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早年間侯耀文和師勝杰說過一段相聲,師勝杰要學唱評戲《海棠紅》,表示這出戲特別感人,每回他聽完了,都“掉幾個眼淚”。侯耀文表示不屑,批評道:“咱們看戲,主要為了欣賞人家的藝術。沒事兒拿個手絹兒,跟著掉眼淚,這都街道上婦女們干的事情。”雖然這段臺詞有輕視街道婦女的嫌疑,但“看戲為了欣賞藝術”這個說法,卻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像《海棠紅》這種慈母幼子終相認的悲情劇感染力強,觀眾很難不被帶著走;而對于主題比較劍走偏鋒的戲劇,特別是當主人公故事線嚴重背離觀眾既有道德觀念的時候,欣賞而不是代入戲劇中的情緒表達,就成了重要的觀劇手段。
《新喋喋人生》是BBC的老戲新拍,得老戲骨與小花旦一眾明星加持,星光熠熠。本劇每一集從始至終只有一個角色,獨自面對鏡頭自我剖析。獨白是夸張的、戲劇感格外強烈的表現形式,在《新喋喋人生》之前,英美劇集里頭最令我感動的大段獨白來自《百年酒館》之勞里·梅特卡夫,她那平靜表面下翻騰的豐沛情緒,真能令觀眾進入兩忘之境。在《新喋喋人生》里,本來應該封閉在人們各自心底的情緒,那些焦慮、消沉、矛盾甚至猥瑣、駭人的念頭,都由演員通過自言自語的方式呈現給觀眾,旨在從細碎的生活片段入手,緩緩掏出一個又一個黑洞洞的人生。劇集的風格肅殺蕭瑟,立意則可以說相當古典而且嚴肅——請不要因為這兩個詞就喪失興趣。雖然爆米花也很美,但耐心和沉潛往往能帶來更為深衷的喜悅。
雖然爆米花也很美,但耐心和沉潛往往能帶來更為深衷的喜悅。
獨白的表演形式無疑對表演者提出很高的要求,風評也回饋觀劇體驗就像在上一堂堂表演課。但是看劇終歸不是上課,觀眾的目的不在學習而在欣賞,于是就難免有對于各位明星“飆演技”高低上下的比較。視頻網站為該劇掛的廣告語是“小變態潮爺聯手新劇”,就這二位相比,來自《神探夏洛克》的馬丁·弗瑞曼表現要優于《殺死伊芙》的朱迪·科默:前者把怯弱成年男子對母親的復雜感情演繹到位,而后者表現淪落拍攝色情片的女演員依然不脫“小變態”的神色,讓人疑心下一秒她就要掏出槍來。
角色們的人生有的哀傷,有的聳動,有的令人驚駭且厭惡,有的空茫茫的,像拔掉牙齒之后殘留在嘴巴里隱秘黝深的窟窿。給我留下最佳觀看體驗的是克里斯汀·斯科特·托馬斯飾演的小古董店主,從外表的體面、優雅、見多識廣到暴露出實際的貪婪、鄙陋、淺薄無知,在靜靜的敘述當中條分縷析地批判下去,卻是那樣令人可信而可哀。曾堅信自己絕不會做的事情,在現實面前終究也要低頭。任憑是這樣可鄙又可憐的一個婦人,當她望著終于擺上胡桃木長桌的泡菜罐子,念叨著“今天賣了三罐呢”的時候,笑里的慘然依舊令人動容。人生已矣,歲月無情。

我們也許不是此刻說話的人,但我們終歸都是一個人。“肚里有話說不出”,是人類慣常的體驗。一開口,情緒仿佛就變了模樣,言不盡意,有如是者。《新喋喋人生》則就“言不盡意”的問題提出了一個峻切的主旨:不說出口而無人聽見的時候,人們也就不甚明了,自己心里揣著的究竟是多么卑劣無恥的念頭。哪怕是在四下無人的自述之中,依然汲汲于為自己的行為找到合理的解釋,究竟應該歸結到良知還是怯懦呢?老話說“知恥近乎勇”,誠實地面對自己,也許正是凡人缺少而渴求的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