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丹娜

貴州平塘打岱河天坑群,鑲嵌于天坑之中的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
站在如今貴陽市的著名景點—甲秀樓上向遠處眺望,能夠看到這座近年來被冠名“大數據之都”“中國數谷”的城市,高樓林立、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致。
甲秀樓是貴州改土歸流、艱難建省的歷史縮影。這座始建于明朝的建筑,修葺在淺淺護城河中一塊突出巨石上,像一個楔子打入蜿蜒的烏江水系。
為什么一座由中央政府修建、寓意“科甲挺秀”的地標建筑,只能委屈在一塊浮石之上?
“正常情況下,政府應該在六廣河—也就是烏江的中游建造中央王朝的根據地,那里的水系和土地資源更豐富。但在當時,貴陽地塊實際被各土司分割占據,以六廣河為界的東西兩處,是水東土司、水西土司的地盤。中央王朝能選到這樣一塊地方,已經非常不容易了?!?/p>
說話者肖郎平是從業十余年的資深媒體人。他對貴州歷史如數家珍,但自己其實是江西人。他常說自己“比99%的江西人不了解江西,但是比99%的貴州人更了解貴州”。
肖郎平剛剛出版了自己的專著—《西南大逆轉:中國軟腹區的歷史及其未來》。書中梳理分析包括貴州在內的中國西南地區的過去、今日與未來,在翔實的歷史分析之上,破解西南地區未來發展騰飛的密碼。
這樣的研究,在市場上很少見。西南本就不在主流的注意力范圍之內,人們對西南也有貧窮落后的刻板印象。不過,今天的西南已經不是過去的西南,身在其中的肖郎平發現,西南的發展環境,已經開始逆轉。
1998年,肖郎平考上了貴州大學的研究生。彼時,他尚在鄉下工作,一位師范畢業的上司聽聞喜訊,問他:“貴州在哪里?是不是在云南???”
一個接受了基礎教育的師范生,對貴州的印象尚且如此含混。到貴州讀書、生活后,肖郎平發現,很多貴州的大學生走出去之后,也常常面臨著被詢問“你們那地方有沒有通電?”一類帶著明顯誤解、印象刻板的問題。
“外界對貴州的認識,相當長的時間是停留在一個相對落后的階段?!惫艜r,貴州被稱為“夜郎”—晦暗不明的意思,這里有什么物產?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對于中原的執政者來說模糊如一團夜色。
到了近現代,絕大多數中國人對貴州的印象幾乎都是“不太清楚”。
這些或源于現實、或拘于歷史的誤解、忽略與遺忘,促使肖郎平想要通過寫作來回答“貴州在哪里?它有怎樣的歷史,過著怎樣的現在,將有何種未來?”這些問題。
5年前,他主動坐到了冷板凳上。
隨著寫作與研究推進,肖郎平發現,若想闡明“貴州在哪里”,講好貴州的前世今生,僅僅研究貴州本身是不夠的,必須將貴州放在更大的地理范圍內來考察?!盁o論從云貴高原的自然地理條件來看,還是貴州大部分區域原本就是云南轄區的歷史來看,抑或是從民族多樣化的共同特征來看,欲窺貴州之堂奧,必經云南之門戶?!?/p>
最終,在反復借鑒學術界概念之后,肖郎平將研究范圍定為狹義的西南,即云貴和川西。并將這一區域命名為中國的“C形軟腹區”。C形軟腹區這一概念,或許可以從地理位置及區域特征兩個方面,形象而概括地解答“貴州在哪里”“西南在哪里”的問題。
中國地圖的陸域輪廓是一只雄雞。如果將蘭州、西寧、拉薩、昆明、貴陽五個省會城市畫一個弧形連接起來,差不多是一個字母C,貴州、西南這個C型區域的地理位置,可以定位為位于“一只雄雞的腹部”。
