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圖江湖的商機與幻術

徐晴

“P”，其實是最早的圖片處理軟件Photoshop的首字母;“P圖”則泛指圖片處理行為，尤其人像。在30年發展史里，P圖從個人行為變成了產業化服務。在P圖江湖里，萬物皆可P。在生活場景中，P圖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愿景，美和“騙”的矛盾浮出水面。

P圖江湖·

獨立攝影師張皓經驗豐富。從照片背景來看，如果里面的條紋或線條，包括桌子、柜子的輪廓有怪異彎曲，可以斷定不是原圖。這是最基礎的法則，大多數人會主動避免。更高級的是計算人體的比例。真假長腿最大的區別在于“腕線過檔”。一個人的四肢長度呈正比，手臂短短一截，雙腿卻無比修長，除了P圖，沒有別的辦法能實現。在他看來，普通人不一定是P圖技術不過關，大概率是審美功底差，一不小心就會導致圖片失真甚至變形，更有可能過度美化。

處理過上萬張照片后，張皓和同行們總結出了一套P圖規則：瞳仁永遠是圓的，并且是正圓形，左右瞳仁大小相同;縮小臉的同時，脖子、耳朵、還有頭的大小都要跟著調整;腿、小臂、手和腳的長度需要“配套”;模仿油畫里人體腿和腰的曲線，女人身上沒有直線;最重要的是不能修成另一個人。這是圈子里的規矩，也是攝影師、修圖師賴以生存的法寶。P圖太過會被顧客嫌棄，被同行嘲笑，等于砸自己的招牌。

在P圖行業里，有正統，就有江湖;有規矩，就有潛規則。各種各樣的需求和服務游走于規矩之外，隨機搜索，互相匹配。

打開閑魚APP，大量“代P圖”服務以0.99元低價出售。最近一年，小王依靠“代P圖”接了一百多單。有人發來證件照，希望把臉上的瑕疵去掉，放在簡歷里，給HR留下好印象;有人想拿好看的照片去網戀，就算“修得我媽都不認識”也沒關系;還有人來修飾身材。

她也接到一個特殊訂單，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客戶讓她在自己平滑的皮膚上P滿疹子。猜測到對方會拿去騙同情，比如假造生病證明去某些平臺上集資，她拒絕了這個要求。

5月20日這天，前微商小張正在刷微博，她看到童年男神孫耀威發出了一個金額達5201314的轉賬截圖。熟悉的味道讓她想起過去的日子。

為吸引更多人購買產品，微商們常常偽造聊天或轉賬記錄，制造虛假繁榮，騙取顧客的信任。早些年，大家申請多個微信小號相互對話，后來淘寶上出現了一些P圖服務，但價格太高，一張圖就要兩塊錢。有微商頭子找人開發了“神器”，價格49元，不限次數，終生使用。功能強大全面，聊天截圖、轉賬金額以及朋友圈點贊截圖都可以自定義生成，P圖完全被產業化。

不一樣的P圖

疫情期間收入顯著降低后，24歲的設計師小明在閑魚上承接老照片修復工作。他有繪畫功底，習慣使用Photoshop和數位板。

一個中年男人想要修復父親和爺爺的軍裝照。在他的說明中，爺爺參加過抗美援朝，不僅要修復面容，軍裝也不能馬虎，襯衫的領子、扣子等都有講究，相關人士可以憑借這些判斷出入伍年代和參軍地點。如果修復錯誤，違背事實，會影響老爺子的聲譽。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客戶發來一張家族長輩與魯迅先生的合影。

家族長輩的名字叫葉紫，是民國時期的一位小說家，與魯迅曾有深入交往，小明沒想到，一次價值25塊錢的P圖服務，讓自己與歷史里的魯迅先生發生了短暫連結。

修復工作有難度，一些污漬、破損、模糊往往要用幾天的時間才能修復，但使用一個叫“你我當年”的軟件，可以依靠AI在短短幾秒內完成這項工作。這種高級P圖，是將視頻分解成幀再去修復，主要的技術是讓計算機通過訓練擁有類似于人的想象力。

這與小明的工作原理完全相同。“修復”老照片更應該叫做“繪制”老照片，工作開始之前，他會讓客戶提供照片主人公的其他影像當做參考。清楚了人物原本的樣子，才能根據想象把缺損處畫出來。而更多時候，參考圖并不存在。

有客戶拿著一幅老祖宗的肖像畫找小明修復，他們也不知道老祖宗長什么樣，除了這幅畫，涉及老祖宗相貌的只有地方志里寥寥幾句描寫。在發現修復圖片其實是“無中生有”之后，只要符合自己的印象和期待，客戶就相信這是真的。

無法定義的真實

在不確定因素過多的時期，影視行業的P圖需求最大。

某男演員聲譽崩塌后，參與的綜藝節目剪輯師加班3天3夜重新剪輯拼接畫面。他主持的2019年某衛視春晚遭遇了更大的危機，在錄播的3個小時晚會里，大部分時間他都站在畫面的中心。經過連夜P圖處理后，男演員主持鏡頭全部消失了。但仍有細心觀眾發現，后期人員直接把左邊的伴舞的圖像復制粘貼到男演員的位置，以至于兩邊的人一模一樣。有觀眾感慨：這簡直是幻術。

AI批量P圖不僅存在于影視行業中，還走進了我們的社交生活。最近，ModelArts平臺可以通過人臉識別合成畢業照。用戶在網站上傳證件照，選擇不同學科類別，就可以穿上對應的學士服。上傳多張照片，還能讓多人合照，每個人的臉都完美融入，十分自然，線上大合影不再有手動P圖的辛勞和滑稽。

武漢紡織大學的學生創業團隊也開發了一款工具，名為“E起來拍武漢紡織大學畢業照”，他們在自然融入的基礎上添加了美顏功能，讓每個人的畢業照都比原本的自己更美、更真實。目前該校已經有幾千名同學試用過，有男生覺得“美化多了一點，感覺畢業照中的自己過于帥了”。

AI的強大可見一斑，在塑造真實感的同時，還可以起到美化作用。類似的特效戳中了多數人的痛點——希望照片里的自己更美，同時這張圖片更像沒有P過。希望達成欺騙的效果，又不想被發現那個騙術是什么。所以到底是“接近真實”，還是遠離了真實，這很難說。

在張皓看來，“真實”是什么無法定義，人的視覺本身就是一種欺騙，就連單反相機宣稱的“高清”也未必真實。經過光電轉換等多個復雜流程后生成的圖像相較人眼見到的景象已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在攝影師圈子里，存在著關于真實的鄙視鏈。P圖自然的鄙視夸張的，守規矩的鄙視不守規矩的，通透清新的鄙視畫面不干凈的，高度清晰的鄙視模糊低清的。

但如果自然、守規矩、通透清新、高度清晰與P成另一個人同時發生了，是該“鄙視”它還是膜拜它呢？這真的是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