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安娜
(合肥工業大學,安徽合肥 230000)
植物題材藝術創作最早根源于原始農耕時代對植物的圖騰崇拜,14至15世紀,植物圖案的內涵逐步脫離日常生活,由企盼豐饒向象征意義過渡,大量出現在宗教畫的裝飾以及各類手抄本的插圖中。17世紀的荷蘭靜物畫勾勒出植物題材繪畫的雛形,直至19到20世紀初人們開始關注自然和人類本身,才使得植物題材油畫最終走向成熟。在漫長的發展變革過程中,植物題材繪畫的意義被不斷更新和豐富,而女性藝術家運用對自然生命敏銳的感受力和觀看直覺,從自我經驗出發,在植物題材繪畫領域造構了獨特的表現語言,建立了不同以往的價值內涵。
利用植物的局部形態與女性生理形象構建關聯是女性藝術家植物題材作品的重要表現手段之一。美國藝術家喬治亞·奧基弗的油畫作品《黑鳶尾》和朱迪芝加哥的裝置藝術《晚宴》就意圖通過這種直觀的富含沖擊力的視覺聯想觀者喚起對女性心理和現實問題的關注。[1]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石榴、蓮蓬等植物形象也常用以象征女性對生命的孕育,中國當代藝術家宋冰岸的《石榴》系列中,飽滿欲滴的石榴形象與中國民間元素相融合,拼貼出富含女性氣質與蓬勃朝氣的生活碎片。
另一方面,女性藝術家使植物的生命歷程與個體生命經驗相契合,以獨特的視角構建兩者的心理關聯,引發觀者的共情。墨西哥女畫家弗里達的《扎根》,虬髯的樹根在女性身軀中深深扎根,蜿蜒于干涸的大地,既是作者自身苦難命運的昭示,又表現出堅強的生命意志。中國女藝術家在植物母題下也擁有多樣的情感體驗,夏俊娜和管樸學作品中傳達出的對美好生活的愿景、閆平《母與子》系列象征母愛與親情的大粉百合以及徐曉燕筆下如花“怒放”的白菜和雷雙黑暗中堅毅不屈的向日葵,這些原本平凡的植物被藝術家賦予了細膩豐富的情感色彩,從而展現出超越表面的動人深意。
前文列舉了東西方女性藝術家在植物題材表達中的多元面貌,現將視角重新回到中國女性藝術家在這一題材下的獨有表現特征中,探析繪畫背后的文化身份表達。
中國女性藝術家擅于將傳統中國畫的筆勢融入當代油畫,用水墨般的暈染潑灑,寥寥數筆中展現光影斑駁中氤氳的美感,諸如莫也的《荷花》和木西的《青花瓷》,在朦朧的灰調中透露著詩意、靜謐的精神氛圍。旅美畫家林菁菁用自由率性的線條來表現水生植物的生長狀態,顫動的節奏與中國書法中的草書殊途同歸。這種獨有的表現方式使中國藝術家筆下的植物形象更加靈動而變得耐人尋味,突破了傳統油畫較為單一的寫實手法,走向了書寫性。既是女性藝術家向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自覺回歸,又是油畫在中國土壤上的又一次本土化創新。
“氣韻生動”是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最高品評標準,宗白華在論“藝術的三境界”中也認為藝術審美重在“傳神”的精神表現。[2]當代藝術家鷗洋作為中國早期意象油畫的探索者,她筆下的表現對象已然脫離事物本身而重在體現一種如同中國畫潑墨般淋漓靈動的意境,正如老子哲學所言的“大象無形”,我們無從辨別主體花卉的具體品類與形態,但畫面中撲面而來滿目盛放的生命力卻足以令人動容。[3]

圖1 《無題》 鷗洋 布面油畫/80cm×100cm/1996年
中國女性藝術家沒有將畫面停留在簡單的個人情感的流露上,而是走向了更深層地對生命精神的探索。植物在四季更迭中的枯榮興衰引發了她們對于生命的思考,在盛放的喜悅抑或凋零的感傷中能夠找到一種與個人生命體驗的內在契合,描繪植物是她們表達人生種種情緒的出口,在生息萬變的自然宇宙中得以尋得片刻的永恒。
畫家閆平在接受采訪中曾說“每幅畫都是瑣屑生活的影子,是我的日記,寫著我的秘密。”在她的畫面里,形形色色的植物化為單純的色彩符號,時常是一片花海淹沒了人物,又或是大樹律動的枝條充斥了整個背景,前文提到的《母與子》系列中象征溫馨母愛的粉色百合花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她筆下的萬物都跟隨著藝術家的情緒生根發芽,成長為理想中的模樣,評論家陶詠白把這種物我之間的轉化稱作一種“共生共運,圓融共舞”的生態理念。[4]如果閆平是借植物之“手”來傳達內心感受,那么畫家申玲則是以物的身位潛入畫面,藝術家即是畫面中的一朵花,每一朵花又都是藝術家此時此刻狀態的真實寫照,令人想起《齊物論》中“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的那種物我相融的狀態。《感時花濺淚》系列作品中鮮艷的花卉,即表達了申玲對生活本能的熱愛,在花朵率性自然的綻放中,也實現了她自我精神世界的解放。
