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為何重申核威懾政策

張業亮

6月2日，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命令，批準《俄聯邦核威懾國家政策的基本原則》，該命令于當日生效，并于當日在俄羅斯法律信息網站發布。在此之前，俄羅斯的核戰略及其內容只是在俄官員講話或官方文件中提及，俄羅斯從未正式就該議題發表過文件，因此這也是俄羅斯首次公開發布關于核威懾的政策文件。該文件在對俄羅斯核威懾政策的性質和目的進行界定的基礎上，闡述了俄羅斯核威懾政策的基本原則和核武器的使用政策，重申了俄羅斯的核武器政策和作用，進一步降低了核武器的使用門檻。俄羅斯的這一做法必將對美俄核戰略關系和雙方的核態勢、國際核軍控產生一定影響。

新頒布的核威懾政策擴大核武器使用范圍

“核威懾政策”是核國家公開宣布的有關核武器使用原則和打擊目標的政策，它是一國核戰略思想的具體體現。它與“核行動政策”（action policy，指一國如何實際部署核武器的政策）一起，共同構成一國核力量的態勢。俄羅斯的核威懾政策主要通過制定軍事準則和戰略新概念的形式加以闡述。冷戰結束以來，俄羅斯根據國際安全環境的變化，以及與美國、北約常規軍力對比的變化，曾于1993年、1997年、2000年、2010年和2014年制定軍事準則和戰略概念，對俄羅斯核威懾政策進行調整。

這次公布的《俄聯邦核威懾國家政策的基本原則》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闡述了俄羅斯核政策的性質和目的，強調俄羅斯核威懾“本質上是防御性的”，目的是“防止對俄聯邦及其盟友的侵略”，它“為防止軍事沖突升級以及以俄羅斯聯邦及其盟友能接受的條件結束軍事行動提供了保證”。第二部分在對俄羅斯潛在對手及其所帶來的軍事風險進行分析的基礎上，界定了核威懾的定義，詳細闡述了俄羅斯“核威懾的原則”，包括履行軍控協定、核武器處于戰備狀態等。第三部分提出了俄羅斯可能使用核武器的四種情勢：一是回應使用核武器或其他類型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對俄羅斯和/或其盟友的攻擊;二是發生使用常規武器對俄羅斯聯邦發起侵略，從而使俄羅斯作為一個主權國家的生存受到威脅時;三是獲得發射彈道導彈攻擊俄聯邦領土和/或其盟國的可信數據時;四是攻擊俄聯邦關鍵政府機構或軍事場所，削弱俄羅斯核力量的響應行動時。后兩種情勢的表述在此前制定的軍事準則或戰略概念中從沒有出現過。因此，與俄羅斯前幾次的軍事準則相比，此次頒布的核威懾政策擴大了核武器使用的范圍。

冷戰后俄羅斯核威懾政策的演變

核武器是俄羅斯唯一能與美國相匹敵的領域，在俄羅斯軍事戰略中發揮重要的作用。俄羅斯的核威懾思想是在與美國進行軍控談判和蘇聯取得與美國軍力平衡后逐步形成的。

從歷史來看，核威懾思想并不是隨著核武器的誕生而產生的。在上世紀四五十年代，核武器是美國摧毀敵人武裝力量和城市—工業資產的一種終極手段。核威懾與其說是一種軍事戰略工具，還不如說是一種有吸引力的理論。上世紀60年代，在蘇聯開發了能夠打擊美國本土的洲際導彈和能與美國相抗衡的戰略轟炸機，以及“相互確保摧毀”（“mutual-assured destruction”）理論誕生后，核威懾思想才被蘇聯接受，成為美蘇軍事戰略的中心。同時由于蘇聯在中歐占有常規力量的優勢，蘇聯還口頭承諾、并在1982年正式宣布不首先使用核武器政策。

