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臏兵法》與孫臏的戰略思想

何輝

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對“圍魏救趙”這個成語一定不會陌生。今天這篇文章，就想談一談與這個成語起源有關的一個人物——孫臏（戰國時代人，生卒年代不詳）以及他的戰略思想。

說到孫臏的戰略思想，就必須提到一部書——《孫臏兵法》。此書，雖遠不如《孫子兵法》有名，但毫無疑問是古代中國最重要的兵家著作之一?！秾O臏兵法》曾經在歷史上長期失傳，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一號漢墓考古出土的竹簡中，發現了失傳兩千年的《孫臏兵法》。有賴這次考古發現，如今我們可以從這部重要的兵家著作中了解戰國時代的許多故事，也可從中一窺這位杰出軍事家的戰略思想。

學術界公認《孫臏兵法》是孫臏弟子所述之文，至于竹簡的書寫年代，有學者認為是漢高祖（高帝）時代。1當代版《孫臏兵法》，以中華書局版《孫臏兵法校理》（該書以文物出版社原簡影印《孫臏兵法》釋文注釋線裝大字本為底本進行校理）為佳，共三十篇，分為上下兩編，上編十五篇，每篇開頭或篇內有“孫子（指孫臏）曰”之句，因此稱為“孫臏兵法”最為恰當不過了;但是下編十五篇，校理者張震澤認為似非孫臏之書，只是因原簡影印本已經通行，又缺乏旁證，故仍將這十五篇算為《孫臏兵法》的一部分。2

《孫臏兵法》上編十五篇的篇名分別為《禽（擒）龐涓》《見威王》《威王問》《陳忌問壘》《篡卒》《月戰》《八陣》《地葆》《勢備》【《兵情》】《行篡》《殺士》《延氣》《官一》【《強兵》】等;下編十五篇分別為《十陣》《十問》《略甲》《客主人分》《善者》《五名五共》【《兵失》】《將義》【《將德》】《將敗》【《將失》】【《雄牝城》】【《五度九奪》】【《積疏》】《奇正》等。3除去下編十五篇暫且不論（因其可能非孫臏之書），書中最能集中體現孫臏戰略思想的，是《擒龐涓》《見威王》《威王問》《月戰》等篇（其他篇目多論戰術）。

概言之，《孫臏兵法》所體現或蘊含的戰略思想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主要方面。

第一，要有全局觀，要從全局出發尋找贏得勝利的機會。《孫臏兵法》第一篇《擒龐涓》就集中體現了這一戰略思想?！肚荦嬩浮菲鶖⒅履耸菤v史上著名的齊魏桂陵之戰（這場戰爭就是《三十六計》一書中所總結的“圍魏救趙”的故事來源）。這場戰爭發生在公元前353年，戰爭的緣起，是魏惠王派龐涓率大軍圍困了趙國邯鄲，趙國向齊國求救。孫臏向齊威王獻圍魏救趙之策，龐涓中計，率兵返回魏國都城大梁，在桂陵與齊國田忌大軍大戰。龐涓戰敗，逃回了大梁。關于這場戰爭，《史記》中的《田敬仲完世家》《魏世家》《趙世家》《孫子列傳》等篇中均有記載，所記各有側重。張震澤認為“《世家》重在初謀”，“《列傳》重在說理”，而《擒龐涓》篇“所記則為具體作戰”;4在《孫臏兵法校理》另一處，他則指出《擒龐涓》篇以故事體裁敘述桂陵之戰，闡明了孫臏戰略思想。5遺憾的是，他并未進一步對孫臏的戰略思想做出說明。我以為，《擒龐涓》篇重點記述了孫臏對如何具體作戰進行的部署，這些部署非常清楚地體現了孫臏從全局出發尋找贏得勝利機會的戰略思想。按照《擒龐涓》篇所記，桂陵之戰的過程比《史記》所記的要復雜得多。龐涓在圍困邯鄲時，還攻擊了衛國。當時，齊威王已派田忌率兵八萬（與龐涓軍八萬相當）去救趙國，龐涓攻衛后，田忌曰：“若不救衛，將何為？”孫子（孫臏）曰：“請南攻平陵。平陵，其城小而縣大，人眾甲兵盛，東陽戰邑，難攻也，吾將示之疑。吾攻平陵，南有宋，北有衛，當涂（途）有幣丘，是吾糧涂（途）絕也，吾將示之不智事?！?孫臏勸田忌派兵南攻魏國平陵，是明知平陵難攻，故意為之;且派兵前往平陵，糧道易被斷絕，又是借此故意令龐涓生疑。龐涓果派兵回救平陵，并且大敗田忌派出的兩支疑兵。疑兵被平陵附近的魏軍所敗后，田忌問孫臏怎么辦，孫臏繼續獻計，“請遣輕車西馳梁郊，以怒其氣，分卒而從之，示之寡”。7孫臏的目的，乃是為了激怒龐涓，誘其派兵回救大梁。龐涓為齊軍所誘，回兵大梁。田忌、孫臏于是在桂陵（位于龐涓回軍平陵的途中）以逸待勞，大敗龐涓?！肚荦嬩浮菲挠浭?，展示了孫臏開闊的戰略視野。在孫臏的戰略地圖上，邯鄲、大梁、桂陵、平陵等地彼此之間不是孤立的，孫臏看到了各地在戰略上的意義，從而使出了連環計（圍魏救趙實際上是一出連環計），迷惑了龐涓，牽著龐涓大軍的鼻子，使其落入了他的戰略陷阱之中?！肚荦嬩浮菲挠浭鲅a充了《史記》中沒有記載的內容，使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龐涓之所以回軍救大梁，是因為他錯誤地認為，他在平陵、在大梁城的外圍可以消滅實力薄弱的來犯之齊軍。若沒有孫臏部署的疑兵誘敵，龐涓可能不會上當，“圍魏救趙”之計就不能成功。

