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漢語小句類別及復雜度對比研究?

王敏辰

（北京科技大學，北京100083）

提 要：在系統功能語言學框架下，本文建構英漢語小句分類系統并對英漢語小句結構的復雜度進行對比分析。 研究發現，漢語小句具有兩類特有類別——謂嵌簡單小句/小句復合體和CPPEx 句型，且漢語小句的嵌入和并列情況通常比英語復雜。 這種差異主要緣于英漢民族不同的哲學基礎:英語基于分析性哲學觀，形成注重邏輯性的強內核語言；而漢語基于悟性和整體性哲學觀，形成注重直覺性的微內核語言。

1 引言

語言是一個復雜的系統網絡，既代表一個符號系統，也是一個多層次的代碼系統（張德祿2012:31）。 因此，在這樣的龐雜系統中，需通過“分類”（classification）逐步揭開語言本質。 本文基于系統功能語言學視角，把小句類別作為研究對象，以期揭示英漢語言在形式和意義上的異同。

2 研究現狀及問題

2.1 小句分類

小句分類主要涉及“句型”“句式”和“句類”3 個概念，它們大體上代表語法學界關于小句分類研究的3 個視角:結構類別、句法功能類別和話語功能類別。

結構類別有宏觀和微觀之分。 宏觀結構類別是根據小句數量及各個小句的句法地位對句子結構逐層分析的結果。 英語中，小句一般被分為簡單句（simple sentence） 和復合句（multiple sentence）。 復合句可以進一步分為并列句（coordinate sentence）和復雜句（complex sentence）（Quirk et al. 1985；Radden，Dirven 2007）。 漢語中，小句通常也進行如上劃分，且更為精細。 例如，簡單句按照結構體特征進一步分為主謂句、非主謂句、名詞性謂語句、形容詞性謂語句等（張斌2010）。 英漢語宏觀結構類別的差異主要緣于語言內部因素:其一，二者的謂語體現方式不同。 英語的謂語只能由動詞體現，而漢語的謂語不僅限于動詞，形容詞、小句等都可以充當，所以多樣的謂語決定分類的復雜性，同時這種差異促使本文將英語的謂語稱為主要動詞（Main Verb，簡寫為M）、漢語的謂語稱為謂體（Predicator，簡寫為P）。 其二，英語主語是語法性的，漢語主語是語義性的，這決定非主謂句可以出現在漢語中而不能出現在英語中。

微觀結構類別指的是小句主要成分的排列方式，英語包括SV，SVO，SVC，SVA，SVOO，SVOC 和SVOA 等7 種基本類型（Quirk et al. 1985），這在學界已達成共識。 漢語也有類似的劃分，但是學界觀點不一。 例如，范曉（2009）提出7 類句型，即SV（主動型）、SVO（主動賓型）、SVB（主動補型）、SZV（主狀動型）、SVL（主并列型）、SVT（主順遞型）和SVD（主動疊型），陸儉明（2016）則只談到 SV， SVO， SOV， SVRO （R 代表補語） 和SVOR. 總的來看，漢語的句型研究范圍較為狹隘，沒有涵蓋非動謂句，有待進一步討論。

小句的句法功能類別服務于結構類別，主要采用二分視角，如主句（main clause）和從句（subordinate clause）、限定小句（finite clause）和非限定小句（nonfinite clause）。

小句的話語功能類別是依據小句的語氣結構，將小句分為陳述句（declarative clause）、疑問句（ interrogative clause）、 祈使句（ imperative clause）和感嘆句（exclamative clause）（Quirk et al.1985，Biber et al. 1999，Aats 2011，朱德熙1982，徐杰1987）。 這個分類在英語中采用的是形式標準，在漢語中采用的是意義標準，這是因為英語的語氣結構由主語與限定詞的有無或者配列來判別，而漢語的語氣需結合語氣詞和語用意義判斷（胡壯麟等2008，范曉2009，陸儉明2016，高艷明何鳴2019）。

盡管小句分類已有較為豐碩的成果，相關研究還存在以下不足:（1）大部分研究基于形式視角，將“子句分類”與“句子分類”割裂，這不符合漢語學界提出的“小句中樞說”思想（邢福義1995）。 （2）相關討論主要集中在形式類別，缺少小句分類的形式—意義系統網絡。

2.2 小句復雜度

作為小句的微觀結構類別，簡單句和復雜句的內部結構特點值得探討，相關的英漢對比研究可以從嵌入角度揭示語言復雜程度。 目前，很多研究將嵌入小句作為評判語言復雜程度的標準，并從語言習得視角，探討學習者的學術寫作能力和語言復雜度的關系，如Beers 和Nagy（2011），Biber 等（2011，2013）。 受此觀點啟發，本文認為對比英漢語簡單句的嵌入情況，可以探討二者句法成分的復雜程度，即反映語言的縱向復雜性。相應地，對比英漢語復雜句的并列情況可以觀察語言的延展性，即語言的橫向復雜性。

