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的研究是美國多學科理論方法培育出的跨學科研究。美國社會科學中的各種研究方法理論的潛通暗合形塑并推動了美國的中國婦女運動研究及其演進。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的研究探討黨的婦女發展策略,及其賦權婦女和民族建設的運動對婦女發展起到的助推作用。美國的中國婦女運動研究是其觀察中國的重要切入口,需從研究范式和話語概念層面認識美國研究的適用性和局限性,從歷史文化層面理解中美學術闡釋中國婦女運動的路徑差異,從事實層面辨析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的各種視角。
關鍵詞:中國婦女運動;中美文化比較;美國中國學
中圖分類號:K09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257-5833(2020)09-0181-11
作者簡介:褚艷紅,上海社會科學院世界中國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上海?200235)
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以來領導的中國婦女運動帶來中國婦女地位的歷史性變化,引起美國學界的密切關注和深入研究。美國關于中國共產主義運動下的婦女運動研究,是指主要由美國學者、也包含少量歐洲和華裔學者開展的中國婦女運動研究,論著由美國的出版社、學術期刊雜志出版或發表。本文以史學史方法為基礎,對美國學界的該領域研究文獻進行“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探索美國關于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的理論方法范式演進、整理其關于中國婦女解放的研究議題,最后就其研究視角的不足與優勢進行綜合評估。
一、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的理論演進
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的研究既是美國中國學的一部分,還是美國多學科理論方法培育出的跨學科研究。梳理相關文獻可知,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的觀察和研究起源于20世紀上半期,始自對中國抗戰時期婦女運動的觀察,主要包括兩類:基于文化人類學方法的中國鄉村家庭與婚姻研究;對中國共產主義革命的婦女參與及女共產黨員的記錄性文章。
(一)20世紀上半葉美國對中國婦女觀察的開端
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研究就其精神而言源自其本國的女性主義傳統。20世紀上半葉,是西方爭取性別平等和公民基本權利的第一次婦女運動浪潮接近尾聲并歸于平靜的時期,探索大洋彼岸中國姐妹解放運動問題成為美國女性主義學者關注本國婦女權利問題在異國的投射。艾斯科的《中國婦女:昨天和今天》就是這種西方女性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該書基于對中國熱愛而作,觀察并記錄中國抗日戰爭和中國參加抗戰的女共產黨員。此方面的代表作還包括杰克·貝登的《中國震撼世界》。就方法而言,美國中國婦女研究則是本國社會科學發展的一個表征。文化人類學在20世紀初以來的美國作為獨立學科被劃分出來,其研究視線逐漸擴大到非西方世界。通過中國實地調研觀察異質民族女性群體的生活樣態和社會結構成為美國文化人類學探索的一個重要領域。20世紀上半期美國社會學的一個研究主題為社區研究。楊懋春的《一個中國鄉村:山東臺頭》正是將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相結合、將文化人類學方法引入社區研究的典范,通過田野調查探索中國臺頭村的居民、農業、生活水平、家庭結構、性別關系等。
