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露曦 孫 波 趙 鳴
《人,詩意地棲居》是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創始人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著作。在書中,其引述荷爾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olderlin)的詩“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用以闡述棲居的本質[1]。
海德格爾“棲居”(dwelling)思想是一種尋求人與自然本源的“現象學”①方法論和世界觀,認為“詩意地棲居”是人“存在于世”的方式,這其中包含了幾層含義:首先營建是棲居的詩意創作,人們通過營建獲得棲居場所;其次“詩意地”有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訴求,若只“充滿勞績”以滿足物質訴求,會將棲居框進營建的限制中,而棲居的實現必定出現在另一種營建中,即精神上詩意地營建;再次“天、地、人、神”是詩意棲居的四要素,其“四位一體”②的不可分割性是人存在于世的特殊方式[2]。在此之后,建筑現象學家諾伯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發展了海德格爾的棲居思想,闡述“詩意地棲居”需要包含的2個環境心理和認識活動,一個是“定向”,一個是“認同”。“定向”使人在自然環境中獲得立足點,而“認同”使人將整個環境作為有意義的世界來體驗[3][4]18-22。
相較西方的邏輯化總結,我們的祖先自古就追尋并踐行著人與自然交融下“詩意地棲居”。這其中,山水文化是棲居的核心組成部分,它滲透在中華文化的每一個角落,從儒學、道教思想的孕育,到山水詩、畫的創作,到聚落、園林的營建,都體現出先人對自然山川的崇拜與重視;其次,中華民族是一個充滿詩意的民族,人們善用詩歌、繪畫去記憶歷史,傳遞生活經驗,并描繪心中的理想棲居環境[5]?!短一ㄔ从洝氛宫F了山水相伴,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的令人向往的人居模式,《林泉高致》描寫了“可行、可望、可居、可游”的山水畫抒發途徑,希望人能通過畫游歷、居住、隱退于山水間,構筑心中詩意棲居之所;再者,實際營建活動所追尋的“巧于因借”“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等方式,均體現出東方哲思中人與自然、物與我、情與境的無邊界消融,是物質與精神的雙向棲居。
可以說,對“詩意棲居”的追求,中西方思想最終將殊途同歸,因為它是我們存在于世的方式,并沒有時空限定。但這種追求并不是一成不變或一蹴而就的,只有回到根源去探尋不同地域的傳統人地環境關聯,理解時光里不斷積累起來的深厚經驗,才能創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不同地域的“詩意棲居”之所。
目前針對滇池地區開展的研究多圍繞環境治理與資源利用范圍類展開,而歷史范圍類則以發展史的梳理為核心,缺乏在人居環境領域的拓展。本文將“定向-認同-棲居”的溯源性邏輯與中國傳統自然觀及山水文化思想相結合,對現代城市化進程啟動之前,即民國(1912年)前的昆明古城傳統景觀進行解讀,拓展地域景觀研究的同時,理解“詩意棲居”背后的思想及經驗。