3 英漢語小句分類系統及類別的對比

3.1 理論基礎

系統功能語言學為我們建構小句形式—意義分類系統網絡提供理論基礎。 首先，系統功能語言學提出的“小句核心說”（Halliday 1994/2000）和被漢語學界普遍接受的“小句中樞說”異曲同工、互為補充（邢福義1995，儲澤祥2004，何偉王敏辰2018）。 據此，每個獨立的小句都是級階小句（ranking clause）， 小句之內可含有充當某種句法成分的嵌入小句（embedded clause）。 其次，系統功能語言學把語言看作形式與意義的統一體，二者呈體現與被體現的關系，即形式體現意義，意義是形式的一個方面（Halliday 2007:49 -51）。再次，系統功能語言學可以解決漢語單復句劃分問題。 何偉和蘇淼（2013）運用“過程”（process）標準識別漢語小句表達情形（situation）的數量，以此劃分單復句，這給單復句的研究帶來新思路。

概言之，系統功能語言學有助于我們建構小句分類的形式—意義系統網絡。 結合學界主流研究思路，本文從形式和意義兩個維度對英漢語小句進行如下分類。

3.2 形式維度的分類

形式維度涉及宏觀和微觀兩個視角。 從宏觀角度，小句可根據表達的情形數量被分為簡單小句和小句復合體。 簡單小句是形式上只含有一個級階小句、意義上只建構一個情形的小句類別。小句復合體是形式上含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級階小句、意義上建構兩個或多個情形的小句類別。 這兩類小句都可能含有嵌入小句，用以充當情形的參與者、過程或者環境成分。 因此，本文在何偉等（2015）提出的嵌入式和非嵌入式小句的基礎上，以嵌入小句的句法功能為標準，提出“主嵌簡單小句/小句復合體”“謂嵌簡單小句/小句復合體”“補嵌簡單小句/小句復合體”和“狀嵌簡單小句/小句復合體”。

①a. John was scared①.

b. John ran away， because he was scared.

c. John was scared， so he ran away.

②a. 你拿著鏡子看看自己②。

b. 他們愛祖國、愛人民、愛正義、愛和平。

例①中，前兩例皆屬于簡單小句，分別表達心理過程和動作過程。 例①a 是非嵌入式簡單小句，例①b 是狀嵌簡單小句，其嵌入小句because he was scared 表達原因式環境成分；例①c 表達心理過程和動作過程兩個情形，不含嵌入小句，所以是非嵌入式小句復合體。 例②中，例②a 和②b 分別屬于簡單小句和小句復合體。 例②a 中的小句“看看自己”表達動作過程，而嵌入小句“拿著鏡子”屬于環境成分，表示過程實現的方式，因此例②a 是狀嵌簡單小句；例②b 表達“愛組國”“愛人民”“愛正義”和“愛和平”4 個心理過程，因此例②b 是非嵌入式小句復合體。

從微觀角度，本文分析主語、補語（Complement）和主要動詞/謂體（包括主要動詞（Main Verb Extension）/謂體延長成分（Predicator Extension））的配列，然后提出英漢語基本句型③。 研究發現，英語的基本句型有:SM（主動型）、SMMEx（主動—動延型）、SMC（主動補型）、SMCMEx（主動補—動延型）和SMCC（主動雙補型），分別如例③a 至例③e；漢語的基本句型有:SP（主謂型）、SPPEx（主謂—謂延型）、SPC（主謂補型）、SPPExC（主謂—謂延補型）、SPCC（主謂雙補型）和CPPEx（補謂—謂延型），分別如例④a 至例④f.

③a. The plants （S） die（M） ...④

b.I（S） will run （M）away（MEx）.

c. Shell Advanced Fuels（S） clean（M）your engine（C） as you drive.

d.He （S） takes （M） my bottle （C） away（MEx）.

e.You （S） give （M） me （C） a sad opinion of myself （C）.