由此可知此時美國對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考察處于初步觀察的起步階段,一方面來華美國人見證記錄了處于解放戰爭洪流中的中國婦女運動,還談不上正式研究;另一方面雖有了人類學和社會學對中國家庭結構、婚姻制度的初步探索,但仍尚未有深入的學理探討。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意義上對中國婦女的研究實際上在文化多元論的原則下進行,有助于突破傳教士中國婦女運動觀察在文化價值上所持的“西方中心論”。
(二)20世紀50-70年代美國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的實質進展
比起20世紀上半葉在社會學和人類學領域的零星研究,美國的中國婦女運動研究成果此時期數量迅速增長,與此前研究相比既有承襲、也有突破。這與世界歷史語境和美國學術生態變遷密切相關,社會變遷催生學術變革,進而引發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的新特征。
一是研究學科的增加。20世紀50年代以來,包括第二波婦女運動在內的美國各類社會運動的爆發標志著新左派思想的萌發和蔓延,學術研究發生變革的總體特征是將目光轉向下層弱勢群體,“新左派”思想也逐漸滲透到美國各學科中。英國學者湯普森《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出版后在西方世界產生較大影響,也影響到美國的社會科學研究。知識界因對本國的失望而將目光轉向共產主義中國的婦女。據文獻整理,美國國內多學科均出現對中國婦女解放的研究。社會學領域,有朱迪斯·史泰西的《關于中國婦女的一種女性主義觀點》、黃露西的《對共產主義中國婦女主要角色的再評估:家庭主婦還是工人?》、瑪格麗·沃爾夫等對中國家庭結構的研究;史學領域出現對中國婦女在勞工史和思想史層面的研究,有勞倫斯·宏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婦女角色:遺產和變革》等研究;人類學領域,有瑪麗·詩里丹的《中國年輕的女領導》等研究;心理學領域有郝德·列維關于中國婦女纏足的新解讀;政治經濟學領域有維鮑姆·波特雅的《社會主義轉型中的婦女:以中國為例》;政治學領域有沙拉·李德的《中國婦女解放》等。
二是方法路徑的豐富。20世紀中葉以后,美國社會科學界在方法論方面的主要特征是各學科理論、方法、概念之間長期漸進的相互借鑒,各學科研究方法的潛通暗合形塑了美國的中國婦女運動研究,一個重要表現在對中國婦女運動史研究的人類學化和人類學研究中國婦女解放問題的歷史學化。根據文獻整理分析,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的研究方法大致有如下四種:其一,此時段美國學界利用極為有限的中國民間數據,基于實地考察或訪談開展研究。如克勞迪·布羅耶的一項中國婦女解放研究,是由作者和12位來自法國各省、包括單身女性、母親、工人、農民、學生和辦公室人員在內的為婦女解放而斗爭的女積極分子在1971年11月訪華實地觀察中國婦女的基礎上形成;勞倫斯·宏對新中國婦女角色的研究基于對在華居住多年的中國移民訪談,并將訪談數據與官方文章、報道比較對照開展研究。類似研究還有瑪麗·詩里丹的《中國年輕的女領導》等。其二,各學科視野下參引中文文獻的文本研究法。艾倫·肯羅伊翻譯的《關于中國婦女》一文主要參考引用的中文文獻包括《人民日報》《毛澤東選集》等文獻。其三,跨學科方法下的比較研究。朱迪斯·史泰西的《關于中國家庭與革命的理論》一文將中國女性主義問題置于比較和歷史的路徑中,以家庭社會學、革命社會學和女性主義理論解釋革命前后的中國家庭制度。
三是研究理論的激進傾向。集中表現在激進女性主義思想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美國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中的應用。其一,美國的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是對美國社會運動和學術精神的投射,美國女性主義思潮的傳播成為其關注中國姐妹的思想來源。以激進女性主義者凱特·米利特的《性政治》以及舒拉米斯·費爾斯通的《性的辯證法》等著作為代表,凱特·米利特首次明確將“父權制”這一表達“男女不平等”的概念引入女性主義理論,其犀利、鮮明的激進理論也影響到當時美國的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使中國婦女也成為世界婦女受壓迫的一部分。