昆明是首批全國歷史文化名城之一,其建設一直與滇池及周邊的群山緊密關聯,是西南區域極具特色和代表的“山-水-城”棲居模式。城市所處滇池流域區景觀具有云南高原斷陷湖盆地的共同特征,以湖泊為中心,周圍群山環繞,由內而外可分為湖面、壩平地、臺地丘陵和山地[6]。滇池現面積約297.9km2,是云南省最大的內陸淡水湖[7]。昆明古城位于滇池北岸壩平地,南瞰滇池,北倚群山,山環水抱。當中海拔最高點為2 506m的西山(舊時碧雞山)主峰,與最低點平均海拔1 886m的滇池湖面相較,高差約620m。
南詔、大理國時期(738—1253年),南詔王游至昆川,發現此地“山河可以作藩屏,川陸可以養人民”③,遂將滇池北岸當時還是島嶼的高地建為東京“鄯闡-拓東城”④。從此,昆明作為中國西南地區重要的古都,開始了不間斷的城市建設活動。除了在城內廣營宮室,主政者還在城外環山間選取山水之勝處建立離宮別苑及佛寺,城市與山水環境的關系越發緊密。元代之后,隨著治水和相關農業水利工程的開展,滇池水位下降,北部大量水域涸出成陸,僅留下盤龍江⑤及部分河道。到明清時期,云南城府已遠離滇池,但城內及周邊水網、碼頭密布,船只隨處可見,儼然一副山城水鄉景象。
可以說,滇池和環山塑造了昆明古城的形象,但同時,城市對湖山的開發和利用也從未停止過,滇池湖岸線的變遷就是其中最突出的表現。今日滇池,特別是東北面城市發展區域,著陸情況明顯,而其變遷的主因即人為的干預(圖1)。

圖1 滇池北岸岸線演變推斷圖[作者改繪自參考文獻[10]341,底圖整理自臺灣內政部典藏地圖數位化影像,民國六年(1917年)測繪]
滇池地區得益于特殊的地理地勢,北部高山阻擋北來寒流,南部受孟加拉灣暖濕氣流影響,自古氣候溫和穩定,歷史年均氣溫14~16.3℃,十分適宜動植物生長,具有良好的人居聚落建設條件[8]。湖岸沿線最早的人類定居活動可追溯至3萬年前,經新石器時代、青銅時代發展,至西漢時期正式被納入全國行政管轄,其文明發展從未間斷。這一過程中,先民們不斷認識、適應著湖山環繞下的自然環境,并通過必要的城市營建活動,使人為的場所與自然建立聯系。這種認識與形成聯系的過程即為“定向”,它讓人能夠在未開化的世界中構建與自然的秩序,并獲得安全感和立足點,是定居的必要條件。
不同地域,除了對山形地貌、氣候變遷、動植物資源認識外,對其自然環境空間的準確把握是實現“定向”的重要前提。滇池地區的環境空間十分獨特,它是高原湖泊的遼闊與群山環繞的幽閉相結合的中間態,給人以安全、穩定的適宜尺度體驗。但這種適宜尺度體驗不僅來自于上述大地本身的空間性,它更得益于穹蒼帶來的視覺穿透性。與江南煙雨的朦朧美不同,滇池地區常年有較為強烈的高原陽光直射,光線作為一種富有詩意的元素,強化了藍天擁抱大地的感受,并使空間得以擴張,這種擴張使十分遼闊的滇池地區因可視而在人們的意象中成為一個整體,產生“五百里滇池奔來眼底,喜茫??臻煙o邊”⑥的效果(圖2)。因此,一個地區本真的自然環境空間由大地與穹蒼共同決定,滇池地區大地包被的安全感與穹蒼帶來的擴張感影響著人們對其的認識與理解,從而影響了相應的營建活動。
唐代之前,雖然有關選址、營城的思想已形成理論,但地處西南邊陲的滇池地區人民,因地理上的隔絕造成文化接收受限,更多地還是根據本能的安全需求及居住體驗進行城市營建。即便如此,城市形制依然展現出與中原文化共通的思想智慧。具體而言,昆明古城所在的螺山半島,過去“三面皆水,既險且堅”⑦,聚落選址以碧雞山、玉案山、長蟲山、金馬山為環護,再具體定位于背枕螺山及五華山系,面向滇池的高闊之地。《爾雅·釋山》言:“大山宮小山,霍”“霍之為言護也”[9]。可以說螺山城的選址就是“大山宮小山”最具代表的例子。小山在中,大山環庇,城背山面水,據高地而建,不僅充分滿足安全及防衛需求,更得山水之精華。
