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夏楠
“花瓶打破之后,把碎片拼湊起來時付出的一片愛要比它完好時把它的完整視為當然的愛更強烈?!?992年,沃爾科特憑借《西印度群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在獲獎演說中他如是說道。二十年后,他的詩集《白鷺》獲得了艾略特詩歌獎。在這部終結之作中,他努力彌合著破碎的傷痛。
破碎根源于曾被殖民的歷史,《白鷺》出版時,他的祖國圣盧西亞獨立了不到半個世紀,因而在這部詩集中,沃爾科特依然在書寫這段傷痕。他親眼見證了殖民歷史的葬禮,心情復雜地送上了挽歌。《消失的帝國》中,詩人的筆觸由震驚而始,旋即落入了虛空,“隨后突然不再有帝國。/它的勝利成了空氣”,曾經的耀眼像是虛假的繁榮。所留下的帆船、軍事基地、旗幟……這些力量與權力的象征,如今也失去了光芒,只能用以證明帝國的衰落。他冷靜地描述了這場葬禮中的儀式:馬蹄聲、警官少校的號令、跺腳聲、多管自動高射機關炮齊射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一個時代的終結,“再也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主題了:/這種對權力的淵深放棄”。與此相應的,是西印度群島的新生。詩人給予了熱切的期待。盡管“群島看上去就像一個墜落/并分散成一個個碎片的大陸”,但獲得了獨立的國度,讓他非洲的血液得到了自由與安寧。“全然領受每天恩賜的圣餐,/光簡化我們,無論我們是何種族或天賦。”終于獲取了平等與尊嚴,他相信這片土地的原始與純粹擁有自我生長的力量,能夠生長出獨屬于自己的文化。
但彌合似乎是暫時的,詩人依然被分裂的痛苦所吞噬著,徘徊于懺悔與贖罪之間。在下一篇詩歌《帝國的幽靈》中,詩人一次次提及了自己所肩負的、無法逃離的帝國的罪惡。他一次次地自我審視,每一次審視都是對自我的審判,“他靜止的難以捉摸的沉默變得更加可怕/隨著每一次大聲的質問,因為那么多/都被擲向他,逃離上個世紀的罪”。他生于帝國,便天然沾惹了帝國的罪惡,而他的成長、甚至他的成就都植根于此,“如今他的名望/大于他的帝國,它緩緩燃燒的良心。/煙是火之罪”。而當罪惡來襲時,他尋求著排遣與解脫,“罪感回潮時,他喜歡這種遠足”,他去海灘,去教堂,去飲酒,去懺悔。“他的歷史是沒有悔恨的歷史”,而這是不可饒恕的,他必須要擔負起懺悔的責任。
哪怕行走在世界的其他角落,他也會敏感地觸及到殖民的陰影?!对趥惗氐囊粋€下午》中,“每個少年(或小伙子)骨子里的遺傳,/從心中無形地向外蔓延的污點,/就像教室地圖里帝國的紅點”。在詩人眼里,這些少年和自己一樣都帶著原罪,盡管他們自己未必意識到,但他們都是帝國的余脈。所以他警惕著,那段歷史是否會再次蔓延。
而殖民終結之后,是否會以另一種形式卷土重來呢?詩人同樣警覺。在《金合歡樹》中,他將商業社會對土地的侵入視為新的殖民,“一種沒有鎖鏈,不流鮮血的奴役……這新的墮落”。不同的是,殖民者的名字被轉變成了“老板”。詩人模擬被奴役者的口吻,向老板恭順地匯報那底層人的生活。商業社會帶來的貧富差距如果不能得到妥善的調節,必將帶來社會的失序。這里的人民該怎樣活下去?而對政府,他顯然也并不信任?!兑淮尉拮儭分?,他以反諷的筆調反復提及的“巨變”,不過是鈷藍色、海藍色或者丁香紫和紫羅蘭色的調整。蟋蟀、牛馬,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民都還是原來的模樣。所以面對領袖的許諾,他不敢輕信。
但世界似乎總歸在往好的方向走,譬如奧巴馬的當選。這個消息令他備受鼓舞,他為這位美國歷史上第一任非裔總統接連寫下了兩首詩歌,《四十英畝》及《奧巴馬與理發師》。前一首詩看向過去,描繪了以一個青年黑人為中心的耕作圖景,抽象的歷史以空間的形式展開。棉花地,是他們肉體被壓榨的象征;法庭,是他們的自由與權利被禁錮的象征?!伴L著棉花頭發的祖先”歷經著“這片悲嘆的土地、處私刑的樹、龍卷風的黑色報復”。而這一切苦難是時候終結了,黎明來到這片土地,等待著這位播種者。而后一首詩寫的則是面向當下,圍繞“我”聆聽“理發師”的講述展開。開篇即是“‘因此這個世界等待著奧巴馬。我的理發師說”,與前一首詩呼應著。理發師是個青年黑人,他的生活尋常平庸——而這恰恰是曾經的求而不得。他似乎只是恰巧提起了這個話題,輕快地,而不是沉重地,也與歷史中的緊張氛圍形成了對比。理發完畢后,“當我離開他的寶座,抖掉腿上的碎頭發,/我感到變了,像一個被遵守的競選承諾?!币粋€塑造的新我,期待著世界杯重新塑造,他熱切地期盼著這個改變。
