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探尋真相的貓

應惘然

1

廚房中碗碟堆積、角落里污垢厚重、地毯上煙灰散布。在嗆人的繚繞煙霧中，已經好幾天沒合眼的唐德頹廢地歪躺在一片狼藉的沙發上，空洞的目光在空氣中不間斷地游離，隨著前妻楊天的話語一點一滴匯聚，悠悠落到女兒唐心的黑白遺像上。

站在遺像旁的楊天則雙目通紅，異常精致的妝容都掩飾不了內里的憔悴。她焦躁地在屋中走來走去，咬牙切齒地對唐德說道：“唐德，心心都已過完尾七，可你還是想不起兇手一星半點的特征?！?/p>

“對不起，對不起?！碧频略鐩]了當年與楊天離婚時的銳氣，只是格外痛苦地閉上雙眼，訥訥地抱頭痛哭。

就在一個多月前，他帶女兒唐心外出游玩，誰知竟意外遭遇綁架。前妻楊天接到勒索電話后立即按綁匪要求將現金送到指定位置，可不知為何綁匪最后還是撕了票。

當警察趕到時，唐心已命喪爆炸的汽車火海，唐德重傷昏迷不醒。好不容易等到唐德醒來，可他偏偏大腦一片空白，差點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更別提為警方提供案發時的任何線索了。

醫生說這是應激心因性失憶癥，無法確定什么時候能夠記起往事。唐德后悔得無以復加，恨自己為什么要帶女兒去旅游，又恨自己為什么不爭氣地丟掉了最不該丟掉的記憶。他日日沉浸在愧疚中，連催債人的電話都懶得接聽。

楊天換了個姿勢，抱起圍在她腳邊轉悠的波斯貓。這只貓是女兒唐心生前所養，唐心很是喜歡，就連外出游玩都帶著它。她猛吸一口煙，說：“我請了一個專家，他能將目睹整個事件的貓腦電波與你的腦電波相連，讓你以貓的身份重新介入被綁架的那一天。雖然不能阻止女兒的死亡，但你可借貓眼窺探到綁匪的真實面貌?！?/p>

唐德看了看貓，再聽了聽楊天的建議，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他咽著口水干巴巴道：“可我也聽說過，如果操作失誤，就會導致當事人的腦電波失常，進而損傷大腦，會……”

楊天更加煩躁地吸了口煙，說：“我找的這位專家世界有名，成功率幾乎百分之百。這樣吧，如果你愿意贖罪，真心想早日抓到害了心心的兇手，那我也愿意借款給你，助你的公司渡過難關?！?/p>

唐德的眼底閃過微弱的精光，他的公司的資金鏈早已斷裂，如果再無人借款給他周轉，恐怕他親手創立的公司便要轟然崩塌。

女兒已逝，事業也許便是他余生唯一的依靠。他將堵在喉嚨的口水強行咽下，如壯士斷腕般點了點頭。楊天當機立斷，馬不停蹄接來專家。

一人一貓相對而坐，唐德與波斯貓四目相觸。波斯貓瞪著它琉璃般的碧綠眼眸，將唐德的忐忑映入眼底。唐德則從它的眸光中找尋著自己的影子，直到，那影子變成一只貓。

2

三月六日凌晨一點，唐德從臥室中悄然而出，就著月光瘋狂地吸煙。而后電話鈴聲響起，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女兒的房間，連忙飛速按下接聽鍵，捂著話筒悄悄地躲進陽臺。

此刻月光清明，他壓低嗓音與電話那頭交流，不過寥寥數語便已激動得手腳發顫。好不容易交流完畢，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又輕手輕腳地從陽臺退出。途經客廳時，恰巧看到正揚著頭的貓。他被狠狠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地抬腳飛踹過去。波斯貓“喵嗚”一聲慘叫跌落在墻角，驚醒了睡眼矇眬的唐心。