選址之后,人們需要通過結構空間的營建使自然本身的結構更清晰。昆明古城的重要結構空間為城市中軸,它形成了古時昆明極具魅力的“湖-城-山”城市景觀序列(圖3)。彼時滇池水位高,中軸主街一直延伸至滇池,南詔所建的東寺塔和西寺塔在街道兩旁的水邊佇立,“蓋自四方來者莫不遠見之,亦云南之望也”⑧,通過構筑物在豎向上的挺立,兩塔從外看是地方的地標性建筑,從內看則作為城市中軸末端的視覺焦點,引湖光入城。城郭內,中軸沿線始終都是城市最熱鬧和最核心的區域,兩側為主要的集市、衙署、王府,明清時期加建的金馬坊、碧雞坊、忠愛坊,進一步強化了中軸的效果。軸線往北延伸,即為五華山系,歷史上的五華山,山高、箐深、林密,兼山水之勝,各朝主政者不間斷地在五華山上建設核心建筑群[10]。南詔、大理時期于西坡建“五華樓”;元、明時期于主峰上建“五華大殿”后改建為“五華寺”;除山頂建筑群外,元代的文廟,明清時期的五華書院等都依山勢而建,它們一起構成了城市內融人文景觀于自然山水的風水寶地。元代名士王昇《滇池賦》中描寫“五華鐘造化之秀,三市當閭閻之沖,雙塔挺擎天之勢”,可以想象,舊時昆明中軸的“湖-城-山”景觀序列在空間視覺上是連通的,五華山頂可俯瞰城郭,甚至遠眺滇池和周邊山巒,山水城市畫卷盡展于眼前。
總體而言,湖、山、蒼穹包被下的滇池地區作為一個整體被先民們認識。自然景觀要素的群山和湖水,一方面因隔絕性和環繞性而讓人產生安全感,另一方面也被恰當地“因借”于城,人們通過“湖-城-山”景觀秩序的營建強化了自然的結構,以使人為之所與自然建立起和諧的聯系,從而“定向”于大地之上。

圖2 清末影像中的滇池及北部草海[法國攝影家奧古斯特·弗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等攝]

圖3 清代昆明古城中軸景觀序列(作者繪,底圖引自道光《昆明縣志圖》)
“定向”之后,棲居需要“認同”?!罢J同”意味著“與環境為友”[4]20,通過勞作場所與生活場所的營建,自然開始滿足人類的生產、生活需求,從而使人逐步產生認同。
昆明人的勞作活動與滇池關系密切,從依靠、順應自然到改善、再造自然,滇池養育了人民,也因勞作而被改變。
舊時人們濱水而居,取食豐富的水產為生,眾多的貝丘遺址⑨就是當中的一個例證。西漢后,隨著滇池地區被中原王朝收降,大量漢人移民到此,帶來先進的農耕技術,“造起陂池,開通灌溉”⑩的農田水利景象就此產生[11]。獨特的是,南詔、大理時期,在河道水利疏通工程中,人們巧妙地將其與景觀營建進行了結合,一河堤引黃花迎春,一河堤引白花素馨,河映花姿,閃著金光、銀光,形成了“縈城銀棱”與“繞道金棱”的景觀效果,兩河因此被雅稱為金汁河、銀汁河,充滿詩情畫意。
元代,為解決“夏潦暴至,必冒城郭”?的水患之憂,賽典赤主持治理滇池,后經明、清時期的進一步發展,逐漸形成以六河為核心,規模龐大的水利景觀體系[12]。六河景觀體系不僅是人與天調的勞作產物,它更徹底改變了滇池北岸的水陸關系,從而塑造了昆明的新城市意象。元代之前,昆明“三面皆水”,是名副其實的水城;到明代,昆明濱湖水城的形象逐漸消失,轉變為以六河為特色的水鄉農田景觀(圖4)。光緒《云南通志》載,明清時期云南城府內河流航道縱橫,內外橋梁達47座,一派小橋流水的景象。
如上可知,元代之前因人為作用有限,人對自然更多地表現為依靠和順應,未對自然景觀帶來較大改變;元代之后,因城市人口及生產力水平的不斷發展,人為作用產生的效應開始顯現,從而帶來了整個地域景觀意象的徹底改變。
居住場所是生活場所的核心之一。從古城整體布局而言,王府宅院歷代均倚城北五華山麓而建,地勢高爽,山水匯聚;城南百姓居所則與市集聯系緊密,古城南門內外自古即是人口最為集中和熱鬧的區域。
具體來說,城南百姓最具代表性的居住場所為“一顆印”(圖5-1),因平面方正似印而得名[13],極賦詩意。在此將關注點放在體會“印”中的生活:“印”首先是一種庇護,四圍封閉的形式讓人們免受滇池地區的風雨侵擾,同時也隔絕了周圍市肆場所的喧囂。“印”更是一種集結和“因借”,合院式的布局讓一家人圍院而居,集結了家庭生活;同時“因借”了天、地,將云南碧藍的天、滂沱的雨借入院內,展現光影之變化,四季之更迭?;痉N于院中,綠蔭之下,四時飄香,這樣的生活場景在現今的“一顆印”中仍然得見。