如勞倫斯·宏即引用《性的辯證法》中的觀點來論證新中國婦女在家庭和公共領域的角色。此時激進女性主義出于對性別生理的特殊限制而倡導維護女性權益,這一思想也顯著體現在比沃利·胡珀的《中國婦女:毛與儒教》、史沫特來的《中國革命中的婦女畫像》、詹尼·薩勒夫等的《婦女與革命:來自蘇維埃和女權主義的教訓》等研究中。該類研究引用舒拉米斯·費爾斯通關于婦女解放的基本標準,即晚婚晚育和社會參與,論證中國政府關于晚婚和家庭計劃的政策,以及產假和育兒設施,致力于把婦女從傳統家內角色解放出來,以擁有教育、參與社會經濟的機會。其二,此時期美國的中國婦女運動研究受到馬克思主義等新左派思想的影響。馬克思主義在1950年代以后盛行于歐美學術界,其婦女解放的基本思想也滲透進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中。菲利斯·安多斯在《中國發展的政治:以婦女為例(1960-1966)》中就明確指出比起西方自由主義,一個更辯證、更根本的馬克思主義觀點路徑更必要,本文分析中國經濟發展和社會革命之間的關系,認為婦女為自由進行的斗爭是1960-1966年期間婦女解放的一個基本議題,而處理好兩者的關系是中國當時最重要的事件?。瑪格麗·沃爾夫和羅克珊·維特克編輯的《中國社會婦女》也指出,中國婦女地位及她們在經濟中角色之間的關系,是社會科學中的基本研究問題,而“馬克思主義關于婦女問題的基本假設,如婦女受壓迫主要是因為她們不能進行社會生產”。
(三)20世紀80-90年代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的理論傳承與革新
20世紀80-90年代的世界歷史語境的重大變遷和美國學術生態的轉變導致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在學科方法上的“不變”與“變”,即研究理論的傳承與革新并存。
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理論的傳承主要表現在學科特點和方法路徑上。
第一,此時期的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仍呈現出多學科、跨學科特征,主要是由于美國社會科學界對中國婦女運動的持續關注和激進女性主義思想的存留所導致。人類學領域,馬格里·沃爾夫在調研中國不同區域婦女婚姻狀況等后寫成《延遲的革命:當代中國婦女》。歷史學領域,李瑤依(音)的著作《中國婦女:過去和現在》將對當代中國婦女生活經驗的研究納入到中國婦女通史中。韓起瀾的《姐妹們與陌生人:上海紗廠女工,1919-1949》致力于揭示中國無產階級女工的生存狀況和內部階層的復雜性,也是此時期西方學術界“新工人史”研究在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中的具體應用。政治學領域,凱·安·約翰遜的《中國婦女、家庭與農民革命》考察了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江西蘇維埃時期、延安和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土地改革時期、1950年婚姻法、“文革”時期等各階段開展革命和活動中的婦女參與,焦點在于探索婚姻與家庭變革。社會學領域,朱迪斯·史泰西的《中國父權制和社會主義革命》前言中指出“這本關于中國家庭和革命的書寫作源于西方的文化革命。1960-1970年的女權主義運動給了我熱情和挑戰……我因此從事社會學和家庭、家庭變革研究”。該學科代表作還包括菲利斯·安多斯的《中國婦女未完成的解放,1949-1980》等。
第二,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婦女解放的理論和方法仍是此時美國中國婦女解放研究的一個顯著特征。馬克思主義關于婦女解放的理論一是勞動的性別分工或按性別的勞動分工,婦女走出家庭、參與公共經濟很重要,女性解放與社會主義目標一致;二是認為男女不平等是由于經濟的不平等,經濟平等是性別平等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這充分體現在此時期部分美國學者關于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的論述中。凱·安·約翰遜在其關于中國婦女權利和家庭變革政治的研究中即指出,“在婦女方面,傳統的馬克思主義方法必須滿足”。