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談

我、麥田還有驢子,曾一起在某化工廠做工,專門生產各種一線品牌的洗發水,生意很火。
每當午后,老板會用小貨車拉來大桶大桶的原料,命我們夜間上工,將它們灌裝進不同的洗發水瓶里。灌裝時無須關注瓶子上的品牌,但必須區分不同的香型,比如木瓜味兒的原料絕不能灌進青瓜香型的瓶子里,否則就是一起生產事故,要扣發工資。
來廠提貨的人以理發店和傳銷組織的采購員居多。這兩種行業,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混為一談,認為它們沒啥大區別,都使人迷失自我,心甘情愿地掏空腰包。
有個傳銷頭目,每次來廠總是侃侃而談,神采飛揚,像授課。他有一個習慣,總是以“戴爾·卡納基有言曰”作為講話的起語。起初,我以為是他發音的問題,但時間長了才意識到他可能念錯了字,于是糾正他:“你說的‘卡納基應該叫‘卡耐基。”他先是一怔,隨即穩下神來,說“卡耐基”最初就叫“卡納基”,都怪書商譯錯了人家的名字,大家就跟著以訛傳訛,只有他還堅持固本守源。
我說:“哥,你真牛。”
廠里還有一部分產品,會換上更為華麗的新衣,再搭上一張境外的購物發票和寫有“此寶貝為×空姐在×國×店‘純手工挑選,絕對物超所值”之類的卡片,就搖身一變,成了海外代購品,價值也隨之翻了好幾倍。
當然,這些都是驢子說的。驢子還給我們說,老板在城郊另有一個車間,專門打印各種發票和報關單據,文員妹子長得嬌艷可人,是老板的小秘。我和麥田不信,說:“鬼才信你的鬼話。”驢子壞笑道:“愛信不信,不信拉倒,他倆的八卦我還有一籮筐。”
驢子與我們聊八卦時,通常是在工廠的樓頂。有時,我們也會相互慫恿對方講自己的糗事,不糗不歡的那種。我說,我在餐館當服務員時,曾把店里來之不易的“五好商家”錦旗以30元的價格賣給了對面商家,因此還挨了老板的耳光。驢子說,他曾向前任老板的轎車油箱里撒尿,可惜被發現了,他只好提起褲子就跑,連工資都沒敢結。
麥田也講了一個。他曾遇到一群做市場調查的大媽,只要完成她們的問卷就能得到一個面包。對方問他來這兒多久了,他說仨月。對方說:“那不行,我們調查的對象須居住兩年以上。”于是,他走到另一位大媽面前說:“我來三年了,送我個面包吧。”眼看即將得逞,先前那位大媽跑來攔住,說:“他是個騙子,才來仨月。”
麥田講這個事兒時,驢子正接著發小打來的電話,發小問他:“最近忙啥呢?”
“打工。”
“打啥工?”
“不打啥工,就是打工。”驢子的臉色很難看。
麥田問驢子是不是對當下不滿意。驢子沒回答,只是說發小在南方早就立住了腳,公司的辦公大樓很高,直沖云霄,手可摘星辰的那種高。
突然,驢子問:“我們屁股下的這棟樓高10米,中午時它的影長是2米,中秋月光下,它的影長18米。請問,如果月亮是太陽,這棟樓房有多高?”
我和麥田愣愣地望著驢子,不說話。我們三個陷入久久的沉思。
此后,驢子說過多次要離開工廠,說離開前要把廠里的質檢合格證書燒掉,再往老板汽車的油箱里撒一大泡尿水。
“要走一起走。”
“讓工廠停產,讓那個文員妹子來當灌裝工人。”
“對,要等到老板大批進原料后再走,讓他賠個精光。”
“幾桶原料值幾個錢?毛毛雨啦!”驢子說,“干這一行,賺錢得很。”
我們的話題開始圍繞著“錢”展開,說自古馬要吃草人要吃飯,誰不是為了混口飯吃?又說沒錢只能驢拉磨,有錢能使磨拉驢。
聊著聊著,驢子冷不丁地說:“我老家有個獨院,空著,要不咱也開個這樣的廠吧?”
看著無比興奮的他們,我平靜地說:“抱歉,我已找好了新工作,在地下通道的一個書攤兒當售書員,全白班,沒夜班。”
我離開工廠后,就與他們少了聯絡,但后來驢子打來電話,說他們的工廠已經整好了,原料供應商也談好了,“卡納基”答應做他們的經銷商。
“萬事俱備,就等你來。”驢子說。
我說:“不啦,我很喜歡現在的工作,不累,踏實,還有書看。”
“這個行業真的很賺錢。”
“知道。”我說,“但你不怕哪天員工燒了你的產品質量合格證?不怕他們往你油箱里撒尿?”驢子半晌沒吭聲兒,掛掉了電話。
半年后,我在書攤兒前遇見麥田,他告訴我,他們的計劃泡湯了,還搭進去不少本錢。我本想再打聽驢子的近況,麥田搖搖手說:“不提他了,言語上的巨人,行動上的侏儒,一個徹頭徹尾的軟蛋。”
好久以后,“軟蛋”聯系我,說:“我的信用卡還不起了,先幫我還一個月,等開了工資還你。”
我問他:“最近忙啥呢?”
“打工。”
“打啥工?”
“不打啥工,就是打工。”驢子冷冷地說。
那天下夜班,我走出地下通道,看著一條被月光拖長的影子,突然想起當年驢子出的那道數學題,至今我還沒有答案。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