冷戰結束后，隨著蘇聯的解體及其繼承國俄羅斯經濟的崩潰，俄羅斯不再擁有維持一支龐大、有效的常規力量的財力，這迫使俄羅斯從蘇聯奉行的不首先使用核的立場后退。在1993年制定的軍事準則中，俄羅斯放棄了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俄常規軍力的下降在其與車臣境內分離主義勢力的戰爭中進一步反映出來。此外，北約不顧俄羅斯反對執意東擴，也使俄羅斯感到它的安全受到威脅。上述因素迫使俄羅斯在1997年出臺的戰略新概念中對核政策進行調整。在1997年出臺的戰略新概念中，俄斯羅宣稱，在俄羅斯作為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的生存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可能會使用核武器，希望以此懾止發生地區性沖突或北約的干涉。1999年北約空襲科索沃，加大了俄羅斯對自身安全的擔憂。在這樣的情勢下，普京代總統于2000年1月10日簽署國家安全新概念，以替代1997年出臺的戰略概念。這一文件分析了俄羅斯面臨的安全威脅，明確闡述了俄羅斯的防務戰略，包括使用核武器的政策。文件指出，對俄羅斯軍事威脅的程度和范圍正在增大，對俄羅斯的主要外來軍事威脅是“賦予北約全球功能和把北約成員國軍事基礎設施移到俄聯邦邊界，包括擴大北約”。因此，“俄聯邦一個至關重要的任務是行使威懾以防止對俄羅斯及其盟友的任何規模的侵略，無論動用核武器還是使用其他方式。”基于此，2000年國家安全概念宣稱，“在使用核武器或其他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對俄羅斯聯邦及其盟友進行攻擊，以及在用常規武器侵略俄聯邦從而使其生存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俄羅斯保留使用核武器進行回應的權力”，從而擴大了俄羅斯使用核武器的范圍。這一核武器使用政策也明確寫入2010年版和2014年版軍事準則中，盡管措辭有所不同。而最新頒布的《俄聯邦核威懾國家政策的基本原則》在重申俄羅斯核威懾的基礎上，把使用核武器的情勢由先前的兩種擴大到四種，增加了“得到發射彈道導彈攻擊俄聯邦領土和/或其盟國的可信數據”以及“對手攻擊俄聯邦關鍵政府機構或軍事場所，削弱核力量響應行動”這兩種情勢，從而進一步擴大了核武器使用的范圍，增大了核武器在俄國家安全中的作用。

幾點戰略考慮

俄羅斯此時重申核威懾政策并進一步擴大核武器使用范圍可能出于以下幾點戰略考慮。

一是對特朗普政府的核政策作出回應，以期維持美俄核軍控合作和戰略穩定。核軍控一直是美俄雙邊關系的一個支柱。盡管早期談判和協定重點放在防止軍備競賽升級上，但在目前美俄關系下滑到冷戰后低點的情況下，核軍控被視為把美俄重新拉回對話的一種方式和具體行動。對俄羅斯來說，在其擁有的核武器數量不斷下降的情況下，戰略核武器談判不僅是確保其能夠保持與美國軍力平衡的關鍵，也使俄羅斯有可能在美國如何建立和部署其核力量上發出聲音。此外，談判還提供了一個論壇，可以借此闡述俄核政策主張和關注，即使不能達到俄所有的目標。

俄羅斯此時重申核威懾，還有迫使美國重返軍控機制的意圖。保持美俄核軍控進程有助于降低緊張和保持戰略穩定，對防止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也十分重要。特朗普就任以來，先后退出《中導條約》《開放天空條約》，并拒絕就《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延期問題與俄羅斯開展談判，使美俄核軍控結構的關鍵支柱遭到破壞。與此同時，特朗普政府還積極推行戰略核武器現代化，開發低當量核武器，大力加強導彈防御系統，并考慮是否重啟核試驗。特朗普政府的上述做法，破壞了美俄之間的戰略穩定性，加大了俄羅斯對美國戰略意圖的懷疑，這也迫使俄羅斯采取一系列應對性措施。近年來，俄羅斯領導人在公開講話中不時提到俄核武庫的強大，俄官員在各種場合也多次強調核武器在俄防務戰略中的重要性，俄還在舉行的軍事演習納入了模擬核打擊，其目的就是強調俄羅斯的核威懾力量。因此，俄羅斯此時公布核政策原則，也有向西方發出警告的動因。