菲利斯·安多斯在《中國婦女未完成的解放:1949-1980》中開篇即引文指出,“婦女和男人一樣,當然有必要給她們平等。還有很多在思想、文化和風俗上需要做的……解放她們,并不意味著制造更多的洗衣機”。作者批評西方現代化理論將歐美資本主義發展看作標準的觀點,也批判社會學家關于婦女家庭角色的生物決定論思想。肯特·詹寧斯關于中國鄉村的社會性別和參政研究提出,中國婦女在1949年前被卷入從農村走向全國的階級斗爭;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針對性別不平等的全面斗爭開始啟動。
美國中國婦女解放研究的革新主要體現方法充實、范式創新和理論深化三個方面。
第一,美國學者因中國改革開放而深入到中國各地、開展更為廣泛的實地考察和文獻調研,學者對訪談年月、性別和年齡比例、階層與城鄉差異等因素的細致考量使研究內容更加充實精微。例如肯特·詹寧斯的論證數據來源于安徽、河北、湖南和天津的農村和郊區數據,每縣樣本采集自18歲及以上成人。個人訪談是在1990年2-3月,最后合并1270個樣本數據,75%接受訪談者為農民,男女性別比為53:47。類似研究還有珍·羅賓遜的《婦女和洗衣機:社會主義中國的就業、家務和孕產》等。此時期還第一次將當代批判文化研究理論的關注點和方法引入中國研究,安吉拉·茲托和塔尼·白露編輯的《中國的身體、主體和權力》重新思考傳統權力和身體的概念,是借性別的身體思考中國研究的一個例證。
第二,新的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范式因女性主義學術譜系的更新換代而出現“社會性別”研究范式。伴隨蓋爾·盧賓、瓊·斯科特、瓊·凱利-加多等女性主義學者關于“社會性別”理論的提出和闡發,這一分析范疇也逐漸影響并應用于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中,其研究特征是將中國婦女和社會性別置于中國歷史的中心,結合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分析得出跟以往不同的歷史圖景。如柯臨清的《造就中國革命:20世紀20年代的激進婦女、共產政治與群眾運動》一書重寫中國性別政治歷史,揭示革命者致力于婦女解放的熱誠和改變性別關系和婦女低下地位的努力,包括共產黨形成過程中的社會性別、國民革命中的性別政治兩部分。1992年在哈佛大學召開的“從社會性別角度研究中國:婦女、文化和國家”研討會也是將性別作為中國歷史研究分析范疇的嘗試。
第三,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理論伴隨世界范圍內理論界的反思而有了深入進展。一是對此前“普遍的婦女特性”(universal womanhood)的主流女性主義觀點提出質疑,代表性后殖民女性主義者錢德拉·塔爾佩德·莫漢蒂、貝爾·胡克斯提出一味強調婦女在全世界范圍內是男性施暴的犧牲品和依附者的論調限制了西方理論的分析深度,也強化了西方的文化帝國主義,故應重視第三世界婦女的經驗。羅麗莎在《女性主義在哪里:來自中國的田野調察》中即努力打破西方的自我與非西方的他者二分法,強調中國婦女在特定政治運動中形成身份認同的代際和階級的特殊性,以此展示中國女性聲音的復雜性。二是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受到后現代主義等時興學術思潮的影響。塔尼·白露在《中國女性主義思想中的婦女問題》中考察中國近現代女性主義與歷次政治、文化、經濟運動的關系,認為中國女性主義者們在這些運動中的積極參與使中國女性主義成為殖民主義、革命、現代乃至市場經濟話語的重要內容。三是“民族主義”概念在中國婦女解放研究中的應用。杜贊奇的《真實的制度:現代中國的永恒、性別與民族歷史》將性別與中國歷史相結合,闡述中國婦女作為民族國家隱喻的形成過程和方式,從而使“女性美德成為中國文明真理的代名詞”。相似研究還包括黛安·瓊斯的《民族主義和婦女解放:印度和中國的案例》等。
二、美國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的若干議題
文獻整理可知,美國在20世紀對中國婦女運動的研究包括對1949年前中國婦女與共產革命、社會發展與婦女地位、中共婦女運動與社會制度、中共婦女政策、中國婦女角色、中國婦女參政等若干議題的探討。
(一)1949年前中國婦女與共產主義革命
