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巍

2020年7月23日,美國國務卿蓬佩奧在位于加利福尼亞州約巴林達的尼克松圖書館發表了最新的對華政策演講。蓬佩奧之所以選擇在這里發表演講,一個重要原因是明年將是美國前總統尼克松訪華50周年。然而,蓬佩奧演講的主旨不知是否會讓九泉之下的老總統“輾轉反側”。在演講的開頭,他開宗明義宣布,自尼克松以來的美國歷屆政府所實行的對華接觸戰略已告終結?!芭c中國接觸50年后……我們必須承認一個無情的事實,并應以此作為我們未來幾年和幾十年的指導:與中國盲目接觸的舊模式根本做不成事。我們絕不能延續這個模式。我們決不能重回這個模式?!?h3>從尼克松訪華到接觸戰略出臺
蓬佩奧在尼克松圖書館的表態并非特朗普政府官員第一次宣判接觸戰略“死刑”。實際上,對華接觸戰略宣告終結,近年已成美國朝野共識。2015年,美國學界就曾掀起冷戰結束后最大規模的對華戰略辯論。當時美國戰略界的主流觀點已呼之欲出,這就是“接觸”戰略已經過時,需要考慮的是美國應以何種戰略取代“接觸”。
所謂接觸戰略(Engagementstrategy),這里的“接觸”,并不能簡單地等同于“交往”?,F代世界當中國家之間的交往總是存在的,即便近年中美關系十分困難,但政治、經濟和人員往來仍是密切的。中美仍然有不少交往,不等于美國對華接觸戰略仍然成立。美國對華戰略當中的“接觸”,包含著強烈的“拉住”“咬合”意象,類似兩個齒輪的咬合。美國對華接觸戰略的要義,在于通過與中國交往,將中國拉進其主導的國際體系,使中國成為體系內的支持性力量。美國在獲取戰略利益與經濟收益的同時,希望塑造和影響中國的發展方向,使中國政治、經濟、社會、外交諸方面向著美國所樂見的方向發展??梢哉f,“交往”“融入”“獲益”以及“塑造”,是美國對華接觸戰略的四個核心要義,缺一不可。
說到接觸戰略的歷史,正如外交關系委員會總裁理查德·哈斯近期在一篇文章中指出的,蓬佩奧在演講中犯了一個嚴重的歷史常識錯誤。50年前,基辛格、尼克松打開中美關系大門,根本動力是改變美蘇中大三角的力量平衡,而不是接觸中國。據當時在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任職、日后成為美國駐華大使的溫斯頓·洛德回憶,尼克松訪華背后有三大戰略考慮:一是試圖改善與中國關系,增加與蘇聯周旋時的戰略騰挪空間;二是希望在推動對蘇“緩和”戰略的過程中打“中國牌”,給蘇聯制造“小恐慌”;三是希望通過對華接近、對蘇“緩和”,讓北越感受到壓力,推動美越談判,使美國盡快從越南抽身。可見,上世紀70年代美國打開中美關系大門,是開始與中國“交往”,并未真正“接觸”。
至少到上世紀80年代之后,接觸才逐漸成為美國對華戰略主流。上世紀70年代末,中國開始逐步推進改革開放事業,在國際上試圖逐漸融入國際體系。美國逐漸意識到,中國改革開放事業與美國推進經濟全球化、擴展美國主導的國際秩序的戰略謀劃是契合的,于是,在80年代,接觸戰略應運而生。不過,接觸戰略真正寫入美國政府戰略文件,則要到90年代。1992年后,中國國內改革開放再次提速。與此同時,在美國商界大力游說下,美國總統克林頓于1994年決定將最惠國待遇與中國人權問題“脫鉤”,美國對華戰略迅速轉向“更寬廣的接觸”??肆诸D政府在其對華戰略表述中始終使用接觸戰略的說法,并且在政府戰略文件中論述了接觸戰略背后的邏輯:“從長期看,隨著中國接受國際規則,并與美國在更大程度上相互依賴,它將會不可避免地日益尊重人權?!薄巴ㄟ^交往促使中國變化?!泵绹鴮θA接觸戰略的基本前提假定就是在這一時期確立的。上世紀90年代正是全球化高歌猛進、西方自詡“歷史終結”的年代??肆诸D政府認為,美國正站在歷史潮頭,通過“參與”與“擴展”將非西方國家拉入體系。這也成為了美國的一項對外大戰略。
美國對華實施接觸戰略,根本上是由兩國在國際體系中的位置以及兩國戰略發展方向這兩個因素共同決定的。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中美兩國在國際體系中的關系可以用“內外—強弱”來概括:美國居于其領導的國際體系之“內”,同時是體系內的最“強”國。中國部分地處于國際體系之“外”,相對美國而言綜合國力較“弱”。在這樣一個格局之下,中國如果要謀求民族復興、實現國家現代化,向西方主導的國際體系靠攏、學習、融入是唯一的選擇。美國是一個有著強烈理想主義外交傳統的國家。在美國戰略界過去主流的觀念中,中國常常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弱者”,是一個通過接觸可以塑造、影響、改造甚至“拯救”的對象。這就是接觸戰略出臺與實施的美國國內政治心理基礎。
接觸戰略當然首先意味著美國對華交往,但這一戰略同時也包含著影響、滲透、演變、限制等消極成分。因此,從中國的視角看,接觸戰略從來都是既有積極面,也有消極面,只不過整體而言積極面大于消極面。美國對華接觸戰略當中的“交往”“融入”是積極的,也是中國希望的;中國也并不反對美國“獲益”,只要中美雙贏即可。但是對于“塑造”,中國歷來保持著較高的警惕性。美國和西方的制度、經驗可以借鑒學習,但中國始終希望自己選擇其發展道路。
進入本世紀之后,由于中國持續快速崛起,小布什、奧巴馬政府在堅持接觸戰略這一基調的同時,也將一些新的“關鍵詞”加入美國對華戰略,形成了“接觸+”的對華戰略格局。