“爸，諾諾又招你惹你啦？你怎么老和一只貓不對付?！碧菩泥洁熘?，顯然很不高興，“還是說，你根本就是討厭媽媽，進而討厭她送給我的一切東西?！?/p>

“小心眼的家伙。”唐德招架不住只得連連討饒，“是爸爸不好，爸爸不過是被它嚇了一跳不小心踢中它的。你還不趕緊回房睡覺，想不想明天出去玩啦?！?/p>

提到這個，唐心才收起幾分不滿，傲嬌地翹著小嘴：“幸好你還算有良心，百忙之中也知道抽空帶我去旅游。看在諾諾沒什么大事兒，你又這么上道的份上，我就原諒你這一回。你也早點兒睡，明天全程都是你開車哦?！?/p>

小姑娘俏皮地說著話，閃身回了房間。唐德不自覺地彎了彎眉眼，可再回頭看貓，臉色又唰的陰沉下來。貓自覺地往角落里縮了縮，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得更低。他審視了貓片刻，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自言自語道：“一只貓而已，還以為它能聽得懂人話不成。”說罷，便起身回房抓緊時間睡覺。

皎潔的月光下，貓咪諾諾蜷縮在墻角，居然如人一般伸出貓爪子捂住肚皮。它疼得喲呦喲呦地叫喚，把唐德罵了個底朝天?？闪R了半天，又發現那些污言穢語罵的都是自己，氣得貓臉微綠，貓爪緊蜷。

是的，他是現實世界的唐德。那個專家真的將時間倒流回他與唐心被綁架那日，也真的將他變成自己家中的貓。

他恍惚記起，那一天的深夜自己確實爬起來接了個電話，順便踹了一腳精神抖擻的貓?？呻娫拑热菟€是想不起來，不過天亮后就要出游，應該是在進一步確定出游的細節。

他向來是個行動有度的人，無論做什么都講究充足的準備。也正因為這份良好的品質，他才能用短短的十年創建了自己的公司?？烧驗橐恍膿湓诠ぷ魃?，妻子與他離了婚，判給他的女兒也和他不甚親近。

這次出游，也許是他和女兒唐心拉近關系的絕佳機會。他很是慎重對待，將行程的每一步都做了精細打算。甚至為了不與女兒尷尬冷場，還同意帶上平日里他討厭的貓。

3

三月六日上午九點，經過四個小時的車程，唐德與唐心到達山清水秀的蕭山。蕭山風景秀麗，唐心如撒歡的小鹿在山林中奔跑，而唐德則將車中的野餐用具移到選好的空地上。貓咪看著一臉歡暢的唐心，再看看對自己面色不善的唐德，理智地選擇跟在唐心后面。

它昨天被踹到的貓腰還隱隱作痛，所以怎么都追不上唐心的腳步。不一會兒，唐心便徹底鉆入樹叢不見了蹤影，它剛要追上去，誰知樹林中竟冒出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它心一緊，料想這應該就是當時劫他們的綁匪。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叢林中便傳出唐心的尖叫聲。下一瞬間，唐心奔逃而出，小臉上掛滿驚懼，一路狂呼唐德。

唐德從車中探出頭來，被這樣的情形嚇得魂飛魄散，連忙伸手將副駕駛的車門打開。唐心三步并作兩步跳上副駕，帶著哭腔連聲催促道：“爸爸，爸爸，快開車！”

唐德的手哆嗦成一團，顫巍巍地轉鑰匙踩油門。誰知性能良好的車今日偏偏如撞了邪般，怎么都打不著火。四五個綁匪瞬間到了眼前，獰笑著將他們拽下車來。

接下來的事情便順理成章，綁匪們要來了唐德前妻楊天的電話，張口便索要兩百萬。電話那頭的楊天哪敢不從，乖乖地按照指示將錢款準備好放到指定位置。

貓唐德靈巧地跳上一棵大樹，死死地盯住這一群正在狂歡的綁匪。就是這一群喪心病狂之徒，拿到贖金后還是害了他與女兒。他拼命地捶打胸口，那專家說過，如果他想回來，只需按下胸口的傳導器便可。