共產主義革命中的中國婦女一向是美國學者研究中國婦女的一個焦點。美國學者對此議題的觀察主要有三個特點。一是親歷中國的美國記者、激進女權主義者對1949年前中國婦女的觀察持有同情友好的態度,包括史沫特萊等對當時參與國民革命、共產主義革命的女共產黨員的記錄。二是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對中國婦女革命地位的研究集中探討婦女運動與社會各因素之間的互動。瑪麗琳·楊主編的論文集《中國婦女:社會變革與女權主義研究》討論了中國婦女運動的根基,中國共產黨與中國革命的關系,城市婦女生存狀況,社會轉型對婦女地位的影響,黨的領導對婦女問題的重視等問題;凱·安·約翰遜的《中國婦女、家庭與農民革命》一書探討中國婚姻政策與家庭制度變革的歷程,包括中國傳統家庭、親屬制度特點與共產黨早期進行的婚姻家庭改革及基于此之上的婦女家庭地位變化;三是土地改革對婦女解放的作用,在推進婦女解放中也促動所有制向公有制的轉變。黃旭(音)的《通過抗爭取得婦女解放》一文在對1947年中國共產黨《解放區土地改革方案》研究后指出,婦女組織對農村婦女的動員及婦女在土改中起到帶頭作用,土改意在摧毀封建制度,確立性別的經濟和教育平等,在此過程中中國也走向集體化道路。
(二)中國社會發展進程與婦女地位
此項研究突出表現在對中國建國初期和改革開放以后婦女地位的集中探討上。首先,對大躍進之后婦女家內角色和經濟參與的研究主要是探索婦女運動與社會主義建設之間的關系。這體現在菲利斯·安多斯的《中國發展的政治:以婦女為例(1960-1966)》一文中,作者指出農村婦女處于由男性主導、比城市婦女面臨更多復雜情況的環境中;農村的傳統思想和物質發展程度決定了女性發展程度;對女性參與生產的不同態度也影響到婦女解放程度;大躍進的重要成績是使農村婦女參加到各種工作和參政議政中,期間政策幫助婦女大眾走出家庭,融入到社會主義建設進程。其次,對改革開放之后中國婦女地位的探討出現多元和矛盾的聲音。帕翠霞·比弗的《中國農村婦女:經濟改革的兩面》一文通過個案研究探索改革開放對女性發展的不利影響,認為“盡管法律規定了男女平等和婦女解放,但古老中國重男輕女的價值觀又重新出現”,一是重視婦女家務和農活,導致20世紀80-90年代的中國農村女性文盲率高于男性,二是對婦女和女童的暴力和貶低行為仍然存在;三是1980年代關于婦女回歸家庭意義的辯論,由此得出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被推遲甚至脫軌,此類研究還包括珍·羅賓遜的《婦女和洗衣機:社會主義中國的就業、做家務和孕產》等文。比沃利·胡珀的《中國現代化:年輕女性出局了嗎?》認為中國在政策文件層面打破儒家思想中男尊女卑的觀念,確認了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家內領域的性別平等,同時指出城市女性在教育和就業中受到的性別歧視。
(三)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婦女運動與社會制度分析
受國內激進女性主義思想影響,美國學者構建了中國婦女受壓迫的結構性因素的解釋,即男權思想的存留、延續、以及中國共產黨為解放婦女對此進行的糾正舉措,凱·安·約翰遜認為儒家家庭制度是導致中國婦女依賴、受奴役的根源;朱迪斯·史泰西的《關于家庭和革命的理論:對中國個案的思考》一文提出,“儒家父權制的壓迫是動員許多婦女和青年的一個有吸引力的問題,因此共產黨與農民家庭制度直接斗爭”。她建立中國儒家父權制分析框架,提出中國家庭改革存在若干局限。后在《中國父權制和社會主義革命》一書中認為,“新的農村家庭制度、新的民主父權制在席卷家庭革命的人民戰爭中建立”,進而提出“真實的婦女解放最重要的是依賴女性主義者代表自身利益反抗父權制”。而露絲·賽德關于中國城市家庭的研究關注中國共產黨建立的新社會秩序是如何致力于克服舊社會習俗和文化中的男尊女卑觀念。魯斯·泰普林的一篇發表在《洪堡社會關系雜志》上的文章《中國的社會主義:是發展中國家婦女解放的典范嗎?》以“父系制”社會的分析模型探索中國婦女解放,認為以父系為基礎的血緣結構維持了家庭作為經濟生產單位,阻礙了中國農村的婦女解放,作者還認為家庭的社會結構對女性地位至關重要,而父系繼承和異族通婚決定了中國女性的弱勢地位。
(四)中國共產黨的婦女政策