與民居的合院相比,王府宅院的“因借”更為突出。五華山腳是昆明古城的的山水薈萃地,歷代王府多選址于此。記載中,南詔鄯闡城王宮不但借山上流淌而下的泉潭進行疊山理水,還因山就勢,通過在園內建鄯闡臺,登高可見“河闊冰難合,地暖梅先開”?,進一步將園外盤龍江畔的美景借入園中。同樣,歷代主政者常在城外選取山水之勝處建離宮別苑。沐英選取城邊西湖?建設大型水上園林,俗稱“沐府別業”。根據《游魚池》記錄,該園建于水中,引滇池之水筑魚池,池邊建亭臺數十座,將“一碧萬頃”的滇池水、“峭拔岌嶪”的碧雞山盡納入園中,窮極山水之勝。如上,雖然有關王府園林及別業的記載僅見寥寥文字,但古人的山水意趣以及“巧于因借”的具體營建手法均可體現出人對于自然的認同和熱愛。
居住場所之外,昆明古城內外歷史悠久的公共游賞點和風景名勝之地同樣眾多。依長蟲山余脈圓通山而建的補陀羅寺(后稱圓通寺,圖5-2),自南詔、大理時起就是城中最大的佛寺和較好的風景地[14];清代臨滇池近華浦而建的大觀樓(圖5-3),納湖山之精華并因孫髯翁《大觀樓長聯》而聞名;翠湖(圖5-4),過去與滇池相連,淤塞成潭后,人們巧妙地將清淤工程與園林建設相結合,用淤泥堆山筑島,逐步發展為城中市民熱愛的湖山勝境。此外,登高覽勝可以說是昆明最有代表性的活動。西山不但風光旖旎,其與昆明城“高臨”的關系是它最具魅力的所在?!缎煜伎陀翁A山記》?中,細膩地描述了其各處名勝,并言其樓、殿、閣、宮“皆東向臨海,嵌懸巖間”,憑高遠望,滇池之水、古城之韻盡收眼底。正因提供了由山瞰湖、城,渾然一體的觀賞視角,西山自古便備受百姓和文人墨客的喜愛,留下了無數唯美的詩詞吟誦。

圖4 清代昆明六河總圖(作者繪,底圖引自《云南省城六河圖說》)
如果說勞作場所的營建是為了滿足基本的物質生產需求,那么在生活場所的營建中,大自然逐步成為人們生活、實現宗教崇拜、滿足游覽觀光以及創作體驗的載體。在這一過程中,人因“與滇池地區的湖山為友”而逐步產生“認同”,并積淀下深厚的地域山水文化。
“棲居”以“定向”“認同”為基礎,在與自然建立物質及情感關聯后,最終實現于人的精神之上,是富有詩意的?!霸姟笔窃姼?,更是經詩意營建方式實現的“境”,是海德格爾所指的“四位一體”,也是中國“天人合一”的哲思展現,它通過集結將本不具情感意義的地域轉變為人們心中的家園,從而使精神得以棲居。
人們通過詩畫記錄生活、傳遞情感,更為我們呈現了不一樣的昆明。受中原文化深入影響,昆明也有八景流傳,除提煉自王昇《滇池賦》的“元八景”外,“明清八景”有詩及張士廉所繪四條屏存世[15]。“昆池夜月”“官渡漁燈”“螺峰疊翠”“商山樵唱”“龍泉古梅”“灞橋煙柳”“云津夜市”“蚩山倒影”,這些景象今日雖已難覓蹤跡,但據詩詞描繪,依然能夠勾起人們對于舊日情景的聯想。應該說,詩的抒發與聯想,是一種情感關聯的建立,它展現出昆池、官渡、螺峰等自然之景與百姓登山、賞月、漁樵、商貿等日常生活的和諧共榮,賦予了地域“家”的感覺,是精神棲居的重要體現方式。
精神上的詩意營建是一種集結。所謂集結,本質為凝聚與融合,核心在于關照。中國“天人合一”所衍生的“與天地合一,與萬物共生”強調的是一種人與自然相互關照下融會一體的自然觀和宇宙觀。海德格爾“天、地、人、神”四位一體也同樣,只不過“神”這一要素在東方不只突出表現為宗教信仰,而是包括對自然之理的推崇以及文脈傳承本身。