眨眼之間，四周的景色開始扭曲，天空被壓縮出連綿的褶皺，地面凹陷出無底巨洞，他被撕扯著吸入洞內，直到大汗淋漓地醒來。醒來時，楊天立刻滿面焦急地撲過來，抓著他的雙臂急切地問道：“看清楚了？看明白了？”

“是。”他沉痛點頭，根本來不及與楊天細談，立刻小跑到早已準備就緒的速寫師們身邊，催促道：“我說你們畫，我已經徹底掌握那幾個人的面目。”

速寫師們紛紛下筆，根據他的描述將罪犯的素描圖勾勒。楊天信心大增，趕忙撥通了警局的電話。

接下來便是焦急的等待，警方動作神速，在通過調查攝像與走訪后圈定嫌疑人。那是五個常年混跡市井的小混混，偷雞摸狗不斷，但無一人有斗毆傷害前科。這樣的小嘍啰，會是干出綁架事件的綁匪？

唐德咬牙切齒，十分確定自己在夢中所見。楊天也懸賞尋人，可沒過幾天警方送來消息，說蕭山深池中撈出五具男尸，樣貌與速寫基本一致。

唐德直呼蒼天有眼，抱著唐心的遺照哭得昏天黑地。楊天沉著一張素臉，冷冷地打斷他道：“你嚎什么喪，那五個人比心心還早死好幾個小時，怎么可能是撕票的綁匪？”

唐德目瞪口呆，狐疑地將那天從貓眼中看到的情況又仔細過了一遍，依舊肯定道：“怎么可能？我明明看到他們綁走了我和心心?！?/p>

楊天歇斯底里地怒吼，恨不得將他塞進貓中，“你趕緊再滾進貓的腦電波里去，這次請看明白了再回來?！?/p>

4

三月六日下午兩點，化為貓的唐德從樹上驚醒，它低頭看向地面，立刻被地面上的情景嚇了一跳。

不遠處，有兩撥人涇渭分明地呈對立之勢。一方是綁架他與心心的小嘍啰們，為首之人將錢款箱抱在懷中，其余四人齊刷刷的一致對外，可他們雖面露兇悍，但微微顫抖的手臂還是暴露了他們彼此間的緊張與不安。

反觀對面的那兩個氣定神閑的黑衣人，周身冷氣森森，脊背直挺如出鞘利劍，抬臂踱步間皆虎虎之風。怎么看都比對面那群搖頭晃腦的小蝦米們更像綁匪。

雙方的爭斗一觸即發，小嘍啰們一擁而上，一個個將尖刀舞得虎虎生威，口中咿咿呀呀地亂叫。黑衣人沉著以對，瞬間出拳如電，不曾給他們任何反應時間，便拳拳擊中他們的要害。

小嘍啰們慘叫連連，更加毫無章法地向黑衣人撲去。就在這時，鼻青臉腫的唐德居然也從里頭沖了出來。他顫巍巍地握住一把尖刀虛張聲勢地揮舞著，趁著兩個小嘍啰抱住其中一個黑衣人，立刻抬手朝對方刺過去。

那黑衣人猛地大喝“找死”，雙臂用力掙脫困住他的二人，對著唐德便是凌空一腳。唐德高舉尖刀的手臂便停在中央，整個人如蝦米一般疼得躬起身子，慘叫著倒向一側。

爭斗已至尾聲，另一個黑衣人成功解決掉其他人，施施然將錢款箱提到手中，又穩步向著屋中走去，不一會兒便提出仍被捆得嚴嚴實實的唐心。

“這小姑娘本就是我們哥倆的獵物，誰知道竟被你們搶了先。好在如今物歸原主，我們哥倆心情好，量你們也不敢報警，便再次放你們一馬?！逼渲幸粋€黑衣人慢悠悠道。

原來這才是最后害了心心的綁匪，貓唐德目眥盡裂，他躬起貓身飛速地鉆進樹林，利落地竄上竄下，借著靈活的身形慢慢靠近“戰場”。因為化成貓，他的貓步落地無聲。茂密的樹林將它層層遮掩，它瞪大雙眼，壓抑著自己時刻想要出去的欲望，咬牙切齒地期待著黑衣人露出正臉。