④a.談判人員個個都（S）哭（P）了。⑤

b.我（S）喝（P）醉（PEx）了。

c.他（S）早就聽說（P）過這位聞名的大數學家（C）。

e.我（S）可以給（P）你（C）提供一批名著（C）。

f.七壺酒（C）喝（P）完（PEx）了……

上述英語類別與傳統研究在術語上存在如下不同:（1）“主要動詞”取代“動詞”（V），包含傳統的“謂語動詞”和“非謂語動詞”；（2）“補語”所指更廣，涵蓋傳統的補語、賓語以及“必要的狀語”（Quirk et al. 1985，何偉王敏辰2019）。 （3）本文采用弱級階思想，將傳統的“短語動詞”（phrasal verb）分析成“主要動詞+主要動詞延長成分/謂體+謂體延長成分”，如clean up，go out，掃干凈，聽清楚，等等。

3.3 意義維度的分類

意義維度涉及兩個視角，即經驗意義和人際意義。 經驗意義是人們用語言描述世界上發生的情形。 根據 Halliday （1994/2000 ）、 何偉等（2017），英漢語小句都有7 類經驗意義類別:動作過程（ action process）、 心理過程（ mental process）、關系過程（relational process）、行為過程（behavioural process）、交流過程（verbal process）、存在過程（existential process）和氣象過程（meteorological process），由此得到相應的7 類經驗小句。人際意義是人們使用語言建立和保持人際關系的功能。 從人際意義角度，小句可以分為信息給予小句、信息尋求小句和提議小句3 類。

3.4 英漢小句分類系統網絡及二者的對比

綜上英漢語小句分類系統描述為圖1。 對比來看，英漢語小句類別在意義層面無明顯差別，但是在形式層面存在顯著差異。 就宏觀結構而言，漢語具有特有的“謂嵌簡單小句/小句復合體”。這是因為，漢語謂語成分的體現形式比英語豐富，嵌入小句也可以充當小句的謂體，如例⑤的嵌入小句“學習很好”體現關系過程意義。 然而，英語小句的過程意義只能由動詞體現，這反映出英語在建構過程意義時不如漢語復雜。

⑤他學習很好。

就微觀結構而言，二者的差異主要體現在漢語獨有的CPPEx 句型，如例⑥和⑦。 本文提出CPPEx 句型主要基于如下原因:根據語言類型學，英語屬于主語突出型語言，漢語屬于主題突出型語言（Li，Thompson 1976；劉丹青2003）。 這就是說，英語有著很強的SVO 語序和主語突出特征，而漢語具有話題突出型語序特征。 在漢語中，動量詞、動補補語和趨向補語等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促使受事補語話題化（劉曉林王文斌2009，劉曉林等2015:313），相應的施事主語被背景化，又由于漢語中主語是語義性的，所以這類話題化小句的主語時常省略。 基于此，本文把“補語+ 動詞+動量詞/動補補語/趨向補語”話題化結構視為漢語的基本句型，它們在功能句法中被分析為“補語+ 謂體+ 謂體延長成分”。 例如，朱德熙（1982）認為所有處于句首的名詞性成分都是主語，那么例⑥中的“籃球”和例⑦中的“飯”都是主語，其后的成分是謂語部分。 但是，這種分析將引起主謂結構作謂語的小句數量大量增加（石毓智2001），并且這類句子的句首成分也不滿足Trask（1993）提出的主語特點。 從系統功能視角，這類小句含有隱性參與者，如“他籃球打了三場”和“籃球他打了三場”等。 可見，“他”和“籃球”都屬于小句參與者，是小句的潛在主語。 對于這種情況，He（2017）、張斌（2010）指出，兩個名詞性成分同時位于動詞前時，更具施事性的成分應分析為主語。 因此，例⑥中的“籃球”應分析成小句的補語，例⑦也是如此。

⑥籃球打了三場⑥。

⑦飯吃飽了。

圖1 英漢語小句分類系統

綜上，英漢語小句在意義層上的分類無異，在形式層上漢語存在特有類別，即宏觀結構類別——謂嵌簡單小句/小句復合體，和微觀結構類別——CPPEx 句型。 客觀結構差異反映出漢語在遣詞造句上更具彈性，而英語相對更具塑形。 漢語民族注重主體性，在語言上表現為多樣性，允許更多句法形式的成分充當謂體，英語民族則注重“法”治（林汝昌李曼玨1996），在語言上表現為嚴謹性，嚴格按照動詞為中心的原則造句。 此外，CPPEx 句型在漢語中很常見，這是由漢民族悟性觀和以人為本的主體思維決定的。 悟性方面，老子主張“得意忘形”，重視語言表達的含蓄性。 主體思維與悟性相關，道家主張“天人合一”，儒家主張“萬物皆備于我矣”（《孟子·盡心上》）。 因此，主體和客體合二為一，形成一個統一體。 那么反映在語言上，漢語通過CPPEx 句型，客體性補語占據句首位置，使主體性主語隱含，形成客即為主的效果，且小句仍表達主體的情感、態度等意義。 與之不同，西方傳統哲學注重物我二分，將客觀世界和主觀世界對立，在語言上表現為多使用非人稱主語或者被動式。