從宏觀上來說,詩意營建的集結意味著山水環境作為有意義的存在與城市合二為一,這種“有意義”除了通過將山水“因借”于城來實現外,在中國古代也常因山水環境被象征化理解而滿足。象征化也就是給周圍的環境以特性,可通過將山水擬人化或神化實現[16]?!敖瘃R碧雞”是云南廣為流傳的神話傳說[17],“碧雞峻拔而岌峨,金馬逶迤而玲瓏”,詩文中對山的描寫可看出滇池地區人們已將此傳說與自然的山系建立起了聯系,從而使環境具有了精神意義。在此基礎上,明清時期修建“金馬坊”“碧雞坊”更進一步將傳說物化為了身邊的建筑。這樣的神化和物化方式本身就是集結,它融于山水而現于生活,是一種人對于自然的理解和精神關照方式。
從中、微觀而言,詩意營建的集結更多展現為生活中多知覺細微感受下的“情景交融”。上文所述水利工程中“縈城銀棱”與“繞道金棱”的景觀塑造,民宅、王府甚至佛寺道觀的景觀營建,通過將人對于自然的審美意趣融入山水,使山水除了“可行、可望”,更“可居、可游”,人在居和游中集結情感,感受生活。大觀樓長聯上聯“東驤神駿,西翥靈儀,北走蜿蜒,南翔縞素……四圍香稻,萬頃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楊柳”,詩人通過視覺、嗅覺、觸覺等多知覺體驗著自然,感受“物境”之美,從而生出“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的云南歷史“情境”回放,最后歸于“只贏得:幾杵疏鐘,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的蒼涼“意境”感悟。這種從“物境”升華到“情境”再到“意境”的“景以境出”方式,實質就是一種集結,景因聯想而生出情,通過建立人與自然“天人合一”的關照而實現精神棲居。
以上從宏觀至微觀的詩意營建使環境成為情感事物的載體,讓人產生持久而難以表達的精神寄托,從而對環境產生依戀,并認同為棲居的家園。但這當中,棲居家園的意象并非一成不變。元代之前,昆明三面皆水,水城定義了人們心中的家園形象;元代以后,農田涸出,六河水網密布,水鄉代替水城成為了新的家園意象。隨時代而變的家園意象因符合切實的生產、生活方式,并建立了人與自然、物質與精神的關照而實現集結并帶來歸屬感,最終實現棲居。

圖5-1 “一顆印”民居(清末) [法國攝影家奧古斯特·弗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等攝]
現代社會,即使因多方因素使城市規模、城鄉關系較農耕時代而言發生了較大變化,但文章所述定向-認同-棲居的詩意棲居構建方式對分析和解決今日城市發展的部分問題同樣具有啟示。具體來說,可從如下途徑進行思考。
通過上述對昆明古城山水環境的梳理,可認識到歷史上“山-水-城”的時空關系以及人與它們的聯系是密切且獨具特色的。但今日昆明城從道路通廊到視覺通廊都因失去了與山、水的呼應關系而常常帶給人方向上的迷失感,即“定向感”被弱化。此外,因最具特色的山水環境被城市隔離在外,而城市內的人工營建又令其趨于同質化,在這樣的環境中,人所能構建的環境意象單一化,從而使“認同感”被削弱。因此,昆明城市空間應強化與山、與水的感官或精神聯系,從而重建城市與自然間的紐帶關聯。
一方面,老城區域可通過景觀手段引湖山之景入城。目前昆明正在計劃和實施的篆塘河恢復工程、洗馬河恢復工程等,都試圖通過連通河道以重構昔日實景山水廊道。這從一定程度上而言是可取的,但并不意味著需要恢復所有河道還原“水鄉”。相較而言,構建城市連通的綠道,打通城市內外阻隔的綠色空間網絡;適度補充城市內景觀節點;塑造城市觀景高地;從知覺體驗上豐富與山水的情感紐帶關系等,都是有效的方式。另一方面,隨著滇池地區一體化發展的推進,對于新城建設,應通過合理規劃,彰顯山水新城特色。特別是應加強城市整體空間形態的控制,控制用地開發強度,留足城市透景廊道,切實踐行山水融城。

圖5-2 圓通寺“圓通勝境”牌坊(清末)[法國攝影家奧古斯特·弗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等攝]

