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是秋后,沿著環城河走,就遇見了。
那是一株不招眼的狗尾巴草,葉片修長,像吳宮里青女素娥腰間的絲帶,剪裁慷慨,飄灑之間,葉尖著了地。桿的頂上擎著毛茸茸的穗子,在午后的陽光里,攢動著,像和秋風在玩一場童年的游戲。忍不住,俯下身去,嗅它,鼻子扎著了,癢得縮回來,竟也捎回來一脈秋天的青草香。
常常散步的江堤上,野花野草也雜亂地生。秋風是一波一波浩蕩的浪,來了,怕人不知,細碎的野花便浪花似的點點濺到草地上。然后潮退,碎小的野花一朵朵開敗在淺淺的草里。??吹氖邱R蘭花。那花瓣單薄得很,像貧寒人家的清瘦女兒,受不得涼風似的。有三兩朵攀上細細的莖稈頂端,掀動著細齒樣的一輪瓣,柔弱地咬著秋風惴惴不安。更多的隱在及踝深的秋草和青黑的葉里,寂寞,無聲。色是淡淡的白,又暈染著淺紫或淺藍,不夠純粹,倒也安靜,像沾染了一抹海水的月光。野花很少有逼人的香,熱情似乎不夠,實用者的目光里,它是早被淪落為草的。那就以一株草的心態來開放吧,恬淡,隨意,秋風的香里,不濃情也不絕情。夾一瓣在書頁里,翻完一本書再偶然翻回來,暗香幾縷,有回眸淺笑的心動。像年少還未來得及去談的一場愛情,中年之后在某個街角邂逅,于是那些過往的簡單的情節,一一在時光的深處透出悠遠的芬芳。
秋日的田野,蒲公英在吐淡白的茸茸,像個寂寞的小婦人百無聊賴,趴在午后的陽臺上吹泡泡。
想起往事。那年春天,和朋友們閑逛,在一處院落里,看見一地的黃花,在三月的陽光下明晃晃地盛開,春色奢華。朋友問我花名,當時也不知。經年之后,辭典的一角,迎面撞上“蒲公英”三字,幾下端詳,竟是詩句里的故人。于是趕緊撥電話,告訴朋友說:某年某月某地,你問我的那野花兒是蒲公英!電話那頭,言辭吞吐,朋友大概是早記不起那年的滿地黃花。時間的長短并不僅僅是以分秒和歲月的標尺來丈量的,歷事多了,淡漠了,時間就遠了。有些事,隔了二十年還仿佛昨日;而一朵黃花,再憶起,便已是隔了一場戀愛的時間??雌压ⅲ茨且粓F白頭的花絮在風里,看蒲公英把果實當花朵開放到天涯海角,把身體里的香深深塞進泥土里,趕一場又一場的春色,即便是近于無名的卑微,也不肯缺席。
江堤上的苜蓿草,不知幾時,都被砍了,高高地堆在貨車上,運送到牛奶場去,一群乳牛等著。堤畔上,那些裸露的草根,于淡白的傷口處依然散發出一陣陣溫濕而隱秘的體香,舊情未了的樣子,在晚風里氤氳,纏綿,彌散。
秋草香,秋草香。人到秋天,百草面前,不適宜看了,就嗅嗅,那香往事一般繚繞。
(選自《舊時菖蒲》)
【賞析】
秋草是秋日里觸目可及的植物,也許正是因為人們對秋草過于司空見慣,竟不曾識得它們的名字,對草叢間開放的野花也常常不屑一顧。值得慶幸的是,還有如作者一樣的人看到了它們。
在作者筆下,野草野花雖很少有逼人的香,但卻散發著淡淡而隱秘的味道,在實用者的目光里,它們是微不足道的,但即便是近于無名的卑微,它們也從不在自然界的舞臺上缺席,而是把香深深塞進泥土里,去趕一場又一場的春色。那淡淡的秋草香里,蘊含著至深的生活哲理:生命雖然平凡卑微,但精神一樣可以幽香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