2001年小布什政府上臺之際,中國已經開始呈現出崛起態勢。中美建交的1979年,中國的經濟規模僅為美國的4.5%;到小布什擔任總統的2001年,這一比例已變成18.8%;到小布什任期結束后的2009年,這一比例又變為37.8%。隨著中國崛起,中美兩國“內外—強弱”的關系開始逐漸向“體系內(非對稱的)兩個大國”的方向逐漸演變。相應的,美國官方對中國的戰略認知也開始發生變化:一是認為中美兩國“內外—強弱”格局將逐漸終結;二是繼續認同中國是國際體系內的積極力量,但開始對中國的未來走向表現出一定疑慮;三是對中國國內制度變化的期待逐漸降低;四是更多地從大國博弈這一現實主義邏輯視角看待中美關系;五是開始提出美國需要超越“接觸”戰略。2005年9月,時任美國常務副國務卿佐利克發表了題為“中國向何處去”的演講,提出中國應當做國際體系中的“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他還提出,美國對中國需要“兩面下注”(hedging)”。在小布什政府的第二任期內,“兩面下注”逐漸成為被美國政府與戰略界廣泛使用的概念。根據小布什政府《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的說法,美國“尋求鼓勵中國作出正確的戰略選擇,同時也為其他可能性而兩面下注”。一些學者將小布什政府“兩面下注”的戰略解釋為“接觸+防范”。
奧巴馬政府2009年上臺執政時,不僅中國進一步崛起,而且美國正處于嚴重的金融和經濟危機當中,中美“體系內兩強”定位已更加清晰。在此背景下,奧巴馬政府的對華戰略呈現出幾個特點:一是繼續推動中美交往,兩國在高層交往、兩軍交流、朝核伊核、氣候變化等領域都展開有效合作,美國也嘗試調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全球治理機制以適應中國崛起。二是美國對華戰略中消極面明顯上升。中美關系在奧巴馬執政八年中多次出現比較嚴重的下行。兩國經濟、外交、軍事摩擦時常出現。在一些重點問題領域,奧巴馬政府對華實行了強硬的“選擇性推回”做法。第三,奧巴馬政府的對華戰略無論是積極面還是消極面都顯示出較強的自由主義色彩,強調從地區視角處理中美關系,特別是推出了“亞太再平衡”戰略;強調國際多邊制度和盟友體系的作用;高度重視中美在全球議程中的合作??傮w而言,奧巴馬政府一方面堅持與中國“接觸”,另一方面又利用國際制度強化對中國的“管控”與“引導”,因此有些學者將奧巴馬政府的對華戰略歸納成“接觸+規制”。
過去40年來,中國快速崛起并日益接近國際舞臺中心,與此同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制度、理論日漸成熟,中美之間“內外—強弱”的格局逐漸宣告結束。因此,建立在“內外—強弱”格局基礎上的接觸戰略走向終結,有其深刻的歷史必然性。

2019年8月22日,“歡迎中國乒乓球隊晚宴暨中美乒協乒乓交流會”在美國加州約巴林達市的尼克松總統圖書館內隆重舉行。
不過,回看過去40年的美國對華接觸戰略,美國國內壓倒性的聲音似乎認為美國在接觸過程當中“吃虧”了,這一論調實際上是經不住推敲的。首先,接觸戰略改變了世界格局,在結束冷戰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美國在冷戰后成為全球唯一超級大國,收獲了巨大的戰略紅利。冷戰結束后,美國深度接觸中國,中國不斷融入全球經濟,這股力量深刻推動了全球化的發展。如果沒有接觸戰略,全球化可能還會有,但其深度、廣度都將無法與現在相提并論。在“超級全球化”的過程中,美國在經濟、技術、金融乃至社會思潮上都引領全球,再次收獲了巨大的戰略紅利。美國戰略界現在似乎對此視而不見。其次,在接觸中國的過程中,美國企業獲得了巨額的經濟利益,美國消費者也從中美貿易中獲得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中美在接觸當中實現了雙贏。第三,美國人現在抱怨比較多的是,接觸并沒有使中國變得更加“自由民主”。事實上,早期推動對華接觸的美國戰略界人士近一兩年紛紛撰文指出,美國決策層當時在這方面并沒有明確的期待和規劃,只是朦朦朧朧地希望中國與美國的制度更加接近。但是,中國始終非常明確地堅持自己的發展道路,因此,美國一些人妄圖改變中國的想法本來就是他們一廂情愿的。中國雖然沒有照搬照抄美國的政治經濟制度,但是在過去40年的接觸過程中,中國對自己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都進行了深刻的自主改革,是國際體系的維護者、建設者和改革者。美國戰略界人士其實應該更加冷靜地思考:中美兩國的政治、經濟、社會和外交的差異是現在更大呢,還是40年前更大?結論應該是顯而易見的。
2017年底,特朗普政府在《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宣布“接觸”終結,要與中國進行“戰略競爭”。隨后,在如何“競爭”尚不明確的情況下,美國又一步一步滑向了戰略對抗。目前距美國大選的時間已然不多了。從美國戰略界目前的考慮看,繼續與中國“戰略對抗”、或者與中國進行有限度的“戰略競爭”,是兩種比較主流的聲音。無論下屆美國政府選擇對抗、競爭還是其他戰略,中國都需要在堅決捍衛自己的利益、堅定辦好自己的事情的同時,盡可能控制對抗烈度,努力塑造競爭的形態,使其向有限、良性的方向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