圖5-3 大觀樓滇池畔“催耕館”(民初)[法國攝影家奧古斯特·弗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等攝]

圖5-4 翠湖蓮華寺“碧漪亭”(民初)[法國攝影家奧古斯特·弗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等攝]
今日我們常常試圖通過形象化的模仿來記憶歷史,但這種形而下的古意模仿因無法實現集結并建立關照,因此很難讓人產生認同感。關于如何看待歷史并重拾地域傳統文化自信,關鍵應在于將歷史與當下的生活建立聯系。
古時滇池地區湖山環境所孕育的一些具有地域特色的生活、游憩方式,是可以貫穿古今,并為當下所傳承的。例如,金馬、碧雞諸山登臨后的憑高遠望;泛舟而行過程中的“?!庇蔚岢兀慌R湖、登崖后的觀云賞月;游園品茗間的四時戀花等,這些日常既是古時昆明人的詩性生活方式,也同樣是今天人們所需要甚至渴望的詩意。通過設計完善并再次激活上述傳統卻鮮活的居游活動,以“親歷”為途徑引導人們更多地與地域本真的自然環境互動,在觀覽山湖、舟游賞景、漫步品花間感受天光云影、四季更迭,才能在回應當下需求的同時,實現對過去、對家鄉的聯想。這種從生活視角切入地域傳統文化的傳承方式,可以使歷史與傳統重新鮮活,是物質與精神雙向集結的有效實現途徑。
在當下的環境脈絡中,詩意意味著與環境為友,而人與自然的關系相較前文所述農耕時代而言已更為復雜。這其中設計者的責任是透過形式與空間,將人、群體、社會多向度的需求與自然調和,當中所含的倫理意蘊在現代社會尤為明顯,包括環境倫理、藝術倫理、文化倫理、社會倫理等都將成為不可規避的量度[18]。今日昆明城的發展,在治理滇池環境問題的基礎上,應將美學觀賞、游憩體驗、文化傳承、社會發展等因素進行統籌規劃。只有全方位考慮新時代發展下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才能讓都市生活回歸到自然的節奏中,創造屬于這個時代的詩意棲居之所。
總體而言,文章圍繞古代“詩意棲居”展開的論述,其目的不在于討論古時的營建結果是否符合今日詩意棲居的評判標準,也不在于照搬歷史以運用在當下的實踐中,而是試圖去理解人如何通過營建活動形成定向和產生認同,去追尋人與自然的詩性融合狀態??v使時代在變,人之于“詩意棲居”的追求亙古不變,只有理解過去并立足于今,才能以恰當的方式實現“詩意地棲居”。
注釋:
① 海德格爾存在哲學是現象學的一個分支,主要將現象學的“還原”方法用在探索人的“存在”本身。
② “四位一體”指天、地、人、神4個要素是一體化存在的,當提到4項中的任何一項,實際上它已經包含其他3項。
③ 見于《南詔德化碑》。
④ 南詔、大理時期,首府為陽苴咩城(今大理古城),稱為西京;滇池地區漢營灣兩側高地建“鄯闡-拓東城”,稱為東京。
⑤ 今日盤龍江,過去為漢營灣,南詔時期逐漸沼澤化,并依河道創修水利工程,稱為金汁河,元代河道繼續變窄,正式得名盤龍江。
⑥ 見于孫髯翁《大觀樓長聯》。
⑦ 見于《元史》卷121《兀良合臺傳》。
⑧ 見于景泰《云南圖經志書》卷1。
⑨ 貝丘遺址(Shell Mound)是古人類居住遺址的一種類型,其特征為大量人類食剩且拋棄的貝殼形成“螺殼堆積”的遺址區域。
⑩ 見于《后漢書》卷86《西南夷傳》。
? 見于《元史》卷167《張立道傳》。
? 見于《太平廣記》卷483《玉溪編事》。
? 見于《讀史方輿紀要》:西湖,在府城西,即滇池上游也。約當今日滇池草海區域。
? 太華山,即今日西山,又因“金馬碧雞”傳說被稱為碧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