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陳培浩
陳培浩:在《特區文學》開設這個“大灣區文學地理”欄目希望能借助對大灣區文學的梳理,回溯歷史,開啟新知。在正式進入對某個城市的討論之前,我們不妨來看看“大灣區文學”這個概念。我一直這樣認為:“大灣區文學”是一個“待完成”的概念,它還不是一種文學實體,因此存在著一個將大灣區社會經驗轉變成一種審美的過程,這就是它的待完成性。今天我們該怎么理解“大灣區文學”這個概念呢?可能會有兩個思路,一個是存量的思路,一個是增量的思路。存量的思路問“有什么”,而增量的思路問“應該有什么”。就“大灣區文學”來講,我覺得這個概念更適合增量思維,而不是存量思維。為什么?因為“大灣區文學”,從表面上看,它可能是指向于“9+2”,這11個城市群的文學內涵,但如果我們這樣理解,就辜負了這個概念所應有的可能性和生產性。當我們提出“大灣區文學”這樣一個概念的時候,我們是希望由這個概念激發出一些有創造性的東西,一些匹配于大灣區特殊經驗的東西。今天我們提“大灣區文學”,就是要發掘這個區域獨特的經驗并將其發展成一種新的文學經驗。
王威廉:概念首先是視角,向左、向右,或是向上、向下,重新看待世界。因此,在“大灣區文學”這個概念下,原本我們熟悉的那些城市的文學,被迫要讓我們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和審視一番。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概念是意味深長的,部分的相加要大于整體。這十一座城市在經濟上保持密切的互動性,但是文學最為關心的是城市的文化與精神是如何保持著互動性的?“大灣區文學”這個概念可以提供一種思考的向度。其次,概念,尤其是好的概念,更是發明和創造。比如文學中的“靈魂”這個概念,它已經不再和宗教有關,它是一種對人的內在性的假定。“大灣區文學”這個概念眼下來說只是一種政策性的衍生概念,但文學有可能在這個概念中推陳出新,創造出新的文化精神。因此,我非常認同你說的,“增量”比“存量”重要,不過同時借此機會,梳理一下“存量”也是必要的,我們從“存量”的基礎上來思考如何來創造某種“增量”。
陳培浩:我們的大灣區文學地理從中山市開始吧。說起當下的中山文學,你能想到哪些名字?
王威廉:那是很多的,因為作家馬拉是我的老朋友。我經常去中山找他玩,便認識了中山的很多朋友,比如詩人丘樹宏、倮倮、徐林、阿魯,散文家譚功才、王不了等等。這幫朋友之間的感情很親密,甚至還合伙做事情,比如“虛度光陰”餐廳已經成為中山的一張文化名片。
陳培浩:說起來,我跟中山倒是頗有緣分。2011年,由謝冕和王光明兩位教授推薦,我跟著名革命詩人阮章競的女兒阮援朝老師合作,寫作了《阮章競評傳》。這本書是當時中山文聯主席胡波先生策劃的“中山歷史文化名人評傳”中的一本,也因此機緣踏足了中山。從北京畢業返回中山之后,文學上交流較多的中山朋友有馬拉、倮倮等人。馬拉2019年當選了中山作協主席,他大概是當下中山作家中最受外界關注的一位。馬拉的長篇小說《未完成的肖像》獲得2016年第四屆人民文學新人獎的長篇小說獎,《未完成的肖像》書寫了當代藝術圈媚俗、墮落之下少數人的藝術堅守和精神超越。這部作品包含了視角轉換、鑲嵌文本、經典互文等多種現代主義藝術元素,又以個人化的方式包含了鮮明的當代批判立場,更重要的是,作者具有一種處濁世而自凈其意的精神立場。作為一部在后先鋒時代延續先鋒路徑的小說,它啟示著:先鋒不是對先鋒經典的模仿和復制,而是對當代藝術和精神問題的有效勘探。你怎么看馬拉的小說?
