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士新



(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
時光一去不復返。這句話反映了時間是線性的,不可返回的。人的生老病死,如同世間萬物的產生、成長與衰亡一樣不可逆轉。而人們對這一過程的認知需要依靠記憶。柏格森認為,“記憶乃精神與物質之交匯點”。知覺的本性是根據記憶之連綿而成的一個序列,這個序列并不存在于人身上,而是在外界事物上。人的活動及其選擇受過去經驗的影響,沒有人的極易出現,行動就不會發生。在柏格森看來,精神生活的三個歷程一一純粹記憶、記憶影像和知覺。通過精神活動,記憶成為人們感知,回望歷史的一種方式,用以證明時間的存在,以回憶的方式予以紀念。正如對于個人而言,總是以不同人生的節點總會有一些紀念性的儀式一樣,如慶生、結婚紀念、祝壽等,紀念與慶祝帶有時間的延續。而當一個事物的中斷或消失,也有一些記憶予以銘刻,那是隱藏在人們內心的欣喜與痛苦,如祭日、墓志銘。
究竟是時間造就了記憶,還是記憶成就了時間?人們習慣于將時間與記憶混淆在一起,在實物、文字、圖畫,語言中尋找流逝的時間,以喚醒人自己的記憶。在公共空間中,用永恒的方式喚醒人們的記憶,是人類的保留劇目。從甲骨文到司母戊大方鼎,從英國倫敦的索巨石陣到法國的凱旋門,它們無不提醒著我們時間與年代的流逝以及曾經發生的事件。
借助實物,以雕塑的方式留存歷史的記憶,是雕塑家們常用的方式。組雕《年輪》以自行車的變遷為線索,喚起不同年齡階段中國人的回憶,給人留下了印象深刻的印象。
年輪,對于樹木而言,是每一年成長留下一個印記。曲曲折折的圓圈是成長的象征,記憶;年輪,對于社會而言,意味著一個群體的曾經的遭遇與記憶。自行車飛速的車輪,反映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記憶。不同的是,這種紀念在這里是一種提醒的方式出現的,而不是一種慶祝的方式。它提醒我們曾經那樣生活,那曾經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是生活痕跡。
在一些空間場所中,作為一種紀念性的藝術,公共藝術承載著歷史記憶與情感的藝術總是散發著一種獨特的魅力,它不同于那些在科技、觀念下呈現的藝術創造。它將人的情感引向舊時代。生活的變化反映出時代的變遷。藝術試圖以視覺的方式提醒人們。在社會極速變化的今天,一些藝術家試圖在歷史回溯探尋生活的意義,通過紀念碑式的公共藝術“提醒”人們生活的改變。
組雕《年輪》似乎是在以時代標本的形式向我們展現自行車車輪帶給我們的記憶。那自行車仿佛從一個時代走來,又走向了另一個時代。它似乎又不是一種懷舊,而是夾雜了歷史宿命的一種新與舊之間的轉換。作者利用社區清理的廢舊自行車為元素,以高浮雕和自行車結合的方式,表現新中國人們和自行車發生的典型故事片段。
自行車,曾經是中國人生活的一個縮影。自1868年11月自行車由歐洲傳入中國上海以來,逐漸成為中國人的一種出行方式。不過,在物質匱乏,生產力低下的時代,對于普通百姓而言,自行車還屬于奢侈品。在那個自行車被人們俗稱為“洋車”的年代里,國外洋貨占領了中國市場,出現了如洋火(火柴)、洋布、洋油。
洋”字不僅反映出中國對西方制造的一種崇拜,也反映出中國積貧積弱的社會現狀。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現代工業生產得到了極大提升,涌現出“永久”“飛鴿”等國產品牌,引領了幾代國人的自行車消費時尚,演繹了中國自行車行業歷史上最輝煌的篇章。改革開放以前,自行車一直是人們的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在當時是一個家庭中的“三大件”之一——手表、自行車、縫紉機。自行車也要進行一番精心打扮,車座罩上帶穗的套子,車梁用布或彩紙裹起來,車條要繞上幾圈毛線轉起來才好看。車子被擦得锃亮,快快地騎過去,留下一路“叮呤呤”的脆響,引來一片羨慕的目光。那是那一代人的美好的回憶,也是一個國家的集體記憶。它并未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更加彌足珍貴。
何為集體記憶?它是指在某個時代一個國家的全體公民共同的記憶。這種記憶深深影響著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公眾,是一個“虛構”的群體,它的構成并不是特定性的。它總是依賴于特定階層、區域而被打上鮮明的烙印。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時間是最好的分類。他們,有著各自的人生遭遇,反映了時間的深度,情感的熱度——“1950九九那個艷陽天”“1960大海航行靠舵手”“1970在希望的田野上”“1980甜蜜蜜你笑得真甜蜜”“1990亞洲風乍起”“2000時間都去哪了”“2010共享時代”,混雜著來自不同階層,不同情感的記憶。
在今天,自行車的興衰變遷史成為時代變化的縮影。曾經的自行車王國時代,在共享單車時代,以另一種方式進入人們的生活之中,并成為共享經濟時代的一個標志。遺憾的是,那些散亂地分布在各個城市的共享單車,并沒有像那個物質匱乏卻重視精神生活給人留下美好的記憶,反而隨著共享泡沫的破滅成為時代的精神貧瘠的見證。
紀念,是人們對人或物的留戀懷念的一種方式。它意味著一些人,一些物、一些時光,雖然不在,卻值得留戀、懷念。它不是一種慶祝,而是一種提醒。中國文化最具變化的精神氣質,中國人最喜歡用《易》(變化)來看待事物的變化,因此,中華民族也是最尊重歷史的民族。中國人講,師古人,師造化。對于人類來說,歷是一種輪回,借古開今,總能從歷史中汲取經驗和教訓。中國人喜歡用墓志銘的方式來總結一個人一生的功過得失,以石頭鐫刻、記錄讓某種精神得到永恒。與其說中國的藝術承載了紀念碑式的藝術,倒不如說中國人對文字、對歷史的尊重,反映出中國人的文明觀。
紀念,本身就是一種文化。中國人崇尚自己的文字,從骨子里面體現出一種對記憶與歷史的尊重。與西方文化中“文明”的“城市化”“市民化”不同,中國的“文明”一詞更意味著依靠文字傳承的各種制度,知識、文化、觀念,意味著中國人對歷史與文化的尊重。
在現代消費主義的吞噬下,紀念的意義似乎變得越來越淡薄。當前,有一種說法,當現代社會對什么應該被公眾記住的問題失去共識時,這種傳統意義上的紀念碑似乎逐漸淡出。然而,前車之鑒,后車之覆。歷史不會因為社會的躁動而不在,而只會因為對其歪曲、篡改、否定而變得虛無。只有讓人們看清歷史的真實底色,人們才能辨別出來時走過的路,而不至于迷失自我。如果說組雕《年輪》的意義是為了留戀與懷念,那么更多的公共藝術則是為了喚醒記憶,警醒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