只有露出正臉，只有讓他牢牢記住他們的樣貌，才能給警方提供最明晰的資料，才能將他們抓住給心心報仇。

誰知黑衣人始終用黑帽、衣領遮面，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貓唐德心頭憤懣，身體不由自主地竄了出去。它喵嗚一聲從抓著唐心的黑衣人頭頂掠過，踹落他帽子的同時咬上他的手腕，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給心心報仇雪恨。

黑衣人慘叫一聲，連忙大力將它揮開，露出自己最兇悍陰冷的雙眸。眾人與貓驚訝抬頭，皆被他眼中的殺意激得一顫。

“既然被你們看到了我的臉，看來不能讓你們活著離開了?！彼珠_陰森森的牙齒，猛地奪過唐德手中的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掠過本已倒地的每一個小嘍啰身邊。

天空驀然綻開一蓬蓬血霧，疼得幾乎散架的貓唐德眼睜睜看著那五個人的喉嚨都多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它嚇得抖成一團，如一塊爛泥癱軟在地上。它想要抬臂按上胸口的傳導器，可昨日和今日接連的摔打，已讓它此刻徹底失去了力氣。

被它咬中的黑衣人將它高高拎起，嗜血的眼眸中滿是憎惡，他拿尖刀在它的身上比劃著，似乎在尋找最佳的刺入點。

另一邊的唐德也好不到哪里去，另一個黑衣人也放下衣領，將尖刀抵在他的喉嚨，嗤笑道：“我們的目標只有唐心，本來打算放你們這六個笨蛋離開。可惜這只貓多管閑事，你要是下了地府，可千萬別怨我們。”

“喵嗚”“爸爸”“救命”三道慘呼同時響起，共同映襯著這片血色之地。

5

三月六日傍晚七點，貓從昏昏沉沉中醒來，整個貓身體如同被石錘捶打過千萬遍。已被解綁的唐心小心翼翼地將它抱在懷中，豆大的淚珠一顆接著一顆：“諾諾，我是不是做錯了？我不應該自作主張找綁匪來綁我，再去問我媽媽要贖金?？晌乙彩菫榱税职趾冒?，要是再沒有錢，他的公司怎么辦？他怎么辦？”

什么！

貓唐德一個激靈，“喵嗚”一聲直起貓身。他想過千萬種可能，就是沒猜到這群有備而來的綁匪出自自己的女兒之手。

她哭得不能自已，斷斷續續地交代著前因后果：“爸爸的公司快要倒閉了，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頭發都白了好多。他是我的爸爸啊，雖然平時不是很親，但愛我護我并不比媽媽少一分。我想幫他，可是媽媽不肯出錢，我只能想出這個餿主意來，雇人來綁架我，所得贖金與綁匪平分。我向媽媽要了兩百萬，一百萬的現金，應該暫時能給爸爸解困局?！?/p>

貓唐德腦子發燙，愧疚如洪水一般再次涌上心頭。他向來不親近自己的女兒，居然為了幫他想出這樣的狠辦法。

“剛才綁匪想殺了爸爸和你，我松口說贖金三七分他們才勉強收手?？墒撬麄儸F在又帶走了爸爸，是不是他們又改變了想法？我好怕，我好怕他們再傷害爸爸?！彼薜貌荒茏砸?，稚嫩的小臉上滿是驚惶。