王威廉:馬拉首先是一個詩人,他曾經用筆名木知力(取原名“李智勇”一半)寫詩,出過詩集《安靜的先生》,我還給這本詩集寫過評論,小說家弋舟還寫了一則同題的短篇小說。馬拉的詩歌有著童話般寧靜的質地,給人的閱讀感受是非常好的,他自己也經常引以為傲,喝醉酒站在酒桌上朗誦詩歌。他的小說跟他的詩歌氣質是分不開的,換句話說,他的小說是從他的詩歌中生長起來的。因而他的小說追求詩意和純凈,這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反映很明顯。也許是因為熟悉的緣故,我是可以一眼看出來哪篇小說是馬拉寫的,這其中還包括他的視角、敘事方式和常用的主題。這也意味著,馬拉是一個個性鮮明的作家,一個作家要做到個性鮮明是不容易的。馬拉在長篇小說的寫作方面也很用力,他在日常生活中好像很隨意,實際上非常勤奮,是將寫作當成生存的目標的那種作家。在詩歌的純凈與小說的復雜之間,如何能融為一體,不僅僅在考驗馬拉,也考驗著每一個作家。馬拉以一種決然的態度完全以寫作為職業,我很欽佩。他一定能夠破局而進入大境界,我對馬拉懷有深切期待。
陳培浩:倮倮是另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中山作家,他主要寫詩,讀倮倮的詩,有一個視角,就是光。倮倮自認是大地上的汲水者,我認為他是大地上的感光者。當我們說到光,有必要辨認光的種類。在前工業時代,除了日月星辰發出的自然之光,就是柴火蠟燭等可燃物之光,再則就是波浪和鏡面的反射光。進入工業時代之后,人造光成了人類所接觸的越來越多的光種。后工業時代人類對于人造光的迷戀可以從種種巨型城市冰冷玄幻的燈光節中一覽無余。自然光、折射光、人造光是人類所接觸的三種最基本的光種。夢想啟明的詩歌,大概也放射著這三種基本的光。所謂人造光的詩歌,充滿著機械感。這種詩歌給人以激勵鼓舞,它并不洞開生命的復雜性,而傾向于把豐富的生命提煉為通過按鈕就可以提供的人造光。在我看來,汪國真的詩歌就在提供著一束這樣的人造光。“既然選擇了遠方,就只顧風雨兼程”,這樣的句子對很多對生命豐富和幽微沒有要求的讀者而言顯然也是一種照亮。大量的雞湯寫作便提供這樣的人造光。它使生命在進入朗照幻境的同時,犧牲了對豐富性的需求。感光性寫作的第二種類型便是所謂的折射光,詩主體尚無法成為一個發光的星體,它的心靈像海水,像鏡面,吸納吞吐綜合并反射著萬物的微光。感光性寫作的最高類型是自然光寫作。此時,寫作者并不搬運別人的光亮。他構造了穿透幽暗的思想能量,他自身便在閃耀。倮倮是行動者,而不是思想者。所以,我不能強求他能夠成為自體發光的寫作者。但并非所有的詩人的心靈都具備感光能力,而折射光的寫作也不是對光的簡單搬運,里面有思悟,有重構,也有詩人主體走向遼闊的自我教育。在我看來,所謂倮,大概是一棵人樹上結出的精神果實;而扎根大地的二棵偉岸人樹上兩顆詩歌的果子,它們像人類二個孤獨的乳房,永遠不曾重疊,卻相依為命,相互對望,是人之孤獨和自救的一個隱喻。
王威廉:在這點上我們不約而同,我給倮倮寫的評論文章就叫《汲取微弱的光》。我一直認為,倮倮的詩歌與他的生活有著極強的同構性,很難說他是個現實主義的詩人,毋寧說,他的寫詩與做事,都像是人生的一種修煉與參悟。倮倮的詩,對我來說,更是來自朋友的詩。這意味著,他的詩對我是親切的,我讀他的詩的同時,也在讀他這個人,反之亦然。但朋友的詩,并不是說他的詩只能打動認識他的朋友。我特別想說的是,這表明他的詩具備同時代性,他的詩能夠讓這個時代的每個人,在其中找到打動自己的部分。從他的詩中,我們都能找到朋友的感覺,那里有溫暖、激勵和悲傷。我覺得他這樣的朋友,才是由內及外地踐行著文學生活的真諦。做事與寫詩,行吟與頓悟,如米沃什所說的,讓生命有了“第二空間”。詩無法免除我們生活的責任與重負,但詩讓我們得以從無意義的事物中汲取微弱的光,凝聚成一道光線扭結成的繩索,將生命的小舟于亂流中維系在岸。
陳培浩:我上面提到三個作家的名字—阮章競、馬拉、倮倮,我們稍微引申一下可能會發現某種歷史隱秘的聯系。阮章競1914年出生于中山,一生輾轉去了上海、太行山、北京、內蒙,1960年代初當過一段時間《詩刊》的常務副主編,80年代成了北京作協主席。他是一個去了北京的中山人。馬拉和倮倮則是來到中山的湖北人和湖南人。辛亥革命的第一槍是在湖北打響的,辛亥革命的領袖是廣東香山縣人的孫中山,倮倮則是從毛澤東的老家湖南來到孫中山的老家中山。這種聯系當然只是談資,但背后也有大歷史。今天我們放在大灣區視野中談論中山文學,同樣必須有大歷史的眼光,只有大歷史,才能開啟大未來。同樣,對于中山作家來說,不能僅僅看到當下眼前的中山,而必須把中山放在中國近代史乃至世界史的框架中,才能看到“中山”究竟意味著什么,從而激活這片地域所具有的歷史文化資源及其未來性啟示。
王威廉:幾年前,我就知道馬拉獲得過中山的一個文學獎,叫“孫中山文化藝術獎”。我當時特別羨慕,因為我是中山大學畢業的,對中山先生懷有極大的敬意。但我毫無辦法,這個獎是中山的獎,只頒發給中山的作家。這自然是說笑,但也說明中山作為孫中山先生的故里,有著特殊的文化地理意義。中山市其實是歷史極為悠久的,它的前身是1152年設立的香山縣,1925年,為紀念孫中山先生而改名為中山縣,后來又升格為地級市。它位于珠江三角洲中部,北接廣州市番禺區和佛山市順德區,西鄰江門市區、新會區和珠海市斗門區,東南連珠海市,東隔珠江口的伶仃洋與深圳和香港相望。因此,它的地理位置是極為優越的。當然,在文化層面,我們還是要聚焦到孫中山先生身上,他是兩岸三地共同緬懷的政治偉人,這也構成了大灣區極為重要的文化紐帶。我們要談論大灣區文學,一定會涉及到這背后共同的精神文化價值是什么。那么,在中山先生身上,我們一定可以獲得更多的啟示。這種啟示不僅僅對大灣區,而且對整個當代中國的文學與文化都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