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洋 邢人儼


從2006年到2019年,黃燈在F學院當了2006級和2015級兩屆班主任,完整見證了80后、90后兩批年輕人的成長。2018年,黃燈開始寫作《我的二本學生》。隨著時間推移以及對學生畢業后境況的跟蹤,黃燈深刻意識到,二本學生折射出中國大多數普通年輕人的狀況以及最常見的成長路徑。
她寫道:“短短二十多年,那些像我一樣起點的二本學生,在徹底市場化和應試教育橫行的時代語境中,到底面臨了怎樣的機遇和挑戰,又承擔了多少不為人知的壓力?通過念大學,他們在立足社會的過程中,在就業、深造、居住等具體的人生節點,是否如我一樣,總能倚仗高等教育提供的屏障,越過一個個在今天看來無法逾越的暗礁?”
“人生沒有戲劇性也沒有太大野心”
2005年,黃燈入職廣東F學院。作為廣東省享有盛名的財經類院校,憑借著在廣東銀行系統豐富的人脈資源和地理位置,F學院的錄取分數長期接近一本線。該校的生源接近一半來自粵北、粵西和其他經濟落后地區。黃燈的學生,大多出身平凡,來自不知名的鄉鎮,與“一線城市、高知父母、國際視野”的高配學霸形成了鮮明對比。
但這些孩子仍是所在地的資優生,“可能是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他們對改變命運的高考充滿了感激,并對未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些學生留給黃燈最深的印象,“就像一堆被打濕的柴火,你怎么點都點不亮”。他們是最普通的學生,從未將自己歸入精英之列。“人生沒有戲劇性,也沒有太大野心。”
但她也發現短短十年間,自己帶過的兩代大學生進入社會后的境遇已有明顯的變化。
溫建是F學院2005級學生,來自河源市紫金縣的小鄉村。他是“第一代”留守兒童,父母外出打工,由爺爺帶大。溫建將自己的人生總結為“按部就班”。因為爺爺跳出“農門”的信仰,他堅持讀書,考入了F學院熱門的經濟學專業,這對他來說是好成績。
畢業那年,溫建第一次對學歷產生認知。2009年,全省銀行系統招考,珠三角一線城市的招聘要求是985、211或研究生以上學歷,F學院畢業生只能去縣一級機構。即便如此,文憑依然帶來優勢——溫建去紫金縣一所農村信用社報到時,領導還感嘆:“F學院的學生都愿意來我們這兒。”
十年來,溫建的職業發展穩步上升。他在紫金縣工作三年后,被借調到省級系統,并順利納入事業編制,過著安穩的生活。
黃燈在《我的二本學生》中提及,畢業8年后,2006級的52名同學全部在廣東就業,絕大多數已經安家落戶。他們的職業選擇大多保守,如公務員,進銀行等,少部分人創業。在城市過著較為體面的生活。在黃燈看來,這一代學生的發展得益于時代的機遇——“房價平穩、低廉、經濟上升的階段”“金融行業的快速發展”“廣東地區發達的經濟環境”。
進入體制、尋求一種穩定的生活,似乎成為這批貧寒子弟在城市扎根的重要途徑。
“就像被打了催熟劑一樣,要快點到社會上”
許多學生是在上大學后,才第一次了解到“重點大學”和“普通大學”的區別——這使得他們進入學校后都出現過心理落差。
找工作時,學歷成為第一道門檻。學兄學姐面試時,最常說的一句是:“中大、暨大的人都在,那我肯定沒戲了。”溫建說,就連紫金縣銀行系統的崗位,現在也有很多名牌大學生來競爭。
考研則是另一個坎。2006級學生中,沒有一人選擇考研,直到2018年,也沒有人脫產考研。黃燈認為,這或許表明他們對工作較為滿意,不需要通過文憑提升來改變生存狀況。
近幾年來,許多學生開始選擇考研。重點大學招收保研生的比例不斷擴大,留給非985、211院校學生的機會并不多。黃燈的一位好友曾明確告訴她,第一學歷不是985、211,面試再出色也很難錄取。
在巨大的就業壓力下,許多學生從剛進大學時就開始找工作。有的從大一就開始在外面兼職、實習,甚至長期花錢請人來幫忙上課。畢業后,他們因為履歷豐富,率先找到了工作,從朋友圈看來,生活很體面光鮮。
在F學院,黃燈帶著導師制輔導的學生讀書、聽講座,逛中山大學校園,希望學生內心更從容,“我的學生似乎沒有成長的時間,就像被打了催熟劑一樣,要快點到社會上,變成被利用的工具。這不是把他們當人培養,而是當作就業工具在培養。”
“哪怕二本學校的孩子,還是可以通過教育改變命運”
2019屆畢業生小歐,家里來自公務員系統。她從小厭惡官僚習氣,但在家人的勸說下,最終參加了國考,進入江西贛州某縣的稅務局。她表示,對于二本學生來說,公務員幾乎是最優選擇,它只限專業,卻不限985、211,“只要本科就行”。看著一些還在為找工作奔波的同學,小歐有些慶幸,自己搭上了國考的順風車。
黃燈在武大和中大讀書時,曾觀察過本科生就業,進體制考公務員并不是名校畢業生的主要選擇。“對于那些二本學生來說,如果能夠考公務員,應該已是非常好的出路。但重點大學的孩子有更好的選擇,選擇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情。”
讀書改變命運的法則,在這批二本學生身上,并非沒有體現。
2018年,沐光畢業兩年后,進入保利地產做黨建工作,如今已和人搭伙,在東莞買了投資房。
在談到童年的經歷時,沐光說,那時他們是村里最窮的人家,連住的房子都搖搖欲墜。沐光的兩個弟弟都沒有上大學,二弟在村里當“爛仔”,三弟則在工地上打工——這是村里男孩最常見的兩種命運,沐光則在兩三年前,幫助父母重修了房子,一棟三層小樓。
沐光曾對黃燈說,如果沒考上大學,他也會成為村里的“爛仔”。所以,大學教育對他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哪怕農村的孩子,哪怕二本學校的孩子,他們還是可以通過教育改變自己的命運,還可以有這個機會。”黃燈說。
考研失敗后,2019屆畢業生李妍住進了F大附近的龍洞城中村,準備“二戰”。她想考蘇州大學文藝學,在日常生活中常感受到一種撕裂感——一方面她對做學術感興趣,想要去探尋真理;另一方面又為現實所牽絆——如今房租都由父母支持。她已決定如果“二戰”失敗,就先去工作。等過幾年再考。
搬進城中村迎福公寓后,李妍買了一盆綠蘿放在床頭,綠油油的枝葉悄然蔓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