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友

張望朝

京劇院是一座挺氣派的劇院，來看戲的人卻不多。

在我們這個城市，不要說那些追求新潮的年輕人，就是上了歲數的老年人，喜歡京劇的也很少。

我卻是個另類。上大學的時候我就經常一個人出去看戲。

當時除我之外，臺下坐的是一幫老頭兒，最小的也有五六十歲。

有一次，身邊一個老頭兒輕輕碰了我一下，問我：“你是戲校里學京劇的學生吧？”我說：“不是。我是學法律的?！彼芤馔庖埠芨吲d：“難得有這么年輕的人喜歡京劇啊！”散場的時候我發現，說話的老頭兒是個盲人，他的眼睛是手里的一根竹杖。

后來看戲，經常遇見這個盲老頭兒。

那天晚上下著大雨，直到散場雨也沒停，路面上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積滿了雨水。老頭兒走得有些吃力，我便上前扶著他走，一直把他扶上公交車。上車前他問我：“你這么年輕怎么會喜歡京劇呢？”我反問：“你怎么知道我年輕啊？”他說：“聽聲音。你應該知道，我們瞎子的耳朵特別靈?！蔽艺f我知道。他說：“我的耳朵比一般的瞎子還要靈，只要你在我身邊弄出一點兒響動，你就是不說話，我也能猜出你的年齡。只要你跟我說上兩三句話，我會永遠記得你的聲音，你信嗎？”我說：“我信，我絕對信?！?/p>

其實我不信。

年輕人好奇心強，我想試他一試。再來看戲，遇見他也只當沒遇見。一年之后，又見他探著手里的竹杖往劇場里走，我上前攙起他一只胳膊，只說了一句話：“您慢點兒。”他停住腳步，向我側了一下臉，問我：“你有一年沒來看戲了吧？”我暗吃了一驚，只好說：“是啊，一年沒來了?！彼麌@了口氣：“唉，太遺憾了，這一年盡是好戲呀！”我說：“我們快畢業了，課程緊，沒時間。”一邊說一邊扶著他往前走。

我們從此成了戲友。

每次看完戲，我都要扶著他走一段路，直到把他扶上公交車。他向我感嘆，說他怕京劇失傳。我說：“京劇是國粹，不會失傳的，不過傳統京劇確實存在一些問題，應當改正?！彼蛭覀攘艘幌履槪瑔柕溃骸皞鹘y京劇有什么問題？”那天我們看的是《紅鬃烈馬》，其中一折叫《武家坡》。我說：“咱就說《武家坡》吧，情節很不真實，夫妻二人才分別了十八年，再見面就不認識了，怎么可能呢？我爸和分別三十多年的同學聚會，一見面都能相互認出來?！甭犃宋业脑?，他面無表情，輕輕地發了一聲感嘆：“哦……”

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該挑這個問題說。他是個盲人，盲人怎么可能理解一個人在視覺上的記憶？

看戲的人一年比一年少，演出也就跟著一年比一年少，加上大學畢業后不得不整日忙于生計，如今屈指一算，我已經二十多年沒去看戲了。二十多年過去，彈指一揮間，不知道那個萍水相逢的盲老頭兒怎么樣了，他還活著嗎？

他還活著。一次去中央大街買書，我們竟然不期而遇。中央大街是一條很有名的步行街，街邊有很多長椅，供步行走累了的人歇一歇腳。從書店里出來，我忽然聽見京劇的聲音，循聲望去，見一條長椅上坐著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手里拿著一個老式的小半導體收音機，腿上倚著一根褪了色的竹杖。

我有些驚喜，快步走過去，俯下身子對他說：“天快黑了，早點兒回家吧?！彼痤^，聲音已經變得非常蒼老：“謝謝。天黑與不黑，對我是一樣的?！蔽矣行┦闾岣吡艘幌侣曇簦骸袄先思?，你喜歡京劇呀？”他點了一下頭：“是的，我喜歡。你不喜歡嗎？”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跟他聊了一陣京劇，他自始至終沒能用耳朵認出我來。我徹底失望了，看來他的耳朵并不像他吹噓的那么神奇，抑或他早就把我忘了。最后，他說他累了，該回家了，我便扶他站起來，和從前一樣扶著他往前走，直到扶他上了一輛公交車。他的腳步也變得相當遲緩，跟二十多年前沒法兒比了。

上車前，他緩緩地抓住我攙在他胳膊上的一只手，向我側了一下臉，顫著蒼老的充滿驚喜的聲音說：“是你呀！”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