二是進一步闡明俄羅斯的核威懾政策，特別是核武器使用政策，打消美國和北約對俄羅斯可能在使用核武器上存在的誤解。冷戰結束后俄羅斯制定的軍事準則引發美國和北約對俄羅斯是否會在地區性戰爭中先發制人地使用核武器、或僅用核武器在一場廣泛的沖突中進行回應的疑問。特別是對俄羅斯2014年軍事準則中關于核政策的表述，美國戰略界一致的看法是，俄羅斯的核戰略包括所謂的“升級—去升級”（escalate_to deescalate）戰略，即認為俄羅斯會使用或威脅使用核武器（通常是非戰略核武器），迫使對方以對俄羅斯有利的條件退出沖突，從而避免一場常規戰爭升級為核戰爭。美國還有一些人士認為，俄羅斯擴大了核武器在其軍事戰略和軍事計劃中的作用，降低了使用核武器的門檻，從而增加了地區常規沖突升級為災難性核沖突的可能。美國2018《核態勢報告》也把關注的焦點放在俄羅斯的核戰略和準則上，認為這些戰略和準則強調有限的核升級威脅，持續的開發、部署日趨多樣化、擴大了的核能力，俄羅斯威脅和實施有限的“核首先使用”有可能使美國和北約癱瘓，從而以對俄有力的條件結束一場沖突。因此，俄羅斯在此時公布核威懾國家政策，強調俄羅斯核威懾的防御性質，還有消除西方國家誤解的意圖。

防止核擴散、推動核裁軍、促進和平利用核能符合全人類的共同福祉。圖為第八次《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締約國審議大會在紐約聯合國總部開幕。

三是適應新的軍事斗爭形勢的需要。俄羅斯戰略威懾不同于西方威懾概念的地方，在于它不局限于核武器。近十多年來，一系列新技術，特別是人工智能、機器人、高超音速和網絡空間技術正在被運用到軍事上。新技術及其在軍事上的運用除給軍控帶來新的挑戰外，一些正在部署的新武器也使大國之間的戰略平衡受到破壞。特別是在網絡空間領域，互聯網的易受攻擊性使其正在成為大國博弈的新戰場。除了利用互聯網來散布虛假信息、擾亂重大基礎設施、竊取機密外，在危機或敵對事件發生時，對敵人的預警、通信、指揮和控制系統發動網絡攻擊將極大地削弱敵人的反應能力。目前，美國網絡空間司令部正在開發各種進攻性的和報復性的網絡空間武器，用于打擊使用網絡空間危害美國國家安全的敵對國家。一方面，特朗普政府的《核態勢評估》把對美國的網絡攻擊視為對其國家安全的嚴重威脅，明確表示要使用核武器進行回擊;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大力開發進攻性的網絡空間武器。2019年6月《紐約時報》披露，美國正“加速對俄羅斯電網的數字入侵”。今年7月，特朗普在接受美媒采訪時承認，美國在2018年對俄羅斯一家互聯網公司進行了網絡攻擊。特朗普政府還把網絡攻擊作為對俄戰略的一部分。而俄羅斯在2014年軍事準則中也把網絡空間武器化和電子戰作為其國家安全面臨的主要威脅之一。因此，俄羅斯新公布的核威懾政策把“攻擊俄聯邦關鍵政府機構或軍事場所、削弱俄羅斯核力量的響應行動”列入使用核武器的條件，也是為了適應新的軍事斗爭形勢的需要。

在新發布的《俄聯邦核威懾國家政策的基本原則》的指導下，俄羅斯將繼續推進核武器現代化進程，包括以新的系統替換老的洲際彈道導彈系統、升級戰略力量支持系統、開發和部署新的核彈頭和投放工具、開發和保持龐大的非戰略核武器力量，以保持其核威懾的可信性。美俄相互核威懾的態勢在可預見的未來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