4 英漢語小句結構類別之復雜程度對比

本節采用定量分析法，考察英漢語簡單小句中嵌入小句的使用情況，以及小句復合體中級階小句的重復使用情況。

首先說明本文的數據來源。 本節討論的語料數據均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中國外語與教育研究中心建設的英漢語功能句法數據庫。 為確保研究數據的一致性和全面性，本文選取文學語篇和新聞語篇作為考察對象，從這兩類語篇數據庫中隨機抽取中英文小句各400 句。

經初步分析，文學類語篇以及新聞類語篇的簡單小句和小句復合體的比例分布如表1和表2所示。

表1 英漢文學語篇的簡單小句和小句復合體比重

表2 英漢新聞語篇的簡單小句和小句復合體比重

對比來看，英語語篇中簡單小句使用頻率遠遠高于小句復合體，而漢語語篇中簡單小句和小句復合體所占比例相差不大。 因此，可以得到的初步結論是英語更傾向于使用簡單小句，而漢語在使用簡單小句和小句復合體時比較均衡。

4.1 簡單小句的嵌入情況

基于表1和表2，英漢簡單小句在兩類語篇中的嵌入情況如表3和表4所示。

表3 英漢文學語篇簡單小句的嵌入情況

表4 英漢新聞語篇簡單小句的嵌入情況

經對比，英漢語簡單小句的嵌入現象皆多發生于補語位置，其次是狀語，而主語嵌入現象更常見于新聞類語篇。

4.2 小句復合體的并列情況

英漢語篇小句復合體的并列情況如表5和表6所示。

表5 英漢文學語篇小句復合體的并列情況

表6 英漢新聞語篇小句復合體的并列情況

在英語和漢語中，由2 個級階小句組成的小句復合體是最常見的類型，其次是由3 個級階小句組成的小句復合體，而由4 個或5 個級階小句組成的小句復合體數量相對較少。 此外，漢語還出現多于5 個級階小句的情況。 可見，漢語在并列關系上較英語復雜，其常采用并列反復的手段加強意義。

4.3 討論

嵌入情況和并列情況可以分別反映小句的縱向復雜性和橫向復雜性。 就嵌入而言，英漢語簡單小句發生嵌入的比重相差不大，且嵌入小句的分布趨勢也無明顯差別，這說明英漢小句在特定語篇中的縱向復雜性大體相同。 就并列而言，二者存在顯著差別。 漢語小句在橫向上較英語復雜。 這種差異主要源于英漢民族不同的思維模式:英語以邏輯思維為指導，每個言語片段只表達一種情形或2 到3 種十分相關的情形，而漢語以直覺為本，每個言語片段可以堆砌多個情形。 這種英漢差異可以運用計算機領域術語“內核”進行闡釋。 小句所表達的情形就像系統進行中的“模塊”，情形間的連接方式就如系統的通訊過程。 英語中，小句表達的各個情形通過連接詞或粘合詞聯系⑧、邏輯關系分明、延展性差，這種組句方式類似于單內核處理系統直接調用其他模塊中的函數實現通訊的過程，即是一種外顯性的表達方式；漢語中，小句表達的各個情形可以不用連接詞或粘合詞聯系、邏輯關系模糊、延展性強，這種成句方式類似于微內核處理系統通過傳遞消息實現通訊的過程，即是一種內隱性的表達方式。因此，英語是強內核語言，漢語是微內核語言。

5 結束語

本文從形式和意義兩方面對比分析英漢語小句類別，研究發現，英漢語小句語義類別是一致的。 但是，二者的形式類別不盡相同，這是由英漢民族不同的思維方式決定的。 英語民族具有分析性的哲學觀，注重抽象思維和邏輯推理，在語言上一方面體現強內核特點，富含邏輯關系詞匯，且小句盡量以少量的并列手段表達情形；另一方面，小句結構由“法”控制，主體成分與客體成分分離，沒有CMMEx 類句型。 與之不同，漢語民族具有悟性和整體性的哲學觀，注重主體和客體的統一，在語言上一方面體現微內核特點，另一方面富含CPPEx類句型。 概言之，英語是一種強內核語言，注重邏輯性，而漢語是一種微內核語言，注重直覺性。

注釋

①例①均選自Halliday（1994/2000:220）。

②例②均選自何偉和蘇淼（2013）。

③對于這幾個句法成分的具體解釋請參見何偉等（2015a，2015b）。

④例③皆選自BNC 英語國家語料庫。

⑤例④和⑤選自CCL 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

⑥例⑥和⑦選自劉曉林和王文斌（2009:45）。

⑦多重嵌入指的是兩個或多個句法成分同時發生嵌入的現象。 這種現象發生頻率很低，對研究結果幾乎沒有影響，故不對此進行特別討論。

⑧關于英漢語連接詞和粘合詞的對比研究請參見何偉和王敏辰（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