第二，戰爭可以保存國家保護社稷，但兵不可常用，不可好兵，不能窮兵黷武。孫臏是一名杰出的軍事家，但其思想與眼光絕非局限于軍事。如同孫武一樣（孫武認為：“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8），孫臏同樣認為戰爭是關系國家危亡的大事，不可輕易用兵。不過，與孫武相比，孫臏更強調戰爭對于使國家強大地立于當世的重要性。《見威王》篇有云：“夫兵者，非士恒執也，此先王之傳道也。戰勝，則所以在亡國而繼絕世也;戰不勝，則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是故兵者不可不察。然夫樂兵者亡，而利勝者辱。兵非所樂也，而勝非所利也，事備而后動?！?“夫兵者，非士恒執也”，張震澤認為其意謂謀士不專靠兵械為擊敵之勢，而應如先王以兵作輔助行道之器。他將“執”字解為“勢”字。我認為，此句中“執”可做本意解，即“握著”或“掌控”之意。《詩經·邶風·擊鼓》有云：“執子之手，與子協老”，其中“執”即“握著”之意?！俄n非子·揚權》有云：“圣人執要，回方來效”，其中“執”即“掌控”之意?！氨辈灰欢ń忉尀椤氨怠?，也可解釋為“戰爭”、“軍隊”等意思。按此，則上句可解為戰爭不是謀士（或士人、兵家）能夠一直掌控的，而應如先王以它作為輔助行道之器。這樣的解釋，就能很好地呼應隨后的“樂兵者亡”等句意，亦即在說明戰爭的重要性之前，先說明為國者，不可輕易用兵。中外歷史上因窮兵黷武而亡的大國、強國不少，即便是威風如戰神者，亦逃脫不了好兵而亡的命運。比如，不可一世的拿破侖在取得一系列輝煌的勝利后，妄圖占領莫斯科徹底征服俄國。但是，在1842年9月，他與俄國軍隊在博羅季諾展開了一場大戰，雖然他自稱獲得了勝利，但實際上這場戰爭導致了法國在戰略上陷入了困境。拿破侖占領莫斯科不久后，不得不全面撤退。此后在滑鐵盧戰役中，拿破侖更是遭遇慘敗。

第三，作戰要想獲勝，應重天時地利人和，其中最重要的是“人和”?！对聭鹌返膬热?，突出反映了孫臏的戰略思想既受到陰陽學說的影響，但同時更重人事的作用。重陰陽學說，同時強調人的主動性，非孫臏戰略思想的獨有特征。實際上，先秦兵家的戰略思想多有此特征。先秦兵家多強調天時地利人和，孫臏也不例外。《月戰篇》第一簡開門見山寫到：“孫子曰：‘間于天地之間，莫貴于人。戰□□□□（原簡缺四字）不單，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央……”10其中所云“天時”是勝利的充分條件之一，意是作戰最好順應天時。在孫臏看來，如果不順應天時，又無地利、人和，即便作戰勝利，也包含了禍患（“央”，通“殃”，禍患、災害之意）?！疤鞎r”二字中凝結著兵家陰陽家的思想，既帶有濃厚的迷信色彩（如日、月、星象影響作戰等），也包含了一定的客觀成分（天時確實也可對作戰帶來一些客觀的影響，如雨、雪、風等都可能對作戰不利）。《月戰篇》篇名中的“月”字即體現了兵家陰陽學說中作戰當選陰盛之時的思想。在先秦兵家看來，“日”為陽，“月”為陰，戰爭傷害人的性命，屬于陰之道，故發動戰爭、行軍布陣當在陰盛之時進行。先秦戰爭中常忌諱“晦”日（月虧時）作戰，就是這種思想的體現。先秦兵家的這種思想，影響深遠?！妒酚洝ば倥珎鳌酚涊d：“舉事而候星月，月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睆堈饾蓳苏J為，漢代匈奴亦受先秦兵家陰陽家思想的影響。11當然，孫臏認為天地之間“莫貴于人”，人是有可能超越天時、地利等方面不利因素的。因此，《月戰篇》也說到，“（十戰）而十勝，將善而生過者也”12，意思就是十戰十勝的將軍，一定是超越了歷數（天時）。

孫臏的全局戰略觀、不可輕易用兵以及重“人和”及發揮人的主動性的戰略思想，顯然對于后世的兵家、政治家很有吸引力。在儒家思想占主導地位后，“人和”的思想對于軍事、政治等各個領域產生了愈加深刻的影響。當今企業運營、公共關系、公共事務的開展，也可從這些戰略思想中汲取教訓。如今，企業競爭非常激烈，某些企業為了短期的利益，不惜采用不道德手段抹黑競爭對手挑起事端，從而造成很多公關危機。這些做法，實類孫臏所言的好兵者所為，短期看，似能得利，但從全局、長遠看，卻是遭辱致敗之行。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歷史語言與戰略傳播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近著《龍影：西方世界中國觀念的思想淵源》，長篇歷史小說《大宋王朝·沉重的黃袍》）

標注信息：

1參見張震澤撰，《孫臏兵法校理》，中華書局，2010年版，《自序》第二頁。

2參見上書，《例言》第一頁。

3括號中的篇名《孫臏兵法》原簡無，乃文物出版社原簡影印《孫臏兵法》釋文注釋線裝大字本編者所加。

4參見張震澤撰，《孫臏兵法校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4頁。

5參見上書，第3頁。

6參見上書，第1頁。

7參見上書，第2頁。

8參見《孫子兵法·計篇》。

9參見張震澤撰，《孫臏兵法校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3頁。

10參見上書，第59頁。

11參見上書，第62頁。

12參見上書，第5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