就社會經濟發展水平而言,這只雄雞不同身體部位的力量差異,也似乎暗喻著所在區域的發展水平:“雞頭”東三省,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雞胸”東部沿海地區,經濟騰飛,昂首挺胸;“脊背”內蒙古,人均GDP居西部之首,撐得起雄雞的身軀;“雞屁股”新疆,雖然不至豐腴,但絕不雞肋。
古時,貴州被稱為“夜郎”——晦暗不明的意思,這里有什么物產?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對于中原的執政者來說模糊如一團夜色。
而軟腹區,正好集結了中國人均GDP和經濟總量都靠末位的地方。其中,云南、貴州更是脫貧攻堅戰的主戰場。在雄雞的柔軟腹部,是整個國家最不堪一擊的區域,隱藏著經濟發展、生態功能、文化教育水平等多種問題。
將貴州放入西南的視野思考、將西南放入全國及世界的范圍內考量,貴州,這個晦暗不明之處便在發展的坐標系中擁有了自己的定位。
無論冠以何種稱謂,在人們普遍的認知里,西南似乎都是個“窮地方”。
為什么窮?在貴州求學期間,肖郎平與一位曾在貴州鄉村有過掛職經歷的年輕學者交談這一問題,對方不無感慨地表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毖韵轮?,貴州、西南之所以為雄雞之軟腹、脫貧之頑石,皆因當地居民的懶惰、頑固與愚昧而起。他的依據是,苗民不選擇種植產量更高的水稻,卻偏偏喜歡種產量更低的糯稻,因為嗜酒,糯稻適合釀酒,最后既沒有收入,又沒得果腹。
但實際上,這樣的看法是典型以外來者的眼光去評判不熟悉的他人生活,也是因果倒置,“把貧窮的后果,錯當成貧窮的原因”。
窮,既不是物競天擇的結果,也不是自我缺陷的后果,而是和權利、保障、環境等匱乏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苦果。
僅就種植糯稻還是水稻這一問題來說,糯稻抗寒,在高山冷水田中,依然能夠保持長勢良好,冒險種嬌氣的水稻極可能顆粒無收;糯稻產出的糯米香甜有味,可省油和蔬菜;糯米黏性極強,可以用手抓著吃,可以捏成團子方便地帶著走……在嚴苛的自然地理條件、捉襟見肘的生產資料相互擠逼之下,再責問“為什么不種水稻?”就有些“何不食肉糜”的無知了。
事實上,不只是看似簡單的水稻種植無法達成,即使是一些最為普通但又不可或缺的基本生存要素—比如鹽,在過去的西南,獲取也難于登天。
因為交通條件惡劣,運輸成本高,貴州本身又并不產鹽,這使得連接貴州的鹽運古道非常遠。歷史文獻曾記載:有時,私下換鹽的價格甚至達到了“1斤銀子換1斤鹽巴”。
鹽價既然如此昂貴,就意味著貴州、云南的居民,不得不比其他地區的居民為之支付更多費用,也就進一步減少了他們可能的經濟剩余,投資等可能致富的行為就更加難以實現。同時,又因為云貴歷史上糧食的難以自給,鹽價如此昂貴,長期維持在“斗米斤鹽”的程度,就意味著人們不得不冒著營養不良的風險減少食物攝入。由缺米少鹽造成的饑餓、營養不良又帶來患病的高風險,導致人們的生產能力和收入下降,再次形成惡性循環和牢不可破的代際貧困轉移……
“我們與窮人的差別其實很小。我們真正的優勢在于,很多東西是我們在不知不覺中得到的?!睂τ趨^域性群體貧困來說,外因近乎是決定因素,貧窮的肇事者,并不是窮人本身。
自然地理造成的貧困固若磐石,中國經濟重心東移的“歷史大拐彎”、中原政府對西南發展的漠視與放逐,更讓原本在商貿交流上表現不俗的西南地區徹底淪為政治、經濟、文化、地理的多重邊疆。
