色不一的碎石,隨意地散落在江水兩岸。仔細聽還有船行在江面的馬達聲……我站直腰歇一會,那景就闖進我眼里。母親從來沒有站在這么高的地方看這片被江水環繞的地方。
梯田里的“拾荒者”其實很多,除了二外公和母親這樣的附近村民,還有一些為了冬天儲存食物的野兔。母親見山里的野兔蹦蹦跳跳地從草叢跑出來,撿了地上散落的花生后,又繼續一蹦一跳地跑到了別處。母親和二外公一層一層往上爬,等到太陽快要懸在頭頂的時候,附近有“拾荒者”下山吃飯。快到飯點,母親的肚子也造反了。二外公性子比外公更好,從麻袋里掏出撿來的地瓜、花生。他將地瓜上粘著的泥土往褲腿上擦了擦,剝開花生抖落出圓潤飽滿的花生粒放在母親手里。母親說過,那是她吃過的最難吃的午餐。下午三點,母親和二外公終于搜完了整座山,下山路好走,二外公背著兩袋裝著滿滿花生、地瓜的麻袋,晃晃悠悠地下山。二外公第二天就劃著漁船將母親拾荒的成果拿去集市上賣了,總共賺了35元,可惜等他們再去玩具攤,那個陀螺已經不賣了。
秋收后再過一個月,村里人就突然閑了下來。他們這個時候會將家里收獲的糧食儲存起來,再有閑暇,就在家里炒綠茶和菊米,這些新采來的新鮮貨被火炒干水分,泡成這里人最愛喝的茶水。有些家里會做黃米粿,將高山喬木燒的灰瀝水,與蒸熟的粳米浸泡,再用石臼搗成糊,趁熱揉成團狀切斷,黃米粿就算新鮮出爐了。水鄉的人特別喜愛這種黏膩口感的食物,基本上每家這時候都會做上些特色小食儲備在家里。
船在這時候成為一種外出游玩的工具。附近的村子沿著烏溪江散落在各處,村里人經常坐客船去外村串門。跟往常一樣坐車去碼頭,跟開船師傅說好自己在附近哪個村子下船,基本上半個小時就可以到達目的地。村里人串門喜歡帶上自家剛做的甜點。黃米粿用飯盒裝好,新炒的干茶備上一斤,這樣到人家里做客才更熱鬧。主人招呼朋友也是用自家糧食地里出的山貨,鹵水煮花生、紅豆餅,走的時候也要給客人包上幾包好吃的帶給家里的小孩吃。村里人站在碼頭上客套幾句,等客船的馬達聲響起,客人還站在岸上遠遠揮手……
處理完二外公的后事,父母親帶著外公往回趕。舅舅一行人趕來送他們,我們站在碼頭等船。天氣已經轉晴了,江面的水霧已經消散了些。父親說坐車方便些,可母親還是決定坐船回去。等碼頭上的轟鳴聲在耳邊響起,母親和外公就像來朋友家串門的客人一樣,站在船頭和家人揮別。
舅舅他們的身影漸漸縮成黑點,融化在江面與青山的連接處。母親坐在船上看著景,烏溪江還是老樣子,只是遠處架起了一座橋,橋下停泊著幾條破船。客船行到江中心,水汽氤氳中那橋和破船逐漸消失。母親想起二外公的漁船,也應該在倒退的水鄉中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