總結起來,中國女性藝術家在植物題材表現中的獨有特征正是與中國傳統文化緊密相連的中國藝術精神的傳達,是“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宇宙觀、人生觀的外在體現,也是對東方傳統審美意象的創新傳承。[5]
在通過植物題材繪畫實現自我表達之余,女性藝術家們將目光投向了更加廣闊的社會領域,在作品中透露出明顯的憂患意識和人文關懷,希望通過這些藝術形象來呼吁關注女性群體、反映社會現實和促進解決一些社會問題。范西的作品《樹》將主體對象變成社會景觀的寫照,在冷靜的黑色底子上把蒼白的樹變成城市中游蕩者的形象,繁茂的樹枝沒有一片葉子,無處攀附的枝椏透露出當下社會關系中的孤寂和疏離感,觸動起人們對陪伴親人、社會關懷等等問題的反思。蔡錦將她的美人蕉移植到床墊、浴缸、高跟鞋和自行車車座等現成品上,形成女性日常生活的軌跡,以不同于布面繪畫中的液態般的觀感蔓延到這些生活物品的各個角落。她自述靈感來自1998年紐約一個生態主題的展覽,布魯克林區一條污染嚴重的河流觸發了她把流淌剝落開的美人蕉畫在浴缸壁上的想法,這些藝術品在18年的展覽《閬苑仙葩》中共同展出時引起觀眾強烈的視覺震撼,同時也引發了一場對于生態問題的深切思考。
德國藝術史學家格羅塞在《藝術的起源》中探討過藝術和社會環境之間的種種聯系,他認為在原始社會時,人們就已經“把藝術看作公共事業”。當代女藝術家正在不斷地挖掘這種公共性,將個體的情感經驗逐步向集體的共同記憶轉化,使藝術創造活動不再是一種“自娛”,而是要尋找一種“共鳴”。她們筆下的植物形象更像是一種鮮明的符號,使我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日常生活、自然或者女性本身。
植物作為繪畫題材雖然表現的主體和空間有限,甚至比起鴻篇巨制稍顯微不足道,但恰恰能夠造成一種敘事上的留白來實現畫面意義的無限外延。觀眾能夠根據個體經驗在觀看中對同一幅作品得出不同感受,實現繪畫內容再創造。
我在個人植物題材油畫的創作過程中吸取了前文一眾優秀女性藝術家在題材提煉與個人情感表達上的經驗,結合當下社會正經歷的新冠疫情,通過植物的題材表達有關苦難與生命,希望與新生的思考。在自然面前,我們只是渺小的一花一木,當熾熱冰霜的考驗到來時,卻不能輕易地被折損,我們的根莖與大地緊緊相連,風雨后即使遍體鱗傷仍能在廢墟中吐露新芽。如同艱苦的抗疫戰役中社會各界攜手共渡難關的強大凝聚力和醫護人員不拋棄不放棄任何一個救治希望的堅毅決心,讓我們看到每一個微小生命在面臨嚴峻考驗時都能生發出驚人的力量。于是我選擇了浴火重生的枯木和寒霜中綻放的花朵作為《新生》系列作品的表現對象,運用綜合材料渲染嚴峻焦灼氛圍,使作品增加可觸可感的多元感染力。在畫面構建上,我有意壓縮了空間感和立體感使作品趨于平面化、線條化,利用為數不多的顏色和偏向于黑白的主體,給觀者以更加直觀的符號意味,迫使觀者拋去對表面色彩和形式的欣賞而能直面主體本身。表現方法上,我沒有使用傳統具象的手法,代之以線條的表現來引發植物主體和人體經脈或某些神經組織之間的聯想,上文提及的中國女性藝術家在畫面呈現中特有“書寫性”給了我很大的啟發。

圖2 《新生》 顧安娜 油畫/120cm×160cm
中國女性藝術家在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抗爭后走進了今天新的時代,藝術走下高臺,脫離了博物館陳列的歐洲古典油畫那樣精英的、高雅的審美,優秀的作品也獲得了同樣受到贊譽的權利,不再被貼上性別的標簽,如今擁有話語自由和廣闊的平臺她們更需要擅于發掘藝術的多元性,發掘源于個體自身的獨特感受。畫什么不再重要,如何從平凡之處動人更加考驗著我們的觀察力和表現力,植物對我們來說不再是一個被約束在框架里的母題,而成了從生活的細枝末節中汲取靈感,引發思考的一個重要的切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