貓唐德心疼得無以復加，不，不能讓女兒再次死在這群該死的綁匪手上，即使現在自己只是只貓。

它忍著渾身劇痛，踮著腳尖從窗縫中擠了出去。綁匪只有兩個人，現在都在專心致志地對付唐德，那么它只要能找到鑰匙，應該就有機會救出自己的女兒。

它艱難地爬著，終于找到了其中一名綁匪和唐德的所在地。又被揍了一通的唐德倒在角落里茍延殘喘，那個綁匪蹲在他的身邊，不知在與他說些什么。

鑰匙就放在小方桌上，它眼睛一亮，已沒空顧及其他，連忙偷偷爬上房梁，企圖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鑰匙偷走。

那邊的聲音逐漸大了幾分，它在房梁上匍匐前進，將他們的對話陸陸續續收入耳中。

“唐先生，古語有云最毒婦人心，沒想到大丈夫狠起心來，比女人狠得多呵。”綁匪語意雙關。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唐德落魄地大喊著，渾身不停地瑟瑟發抖。

“這樣吧，只要你能勸你女兒將贖金一九分，我便不將你的小秘密透露出去，如何？”

那綁匪將尖刀握在手中轉悠，耐心地為他解惑道，“你是不清楚我們綁票這一行的規矩，你家女兒既然和我們簽訂了合約，我們就必須完全按照合約辦事。除非她自己愿意改變條約內容，否則我們擅自做出任何的更改，都算是破了行業規矩，也不利于我們以后接單?！?/p>

“一成太少了?！碧频聼o奈地大叫道，“一成只有二十萬，根本不夠我填補公司的窟窿?！?/p>

“就你這樣了還敢提條件？”綁匪嗤笑，將手中的尖刀轉得更快，“哦，當然，相比于20萬，100萬的誘惑確實更大?！?/p>

貓唐德將鑰匙叼進嘴里，剛要從房梁上原路返回時，聽到這句話后腦子轟然一響，似乎有些被遺忘的記憶瘋狂涌入腦海。

它瞬間頭疼欲裂，踉蹌著從高高的房梁上跌下。綁匪詫異轉身，看到它后視線陰冷如毒蛇。它瞬間冷汗涔涔，到底沒忍住脫口的尖叫。

“喵嗚?！逼鄥柕呢埥新晜鞯美线h，綁匪看清是它，玩鬧般拎起它的后頸，放在懷中輕輕撫了一撫，又對著唐德諷笑道：“你家的貓，似乎都比你有良心些?！?/p>

忽然，他話鋒一轉，連臉色都變得陰森可怖。他將鑰匙從它的口中拔出，嗤笑道：“可是，這種忠心護主的牲畜，對我們而言就是個麻煩?！?/p>

說罷，他一拳打向貓的胸口。胸前的傳導器瞬間被打通，貓唐德“喵嗚”地掙扎著，看著四周的一切又被折疊成各種詭異的形狀，而形狀的頂頭，自己的女兒正被另一個綁匪推進門來。她臉上近乎絕望的悲傷是那么清晰可見。

6

楊天照例在第一時間撲過來，滿臉期待地等著他的答案。唐德睜開酸痛的雙眼，恍恍惚惚摸出一臉的淚。

“是不是看到心心生命的最后一刻了？她那時還好嗎？她死的時候痛苦嗎？”楊天泣不成聲，每多問一句，就仿佛拿刀子在心頭劃上一刀般疼痛。

唐德滿目荒涼，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速寫師，每吐出一個形容詞，都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速寫師飛快地在紙上勾勒著綁匪的面容，他死死地盯著這兩幅圖畫，幾乎要將畫灼出洞來。

