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英杰
一
《故都的秋》宜細品,不宜朗讀;宜二三文友在月夜或靜室煮水烹茗你一言我一語地閑話,不宜在課堂或會場聲嘶力竭唾沫飛濺地宣講。
《故都的秋》是詩,是畫,極平凡普通的小景物中透著文士的高雅,高雅的背后又透著濃濃的悲涼。
二
郁達夫先生有一種濃重的生命悲涼意識。他三歲時,父親去世,死亡的陰影過早地印在他幼小的心底。他十七歲隨兄游學日本,一去十年,思國念家,飽受孤獨。在異國他鄉,由于祖國積弱積貧又備受歧視屈辱,使他的心靈變得敏感和孤傲,十余年的留日學習,又使他領悟了日本美學的內核——“玄幽”(意指深邃飄渺的典雅,不可言喻,深隱于萬物表象之下,難以捉摸)和“清寂”(意指在純粹的深度寂寞之中,品嘗美與孤涼的味道)。這特殊的人生經歷,使他對秋天有一種天然的契合,對秋天有一種獨特的敏感和認知。同時,郁達夫先生豐厚的文化素養,極高的審美趣味,使他能采取一種較為客觀的立場態度去審視他所描繪的對象,情緒冷靜內斂,直指內心。在審視的過程中,他融入的文化修養和審美趣味,便賦予了文章一種高貴的文化內涵,既有著名士的瀟灑和優雅,又有著文人的詩意與深情。讀者隨著作者的靜觀、品鑒、玩索,心也會“清”“靜”,漸漸地也會“悲涼”起來;但這種“悲涼”又不是魯迅先生評《紅樓夢》時所說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式的“悲涼”,它不會讓讀者沉浸于哀愁之中不能自拔,掙扎于泥淖之中越陷越深。他是審視、把玩“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和姿態”,從而咂摸出秋的“清、靜、悲涼”的味道來,從審美體驗中獲得內心的喜悅;對生命的無常和痛苦,他不只是哀嘆,而是直面生命的本真,捫摸生命的律動,從審美中獲得超越悲苦的釋然,從而使內心坦然、超然。
三
在景物的選取上,他選擇的是他人不常取卻和自己的心境相合又最能表現其審美趣味的景物。
他寫“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這些景象清幽、淡雅、疏朗、蒼涼,它們瑣碎、細小,色彩灰白暗淡,它們不是金碧輝煌的“貴”,也不是大紅大紫的“俗”,但它們蘊蓄著強大的文化信息,飽含著深摯的情感,是一種蘊含豐富的“文化密碼”。在此,作者并沒有對它們進行細致的描繪,而是以一種“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年了”的回憶姿態輕輕一點,讓人一讀,便誘發出濃濃的詩意,讀者進入其情其景,沉浸玩味,低徊流連,生發出無限的想象。
在直接描繪的景物中,像“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青天下馴鴿的聲音”,從樹間“一絲一絲漏下的日光”,“破壁腰中”的“像喇叭似的牽牛花的藍朵”,“作為陪襯”的“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北國的槐樹”“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息烈索落的秋雨,都市閑人的“一層秋雨一層涼啦”的感慨,還有到處都有的棗樹和它的果兒……這些景色也為大多數作家所不取,但達夫先生不但選取,還對之情有獨鐘。他筆下的這些景物的情韻義和象征義遠遠大于其作為景物本身的意義,它們僅是一條條線索,或是微微逗出的暗示讀者的那一點“幾”,讀者可以循此線索發現新的天地或通過暗示挖掘其內蘊的深意。他還是“點”,還是“染”,一點一染之間,便點出眉目,染出氛圍,創出意境,烘托出情緒。
四
敏銳的感覺訴之于細膩的描寫,文字就會刻入讀者的心靈。我們讀下面這段文字:
“北國的槐樹,也是一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一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一陣掃后,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并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一葉而天下知秋的遐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沉的地方。”
感覺真敏銳,描寫真細膩!在秋天,有誰會去注意槐樹的細小的落蕊和灰土上掃帚留下的一條條的絲紋?更有誰能用這么漂亮的文字把它寫出來?這么微細瑣碎的事物,需要多么靈動微妙的心靈去感受呀!葉嘉瑩先生講詩歌的創作,作者要既能感之,又要能寫之,才能寫出漂亮的詩歌。郁達夫先生之六感與物之色、味、意境和姿態巧妙搭橋,形成共振,又以生花妙筆干凈利落地寫出來,讀者讀這樣的文字,不僅能感受物之色、味、意境和姿態,也能感受他的生活樣式和生命形態,你會走進他的內心,和他一起低徊、欣喜;你也會在他文字的召喚下,走進自己的內心,嗅一嗅那在萬丈紅塵中一直深藏卻又很難意識到的又歡喜又落寞的悲涼……
五
他的選字用詞,也透出豐富的信息。如下面這段文字:
“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
“租”“泡”“看”“聽”“數”“對”等,仍沒有明確說誰在發出這些動作,仍是在“遮蔽”,但我認為這還不是達夫先生選字用詞的匠心所在。一般說來,動詞是來交代事件,展示事情發展過程的,但作者在此絕不是告訴你他租了一椽破屋,泡了一碗濃茶等等這些事實,他用這些單音節詞是在強調他在做這些事,正在做這些事,用這些動詞細節來顯示他所向往的悠然閑適生活樣式和高雅不俗的生命形態,其象征的姿態遠大于實有的意義。他用這樣的動詞、這樣的姿態來勾勒作者自我的理想形象——既高雅又不酸腐,既世俗卻不庸俗的名士形象。這從他在皇城人海的滾滾紅塵中選一處僻靜之地來居住可以看出,更可以從他所用的修飾詞看出:屋是“破”屋,不說“一間”而說“一椽”,何其舊而隘也;茶是“濃”茶,不說“一壺”而說“一碗”,何其苦而陋也;“細”數“一絲一絲”的日光,何其悠然而閑適也;“靜”對著像喇叭花絲的牽牛花的藍朵,又何其安然而沉靜也。他描繪這些細節,絕不僅是為了景物的生動形象,更主要的目的是顯現他對景物的靜觀、審視、把玩、品鑒的姿態,是披露他從平凡瑣碎不為常人所喜的景物中咂摸出來的特殊味道,更是反映他獨特的審美趣味和生命體驗。
六
在現代文學史上,郁達夫先生是有獨特風格的作家。這種獨特的風格源自他獨有的生命體驗、審美趣味,也表現在他獨特的言說藝術。《故都的秋》是他散文的代表作,也是走進他心靈世界、領悟他文學藝術的必讀作品。
[作者通聯:山東菏澤市定陶區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