因時代的變遷與社會的革新,面對殖民歷史所遺留的裂痕,詩人在《白鷺》中情感依然磅礴高亢,但多了一份樂觀與平和,以及最為重要的,超脫。他需要與過往的殖民歷史,也是與自我,進行和解。
詩集以《白鷺》為名,“白鷺”(egret)與“遺憾”(regret)一字之差,它承載著詩人對過往的反思,以及與對美與理想的追求。白鷺的輕盈,與滯重對立;它的潔白,與黑暗對立;它的完美,與破碎對立。它從高處給予詩人以超拔的力量,引領著他從碎片之中抽身而出,去修復、去療傷,從而得到解脫。詩集中的很多鳥類,如蒼鷺、飛鴿、海鳥等有時也可視作白鷺的化身,它們指向教堂、塔尖、天堂,讓詩人的視線看往更高處,從而產生引人向上、撫慰人心的力量。
在詩篇《白鷺》中,詩人不厭其煩地用大量的詞語細致地描述白鷺的優雅體態與超俗品格。從其顏色、動作,到與整個環境的完美和諧,并一再用“天使”來做形容。天使是彼岸的,白鷺是彼岸世界在現實的使者?!坝行┡笥?,我已所剩不多/即將辭世,而這些白鷺在雨中漫步/似乎死亡對它們毫無影響,或者它們像突臨的天使升起,飛行,然后又落下?!睋从央x世了,但是死亡是對肉體而言的,精神世界卻得以永存。所以在結伴飛翔的白鷺身上,他看到了摯友的影子——“它們是天使般美麗的靈魂,就像約瑟夫(蘇裔美籍詩人,1987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一樣。”
而當詩人陷入那殖民遺留的分裂與苦痛時,白鷺的降臨也能帶給詩人慰藉與啟示?!断У牡蹏返淖詈?,“我的心會被撕成碎片就像大海的邊飾/為了看海鷗起飛時它的翅膀如何捕捉色彩”。他坦然地與破碎的自我達成了和解,而海鷗的飛翔為他昭示了遼闊的未來。《帝國的幽靈》中,當詩人在罪惡感的折磨狼狽地進行時,“殘茬叢生”處,“驚起一群潔白、完美的白鷺”。他的心底并未全然灰暗,那些潔白的身影一直與他同在。
《在鄉村》中,紐約成為了鄉村的對立面,被描繪為“鳥群已經放棄了我們的城市,寂靜的/瘟疫繁殖在它們的動脈里”。“紐約的每個人都生活在情景喜劇里。/我生活在一部拉美小說里”,而詩人自己,則是“一個長著白鷺頭發的別霍(老人)因某種/看不見的悲傷,某種驚人的折磨而發抖”。他沒有忘記那些歷史,并努力“秘密寫入編年史”。這是一場艱苦的戰役,是堂吉訶德式的知其不可而為之,是“單戀的地獄”,但是此刻的他,與白鷺已合而為一?!八鼈兪且晃焕先说幕貞浿?褪色的遺憾,印好的詩節/顯露出它們鉸鏈式的翅膀,像完全敞開的秘密”。這秘密與前文的“秘密寫入編年史”相呼應。是白鷺所承載的堅定信念支撐著詩人完成建構歷史的使命。
詩集以《終結之詩》收尾,這顯然是詩人有意的安排,在這首詩里,群島重新回歸自然。海岬、藍天、白云、船只、浪花……當然還有海鷗,它們無聲無息地飛翔著。此前的波濤洶涌,破裂與對抗,在這首詩歌里得到了平息。
當碎片用膠水粘合,那膠水也成為了花瓶的一部分。對沃爾科特而言,詩歌就是他用來修補破碎歷史的膠水,白色的疤痕之上附著他的詩行。以此,他承擔起了直面歷史的使命,也完成了自我的超脫。
一次巨變
隨著政府這永久的鈷藍色的轉變
這種許諾我們將信將疑,
隨著政府這永久的海藍色的轉變,
用改組的內閣這永久的紫羅蘭色,
這暗礁上永久的丁香紫,這赭色淺灘的
永久漫流,這潮水似的撕裂的彩旗
和這浪花似的遠去的橫幅。
隨著政府轉變,沒有轉變的是蟋蟀的唧唧聲,
公牛低沉、滑稽的吼叫聲,或
甩頭的馬的驚人對稱。
隨著政府轉變,你開始聽到
寬闊的雨的煙霧,就像統治者聽到聚集
在陽臺下的群眾,那位領袖已經許諾
政府的轉變這永久的鈷藍色
用他的內閣轉變的丁香紫和紫羅蘭色。
終結之詩
這一頁是一片云,在它磨損的邊緣之間
一座海岬伴著山脈斷斷續續地呈現
隨后再次消失,直到從此刻
無云的藍天浮現出槽形的大海
和整個自我命名的島嶼,它赭色的邊緣,
它陰影深陷的山谷和一條盤旋的公路
線一樣串起一個個漁村,拍岸浪花
潔白、安靜地奔涌,一行海鷗從岸邊箭一般地
飛入城市寬闊的港口,無聲無息,
它的街道變得越來越近,像你現在能認出的印刷字體,
兩艘游船,縱帆船,一只拖船,原始的獨木舟,
當一片云漸漸覆蓋這一頁,它再次
變白,這本書終于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