“一個地區的開發與否及其發展程度如何,首當其沖的因素取決于中央政府。一個地區如果對統治者有實際意義,就可能迅速發展,一旦不受統治者青睞,就會遭到忽視”,中唐以后,隨著中國經濟地理中心的不斷遷移,西南成了“大后方”,鮮有的幾次發展機會,都是中央政權治理邊疆、涉外問題是“順路”的安撫;距離帝國經濟重心越來越遠,中央政權亦將西南開發長期置于中央優先次序之末位,建設難度極大,而身處邊疆、土司割裂,頻繁的戰爭又輕易摧毀西南本來就薄弱的建設成果……
惡性循環在人的貧窮與地區的落后中反復上演。
幸運的是,在西部大開發第二個十年之后,在今日政府的政策傾斜與關注之下,西南經濟要素得到空前改善,西南經濟內生力量顯著,貴州的經濟指數也隨之擁有了極大的飛躍。
苦難也許無法完全避免,“但是,關鍵在于有沒有一個政府真正解決人民的痛苦”。

無論從內部條件還是外部條件來看,當下都是西南發展史上“最好的時代”。從內部來看,西南完成了國族建構,歸于王化,甲秀樓興建時面對的中央政權與土司爭奪成為歷史,西南能夠更好地融入發展中的大環境,各方面得到改善;從外部來說,政策的傾斜、“一帶一路”的開放建設,更能夠使“大后方”西南一改往日被動局面,徹底扭轉為“前方”。
隨著中歐經濟合作將通過高鐵這樣的交通方式促進亞歐經濟一體化,世界或許將重新回歸陸權時代,西南的發展目光,也不應再看向國內。
“如果我們只是盯著長三角珠三角,國內內部分工,肯定長三角珠三角更強勢,西南就會永遠鎖定在相對中低端的產業鏈”,但如果面向的是中南半島、印度洋,尤其是經濟增速表現出色的中南半島五國,西南的優勢將會完全激發出來。
比如汽車方面,泰國的汽車配件一度非常有名,原來一直供給歐美。但是因為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賣不出去。沒辦法,泰國只好自己琢磨做整車,現在做得也不錯。“這就給了我們一個啟發:當初,西南地區為什么不跟它合作呢?”
同時,在對外出口的定位中,肖郎平認為,也不應再盯著中國慣常的“主顧”太平洋、不應再供應化工、機電、農特等科技含量低的產品。
在“主顧”的問題上,“和珠三角這樣強勁的對手加入太平洋訂單爭奪是不現實的”,所以應該積極擁抱在地緣上更具優勢的印度洋;在出口產品的問題上,則應該專注高科技產品,因為只有高科技產品,“才能無視微不足道的物流成本,哪怕空運也能夠保持競爭力”。
屬于西南的逆轉,確實正在發生。
2016年9月25日,由著名天文學家南仁東先生于1994年提出構想,從設計到建成歷時22年的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簡稱FAST),落成啟用。
這個坐落于貴州深山的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被譽為“中國天眼”,是世界上目前最大單口徑、最靈敏的射電望遠鏡,綜合性能是美國的阿雷西博射電望遠鏡的十倍。
過去一提起貴州、提到西南,是“夜郎”的晦暗不明,是貧困纏身、暗流涌動,是叢山峻嶺、原始蒙昧。但FAST的出現,“是貴州第一次為全人類的科學做貢獻”。
同樣令人驚喜的還有近年來貴州在大數據事業發展中的表現,“我給它的定義是,貴州第一次和全球先進產業站在同一起跑線,第一次”。未來說起貴州,人們想起的不止“老干媽”,或許還能有讓全世界的人共享便利的現代科技產品,這便是貴州的飛躍。
肖郎平始終覺得,無論成敗,這都將為貴州乃至西南的發展帶來重大影響,“最后能做成,當然最理想;如果沒做好,至少這是貴州一次前所未有的產業啟蒙”。
面對貧窮與落后,困境與挑戰,最重要的不是抱怨與畏縮,而是“已經在做了”。
責任編輯李少威 ls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