美國學者對于中國婦女政策的立場、內容等做了細致研究。首先是對抗日戰爭至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中共婦女政策研究。帕特里夏·杰克對1935至1947年中共延安婦女政策的研究中認為共產黨遵循馬克思主義立場,在共產主義運動一開始就對婦女問題予以特殊關注,陜甘寧邊區的領導認為婦女是革命的巨大蓄水池,只有通過生產勞動才能獲得經濟獨立、實現男女平等,并制定婦女政策,以獲得更多群眾支持、建立社會主義政權。類似的研究和觀點還體現在《延安婦女和中國共產黨》等研究中,中共婦女政策根據社會形勢制定,提倡婦女參與生產和社會,從而使婦女在經濟和政治事務中扮演更為積極的角色。其次是對新中國成立以后婦女政策的研究。茱莉亞·克莉絲蒂瓦的《關于中國婦女》一文通過考察新中國婚姻法得出其總體有利于中國婦女解放,甚至比西方的婦女法律更偏護婦女,但缺乏對多種情況的精確考慮,給具體實施的解釋留下空間。莎拉·李德的《中國婦女解放》探索中國自1950至1970年代的婦女政策,描述和評估中共關于婦女政策的重視度、目標和標準,認為中國尚未在婦女解放問題上找到有共識的路徑。馬格里·沃爾夫的研究認為毛的婦女政策試圖把婦女從男人和家庭的壓迫中解放出來。
(五)中國婦女角色
美國女性主義者向來關注中國婦女在家內或公共空間的角色。關于工作的性別傾向,瑪格麗特·貝肯在研究中發現,幼教行業只有女性,小兒科和婦產科的女醫生更多,鋼鐵企業和大學里男性多于女性。關于婦女角色的轉變,黃露西對中國婦女承擔家務還是在外做工進行考察,重新評估在60年代國家意識形態對婦女角色的界定給女性的家庭、工作觀念帶來的影響,認為共產主義中國的婦女勞動動員給家庭關系帶來變化;菲利斯·安多斯認為中國婦女在1953-1957年和1958-60年間婦女角色發生了由家庭主婦、母親角色向被賦予社會勞動權、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轉變,這是由大躍進政策造成的。關于婦女的育兒角色,《中國婦女:毛和孔子》一文指出比起男性,中國婦女,尤其是農村婦女在事實上仍然主要承擔家務活。關于婦女工作的薪酬,勞倫斯·宏指出中國婦女在家庭以外的工作中薪酬仍受歧視。關于婦女的家內角色地位,朱迪斯·史泰西在其《關于中國婦女的一種女權主義研究》中指出,家庭是女性附屬地位的普遍發生空間,中國從夫居制度導致對女性收入、教育和權力的歧視,勞動力的性分化也使婦女保持了次等地位。
(六)中國婦女參政議政
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婦女是否實現參政議政以及參政程度、效果及反饋如何?美國學者基于文本和田野考察、訪談做了分析研究。比沃利·胡珀的《中國婦女:毛和孔子》指出,“從60年代末文革以來日益增加的婦女政治參與已經實現,并有對婦女干部的培訓”。還指出應批評儒家思想“不讓女人干預政治”、歧視培養女干部的言論。瑪麗·詩里丹的《中國年輕的女領導》分析參政女干部對自我價值的認知,指出“今天中國的單身優秀女性群體仍被舊社會的頑固男性觀點所譴責”,發現女干部把贏得能起到‘引領、支柱、橋梁作用的勞動模范頭銜視為非常重要。肯特·詹寧斯在《中國農村的社會性別與參政》中基于調研評估改革開放背景下農村男女參政比例,發現在各種模式下農村男性參與率均超過女性,因此仍存在參政領域的性別不平等。斯坦利·羅森的《中國婦女和政治參與》在對1949年后的中國婦女參政研究中指出中國婦女參政水平將持續受到政府政策、現代化、外來文化等因素的影響。
概言之,美國學者對中國婦女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獲得解放的狀況及程度做了專門探索,從社會與家庭分工、婦女組織與婦女干部培養,社會發展與城鄉婦女參與等層面展示共產黨在領導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的角色、措施與效應,她(他)們在研究中試圖描述和理解中國婦女的真實處境,認識到中國共產黨已將婦女解放視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核心因素之一,詳細探討黨的婦女發展策略如何改變男性權威和等級結構、婦女參政障礙和促進因素,以及共產黨和婦女運動的組織和思想關系等問題。經其研究發現,中國共產黨致力于賦權婦女并提升其社會適應性、進而助力民族建設,而這些民族運動策略對重新定義男女兩性形象和婦女發展實際上起到助推作用。
三、對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研究的評估與思考
