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
人文是什么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個大方向。
文學,使你“看見”
先談談文學,指的是最廣義的文學,包括文學、藝術、美學,廣義的美學。為什么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么關系?
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
魯迅的短篇小說《藥》寫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蛘哒f《祝?!防锏南榱稚且粋€嘮嘮叨叨的近乎瘋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給狼叼走了。
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里頭的人,那么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么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
而在《藥》里,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別人被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里,來給自己的孩子治病。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個小村子里頭最大的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書中人物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里頭,你不僅看見了愚昧,也看見了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了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福》里頭,你不僅看見了貧窮粗鄙,你還看見了貧窮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
假想有一個湖,湖里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干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沒注意到它的存在。
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干,而且它那么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云,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回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
但是你說,到底是岸上的白楊樹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里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然而在生活里,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里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里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
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里頭那白楊樹的倒影。
哲學,讓人學會發問
哲學是什么?我們為什么需要哲學?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復雜,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士尼樂園里走了一個迷宮,進去之后,足足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本能,不知怎么的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里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就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彷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何嘗不是一個歷史的迷宮,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后通向哪里。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
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里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里抬頭望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
哲學,就是對于星斗的認識,如果你認識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的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
掌有權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里頭行走,但是權力很容易使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群眾往前走。而事實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么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里有什么意義;他既不清楚來時走的是哪條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里去;他既未發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
這樣的人,要來領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歷史里頭,已經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啟蒙”,十八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里頭,發覺星空的存在,發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于我,這就是啟蒙。
所以,如果說文學使我們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那么哲學,使我們能靠著星光的照亮,摸索著走出迷宮。
歷史,使人的眼界升級
我把史學放在最后。歷史對于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鑒往知來,認識過去才能預測未來,這句話都已經說爛了。我不太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對于任何東西、現象、目標、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么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
對于歷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四十歲之后,我才發覺自己的不足。寫“野火”的時候,我只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里,很丑,我要改變你,因為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
四十歲之后,發現了歷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么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地批評,而是: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件在更大的坐標里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坐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進行批判。
了解這一點之后,對這個社會的教育系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的所謂的知識,你會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么意義呢?自己進入歷史之后,你會納悶:為什么這個社會給了你那么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這些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于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
講到這里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學評論,談的是個人才氣與傳統,強調的也是:每一個人的創作成就必須放在文學譜系里去評斷才有意義。譜系,就是歷史。
文學、哲學跟史學。
文學讓你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
哲學使你從思想的迷宮里認識星星,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
那么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
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數。人生也沒有白讀的書,包括你認為的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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