他踉蹌著回到自己的家，將冰箱內剩余的烈酒全都搬了出來?；璋档脑鹿庀拢黄拷又黄康毓嘀?，時哭時笑，模樣狼狽不堪。

女兒唐心的遺照上笑容依舊，眼底的孺慕一如既往，仿佛與那日的絕望與悲傷完全割裂。他終于想起來那一日的始末，想起了自己到底是如何的混蛋，如何背棄了女兒的生命。

他的公司早就出現了資金鏈斷裂的問題，他找上前妻楊天求救，楊天卻嗤之以鼻，反諷道，如果他徹底破產，她便能奪回女兒的撫養權。

這句話刺激了他，只要有心心在手，略施小計何愁楊天不給他提供支援。他去找了群小混混，精心策劃了這場綁架陰謀。反正楊天有的是錢，反正有錢人都對綁架與報警諱莫如深。

三月六日的凌晨，他最后一次與小混混們商量綁架事宜。因為做賊心虛，還一度踹傷了在夜里活動的寵物貓。

三月六日的九點，他故意留在車內，假裝發動不了車輛，好讓扮裝成綁匪的小混混們能不著痕跡地將他們綁住。

三月六日的中午十二點，他與拿到贖金的小混混們分贓款時，因為要求五五分，被執意耍賴的小混混們揍得鼻青臉腫。

三月六日的下午兩點，連殺五人的真正綁匪正要結果他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心心護在自己的跟前，大聲地亮出自己的底牌。至此他才知曉，自始至終惦念著這份父女親情的，只有他的女兒心心。

可他又做了什么？在知道心心與綁匪的交易后，還祈禱著能拿回60萬回去救急。

他拎著酒瓶，將酒水灑得全屋都是。濃烈的酒精味彌漫在四周，他慘笑著點燃打火機，將淋完酒水的窗簾點著。

那一日也有著這般沖天大火，三月六日的晚上九點，兩個綁匪心滿意足地帶著兩百萬現金離開。綁匪奸詐，竟帶著心心躲在門后，將他與另一名綁匪的對話全都收入耳中。

當他打開門時，心心的眼神已冷漠如冰，她踉踉蹌蹌地靠坐在墻角，慘笑道：“你們把贖金全都帶走吧，我不要了，我一分都不要了。我本以為我是在幫我親愛的爸爸，可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p>

而那時的他，眼中卻只有那飛走的現金。他三十歲才開始創業，賭上全部身家換來十年后在行業中的一席之地。他不甘心，不甘心唯一的復興機會就此溜走。

欲望促使著他將魔爪重新伸向心心，他要親自綁架自己的女兒，再勒索楊天兩百萬，這一次，再沒有其他人能來侵吞只屬于他的贖金。

他紅了眼，開車飆向了蕭山深處。唐心被捆在副駕駛上不言不語，拒絕一切求援的機會。他哀求過、威脅過，她都不為所動，仿佛已被真相徹底抽去了靈魂。

…………

7

火光沖天，唐德在火海中愴然而笑。

三月六日的午夜十二點，他在飆車途中撞上了山崖內側。油箱在劇烈的撞擊中被擠爆，時刻會爆燃的汽車將心心徹底卡死在副駕駛上。

他陡然良心歸位，不顧一切地想要將她扒拉出來。心心一直空洞的眼神終于回暖，又如遺照上那般春意融融。

可駕駛座卡得那么緊，緊到憑一人之力根本打不開。他絕望地號啕大哭，哭自己的無能、哭自己的悔恨。

心心卻笑了，她費力地抬著手，輕輕地抱了抱他，輕聲呢喃道：“爸爸，你愛我嗎？”

“愛?！彼查g淚如雨下。

曾經那么小小的一團在他的手中嗷嗷啼哭時，瞬間便融化了他的心房。十幾年來一點一滴地看著她長大，即使曾有過齟齬，也盼著能將世間的一切捧到她的面前。

是什么時候改變的呢？大概便是無休止的欲望吧。渴望著成功，渴望著權勢，逐漸將親情拋諸腦后。

“爸爸，你快逃吧。以后心心就不能陪你了，可你要答應心心，以后要是有了其他寶寶，不要忘記心心，好不好？”

“好……”

“砰！”

唐德覺得自己又進入了貓的世界，他蹲在車外看著火海中的唐心，忽然縱身一躍，將唐心緊緊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