綜上分析,從美國中國婦女解放研究的理論演進來看,美國關于中國婦女運動的研究在西方學術譜系中發展變遷,成為婦女學、歷史學、社會學以及文化研究的時代表征,印證了海外中國學本質上是外國學的屬性。從其研究議題來看,美國對中國婦女解放的關注領域頗多,其視角獨特的研究成為我們開展婦女問題研究繞不過去的必要海外知識參照。在整個20世紀尤其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經歷社會主義探索和改革開放,中國的失落、復興,和具中國特色現代化道路的探索和發展道路引發世界熱議,美國的中國婦女運動研究正處于這一世界格局轉變的歷史語境中。美國的該領域研究是其觀察、評判中國的一個重要切入口,值得我們對其理論方法、研究議題和觀察視角進行深入分析、思考和評估。
其一,從美國研究范式和話語概念層面探索其對中國研究的適用性和局限性。
縱觀美國女性主義學者對中國婦女運動的觀察,其研究初衷總體上是出于對中國姐妹的女性主義關懷,然而其研究范式和話語概念需要我們持有理論清醒,經分析鑒別后進行批判和取舍。首先,20世紀80、90年代以來,美國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中出現了“性別研究”的范式轉型,這一研究范式開拓了中國婦女解放研究與中國革命、中國文化等關聯的諸多新研究領域,深化了中國婦女解放問題研究,因此這一分析框架對我國婦女研究學科建設具有方法論啟示意義。其次,對于其研究中“父權制”概念應用的分析。前述可知,部分美國中國婦女論著中一直貫穿著“父權制”分析模式,這一源自希臘語的概念首先被17世紀英國學者羅伯特·菲爾默系統論述,后曾被馬克思、恩格斯進行理論闡發,進而在20世紀中期被法國女性主義學者波伏娃應用到女性主義理論中,1970年代被美國激進女性主義學者發展并進一步應用于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研究中。對此,我們要看到這一分析概念在解釋中國問題時的有效性和有限性。中國在傳統儒家社會、尤其是農村地區確實存在男尊女卑現象,也體現在儒家思想關于性別關系的觀念表述、婚姻制度和女性活動領域中。然而儒家思想的豐富內涵和社會意義究竟如何,是否對女性來說完全意味著桎梏和壓迫?值得深入討論。伴隨著西方后現代主義、后殖民主義的發展,西方對自身話語概念應用也有自省和反思,如克勞迪·布勞耶在研究中就指出,“我們不再對關于婦女的處境或‘男權制社會的以往觀點感到滿意,即使它們看起來很流行”。目前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學術界對于中國儒家社會中女性主體性、才女文化、“纏足”的探討頗多,打破了中國傳統社會“純粹受害者”的女性形象,因此“父權制”概念適用性具有時代、區域、理論的局限性,不能將其沒有限制的生搬硬套。
其二,從歷史文化層面理解認識中美學術闡釋中國婦女運動的路徑差異。
從美國的研究可得,一些學者對世界婦女運動路徑是自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進行的探討直接影響到其對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研究,即:是婦女自發獨立組織運動還是通過官方力量制定政策自上而下推動實施,這基本反映了中美歷史文化因素導致的婦女解放之路的差異。美國婦女運動受啟蒙運動“天賦人權”思想的啟發,認為婦女也擁有與男子相同的權利,對本國社會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婦女在公眾領域缺乏參與的敏銳感悟促使她們自發組織起來,爭取自身權益。而作為擁有2000余年悠久歷史的中國實行的中央集權制度具有辦事效率高、見效快的特征,當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婦女解放和發展實際上兼顧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兩種路徑,通過民主座談調研等方式征求婦女群眾意見,進而上升到決策層制定并推行保護婦女權益的法律法規,保證婦女發展收到切實的穩步成效。歷史文化的底蘊與發展決定了不同國家的道路差異,其婦女解放和發展也必須遵循實事求是原則,從實際出發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