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眠

小學五年級,我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英語課本,認識了一對絕佳搭檔——李雷和韓梅梅。
我也第一次發覺,自己的舌頭原來如此僵硬。我寧可做一天的數學作業,也不愿意背十分鐘的英語單詞。然而,第二天英語課的背誦和聽寫練習,并不會因為我的抵觸而消失。沒過多久,我便和同學們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注白字”的學習方法:在英文上面標注諧音的漢字。雖然這樣的發音極其古怪,但好歹也能搪塞過去。
“你們這樣會毀了自己的英語發音的!”
無論年輕的英語老師如何生氣,家長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說,我都依然我行我素。管他呢,能讀出來就行!考完試,我還要和朋友出去玩呢!
考試結束,我優哉游哉地跟著爸爸去吃飯。在小小的餐廳一隅,有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坐在那里。爸爸正愁沒機會教育我,于是指了指那邊坐著的外國老先生:“你要是能和他對話,我以后就不說你了?!蔽伊⒖虖囊巫由险玖似饋恚俏煌鈬舷壬呷?。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我的口語必定是錯誤百出,可我一點兒都沒有羞赧的記憶,還和那位來自紐約的老先生做了一個約定:下次見面的時候,他要會說一口流利的中文,而我要會說一口流利的英文。
這個約定我記下了,當晚回到家,我就擦掉了英語課本上所有的漢字注音。說好要學,就一定要學好!之后我每天都要讀半小時的英語課文,背誦也是從不落下。
這份對英語的癡迷,一直保持到我升入中學。我所在的中學以英語教學見長,初一就開始學習長單詞,一篇課文動輒幾百個單詞。我現在還記得其中一篇關于飛機場的課文,背景音是抑揚頓挫的空乘女聲:SAS announces the departure of flight 273 to Stockholm,gate 34,aboard please(北歐航空提醒您,請乘坐飛往斯德哥爾摩273次航班的旅客,在34號登機口登機)。因為學這篇課文的時候,那位紐約的老先生寫信向我“認輸”了,所以這次獲勝讓我膨脹到不可一世。學校暑假組織學生去澳大利亞和英國參加夏令營,我總想找機會跟外國人聊天,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有一次我和媽媽遇到幾個外國人,站在我身后的她難為情地擋住臉,似乎很不想看見這個“臉皮這么厚”的女兒。
“女孩子要矜持點呀,別這么多話!”
我把頭一抬,理直氣壯地說:“我學英文不就是為了溝通嗎?要是不溝通,我怎么知道別人在想什么呢?我以后還要學其他的語言呢,學完之后要去世界各地看一看!”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的興趣愛好也越來越廣泛。從日本跨海而來的音樂、電視劇和動漫,像潮水一樣包圍了我。我和同學樂此不疲地討論著漫畫里的情節,迫不及待地等著下一次的更新。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個網友發的帖子:“有沒有一起學日語的?”我心中的小火苗一下子被點燃了。好歹也看了這么多的日本動漫,學習日語應該不難吧?說學就學!我興沖沖地加入了學習群,起初大家還會每天在群里打卡,分享背誦五十音圖的進度,沒過多久,打卡的人漸漸少了,又過了一陣子,就徹底沒人打卡了。當生動活潑的動漫情節變成白紙黑字的教案時,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句老話:“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蔽野讶照Z書一丟,計劃著周末和同學去哪里復習,順便玩耍。
仿佛是預先寫好的劇本,我在圖書館借書的時候,遇到了從大阪來的結城。他說著極不標準的中文,卻執拗地想要發出我名字的準確讀音。
也許是被結城執著的精神感動,我無畏地和他做了一個約定:“等下次見面的時候,我要用日文呼喚你的名字?!?/p>
回家之后,我重新翻出了被冷落的日語書,每天早晚準時在群里打卡。從學習五十音圖開始,一步一步,到學習動詞的各種形態、語法,以及各種段落、文章。我好像回到了初學英語時的狀態,一遍遍地默寫,一遍遍地背誦。
我和結城都兌現了自己的承諾,再次遇見的時候,我不僅用日文呼喚了他的名字,還把他邀請進了字幕組,和我一樣在字幕組里用熱愛發光、發熱。
字幕組的小伙伴來自世界各地,遍布不同時區。這讓假期里的我有了許多不同的選擇,看著世界地圖,想著自己兜里的錢,盤算著下一站的目的地。
夏季的斯德哥爾摩徹夜不眠,午夜的天空像是混合了牛奶的巧克力,一點點的星光像螢火蟲般點綴在天空上。我坐在運河上的海盜船旅館里,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看著窗外的星空。對面船艙的客人是一對老夫妻,還有他們的小孫女。
老先生小心翼翼地詢問我,是否可以坐在同一桌,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坐下和我熱切地聊了起來。老先生來自德國,知道我來自中國的時候,有幾分驚訝,又有幾分感嘆:“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對中國唯一的印象就是毛澤東主席;現在,像你這樣年輕的中國姑娘,拿著智能手機,說著流利的英文到處旅行。我想,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
正當我想安慰老先生時,他忽然精神煥發地說:“我要努力跟上這個時代,你們的語言難學嗎?我之前在上海參觀過一次文物展,展出的是青銅器,你們這些年輕人似乎正在嘗試讀出青銅器上的文字。文字是文明的載體,只要這個載體能被一代又一代的人解讀,那它所承載的文明就永遠不會消亡?!?/p>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之后我鬼使神差般地和老先生做了一個約定:“等您學會中文的時候,我一定也能學會德文。”
于是,現在的我,正在痛苦地練習小舌音。
這并非賭氣,也絕非炫耀。我和其他人一樣,對這個世界有著無窮的好奇心。居住在大洋彼岸的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有著怎樣的故事?在我看來,語言是通向他們靈魂的最好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