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當年,在中國,在民間,離婚也不易。
首先是,一旦離婚,一方將無處可住。其次是,家庭這一“合資單位”解體,不論各自承擔怎樣的撫養兒女的法律責任,雙方的經濟狀況都將變得很糟。再其次,若非離不可的是男方,則他還必須提出“過不下去了”的硬道理。而從當年民間的是非立場看來,只要女方并無屢教不改的作風問題,一切“過不下去了”的理由都是不足以成立的,法律也絕不支持。
當年法院判離婚案,須參考雙方單位意見。如果雙方都是無正式單位的個體勞動者、那么街道委員會的看法也相當給力。街道委員會也罷,單位也罷,都會不約而同地、本能地秉持“婦女保護主義”立場,認為這便是秉持正義。實際情況也是,對于女性,離婚后的生活將十分不易。
而若離婚的原因是由于男方另有新歡,那么他必得有足夠勇氣經受幾乎來自社會方方面面的道德譴責。也并不是有那般勇氣就容你心想事成了——那將是一場“持久戰”,拖了八年十年還沒離成不足為奇。
離婚雖是夫妻之事,但在當年也被認為關乎社會穩定,關乎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體現。故在“文革”前,中國是世界上離婚率極低的國家,也以離婚率低而自豪。
“文革”十年,離婚率上升。夫妻一方若被劃入政治另冊了,“離婚”不但成為另一方的自保方式,而且受到革命的肯定,正所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文革”后的整個八十年代,離婚率仍呈上升態勢。這乃因為,“河東河西”之變,又開始了一番輪回。這么變也罷,那么變也罷,政治外因的強力介入是主因。故可以說,從“文革”十年到“文革”后十年,中國有一種離婚現象是“政治離婚”。
但這種現象,主要體現于干部子女與知識分子夫妻之間。許多干部落實政策了,官復原職了,甚至職位更高了,他們的曾經淪落民間的兒女,于是要改變已經形成于民間的婚姻。這種意愿在不少知識分子中也有呼應。因為知識分子的命運,“文革”后也逐漸向好。
男人的命運一旦向好,就會吸引較多的女性追求者。女性的命運一旦向好,對婚姻幸福的要求便會提高。人類社會在許多方面發生了根本改變,在許多方面卻似乎亙古不變,此點是不變法則之一。
知識分子的離婚,可就不那么容易了。當年,我認識一位科技知識分子,單位剛分給他一套七十幾平方米的樓房,他出人意料地鬧開了離婚。且不論是否過不下去了,首先你必須為你的“娜拉”安排好另一住處吧?他根本不具備那種能力,所以夫妻二人仍共同居住在小小的兩居室內。他連凈身出戶也做不到,因為他一旦離開了那個家,自己也無處可住。所幸他們的女兒上大學了,可以住校不回家。即使家中只有他們離不成婚的二人,那種形同陌生人的關系也還是太尷尬了。最終沒離成,又將就著往下過了。照樣留下了負面議論——“什么過不下去了,借口嘛,這不也繼續過下去了嗎?”
1980年代晚期,路遙有部中篇小說《人生》——主人公高加林是考上了大學的農家子弟,他的農村對象叫巧珍。他結識了地委干部的女兒,她也一度對他頗有好感,這使他對巧珍變心了。結果,他先后失去了兩個女子對他的愛,也失去了在城里的工作,被迫退回到農村,被現實打回了原形。
試想,若高加林非農民的兒子,結果就斷不會是那樣——他可以首先為巧珍解決城市戶口,再安排一份較好的工作。如果巧珍有上大學的愿望,并且是那塊料,他助她考上大學亦非難事。那么一來,豈不是三方都心想事成皆大歡喜了嗎?
在整個1980年代,中國的離婚率雖然上升了,婚姻在底層卻相當穩定。底層兒女能結成婚已屬幸事,誰敢動離婚之念呢?也都沒有離得成的能量啊。
上世紀九十年代后,中國的離婚率更高了。個體經濟發達了,成功的,也就是有錢的男人多了。此時的中國式離婚,主要靠的是錢的擺平作用。而錢的擺平作用,比權的擺平作用更大,也更易于發揮。
當年,有對“改革開放”不滿的人士,拿離婚率說事,認為是社會道德的滑坡現象。
2000年后,憂慮之聲漸斂——因為主張離婚權利的女性不僅不少于男性了,似乎還有超過男性的趨勢。時代之變革,為中國女性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展現各種能力和才華的機遇,她們不再僅僅是家庭的“半邊天”了,也逐漸成為社會的“半邊天”了。女性是男性的老板,給男性發工資;女性是男性的領導,男性在職場上被指揮得團團轉,唯命是從的現象比比皆是。學歷高、官場或職場職務高、收入高、知名度高的女性越來越多,她們與各行各業的成功男士的接觸面空前擴大,棄夫另擇佳偶的意志往往表現得十分堅決。居住問題、子女的撫養問題對于她們已根本不是個事。她們往往向男士開出令他們滿意的離婚條件,使他們最終幾乎沒有理由不在離婚協議上簽字。
但,官場上這種現象并不多,事業單位和國企也不多。因為以上三個平臺,不論對能力強的男性還是女性,有著同樣的公共要求。在私企和自由職業者群體中,她們的任性卻不受任何限制。特別是在文藝界,是自由職業者的她們,還每每靠離婚之事自我炒作,以提高知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