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順適先生,生于1933年,湖北省武漢市人,畢生從事傳統文化調查研究,2019年12月因病去世于襄陽市,享年86歲。
楊先生我一直尊稱“楊老師”。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楊老師曾在襄陽地區保康縣文化部門工作,從專業劇團到文化局行政工作崗位,幾十年青春歲月都奉獻給了這個國家級貧困全山區縣。楊老師在湖北省教師進修學院主修專業是“音樂”,所以在文化部門工作期間,對音樂的探索和對具有地方特色的傳統音樂的調查研究是他一直堅持做的事情。在保康文化部門工作期間,楊老師是主管行政的“楊副局長”,便沒有更多時間來做這項意義巨大的工作,但他沒有一絲懈怠和放棄,繁瑣的公務之余,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給了傳統音樂。
發現傳統音樂“沮水嗚音”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事情。有一年下鄉檢查工作楊老師來到保康縣馬良鎮趙家灣村,一早起來,站在稻場上極目遠眺之時,忽然聽到聲聲異響。銅管樂低沉悠遠的聲響,簡單的兩個音符,渾厚地回蕩在趙家山村清晨山間。他心下驚異,什么樣的樂器發出這種詭幽的聲音?樂聲透過密林深山傳得很遠,冗厚地在山梁間回響,咨詢過村干部后,楊老師很快找到了聲音的來源地,趙家山村村民王作玉師傅家。在王家干打壘的土坯房,楊老師見到了吹奏發出奇異音色、幽暗音符的銅管樂,靜靜地掛在王家堂屋斑駁的土墻上。他小心翼翼拿下這支被歲月的大手摩擦顯得格外厚重的銅號,驚覺此物與其他銅管樂器的不同。銅管有套管、抽出來一米多長,管腔不太粗,銅厚超過嗩吶,之前沒見。王作玉老師傅把銅管抽出來,對著號嘴,整支號向天長嘯,發出低沉悠遠的獨特聲響,銅管“嗚嗚”低鳴。
“這是什么樂器?”楊老師問。“我們叫它長號。”王作玉老先生時年五十多歲,與楊老師一見如故,把珍藏家中的巫音喇叭、包鑼、引鑼、勾鑼、镲等等一一拿了出來。“能不能把班子湊齊演奏給我聽一下?”面對楊老師的請求,王作玉師傅面露難色,再三追問下,道出緣由。原來鄉間有民俗,吹奏“巫音調”多用于祭祀和紅、白喜事場合,山間人家無事吹奏打響,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楊老師當即決定,協調大隊倉庫作為陣地,聚齊“巫音調”師傅吹打起來。歡快跳躍的《迎客調》、內容豐富曲目眾多的《長調》,結合“偷換氣”“換拇眼”“甩馬鑼”技巧展示,楊老師頓時欣喜異常,如獲至寶。奇特的旋律,雅致的音樂,與眾不同的器樂組合,這樣工整的曲牌,這樣完整的曲調,實屬難得。
楊老師后來得知,初聽的那一聲長號的回響,正是巫音調當時的號令作用所在。“一號山間響,班子齊聚門”,王家班子的樂師都能聽懂巫音長號旋律長短不同所代表的暗語內容,傳統音樂人的智慧真的令人嘆為觀止,肅然起敬。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楊老師不停往返于保康縣城和馬良趙家山村王作玉師傅家。每逢周末,先搭車到鎮上,再步行二三十里山間小路前往,其中艱難,唯老師自知。有一次講述當年去記錄過程的時候,老師幾次哽咽搖頭,“那路是真難走,那時候好苦啊!”王作玉師傅著實是被這位縣里的干部、音樂專家的精神所打動,每次楊老師前往,他都會召集師兄弟和徒弟排除眾議在家中演奏。從采訪到記錄、到錄音、到整理,幾十年中,老師從未停止過對巫音調的挖掘和研究。有一年錄音晚了在王家借宿,返城之后,楊老師才發現,身上被跳蚤咬滿了包,抓破了皮,奇癢難忍。在縣醫院打了消炎針,抹了幾個月藥膏才好。剛好一些,老師又搭車步行前往,結果又被當時傳染嚴重的“疥瘡”染上,回到縣城又入醫院緊急治療,苦不堪言。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饑一頓飽一頓,做的還是行政工作之余額外的工作,壓力巨大,導致楊老師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后來胃病實在太嚴重,就遵醫囑做了胃部分切除手術,身體極度虛弱。憑著毅力堅持和對傳統音樂的信仰,老師通過錄音整理,完成了近五十多首“巫音調”的規范記錄,每一個音符,每一小節旋律,每一段打擊樂,滿滿是責任堅守和信念。
與楊老師結緣也是源于“沮水嗚音”。2012年底,我從縣劇團調回館里上班,時年“非遺”工作已啟動六年有余,縣文化館因多種原因,資料庫非遺檔案寥寥無幾。打聽到楊老師是這方面的專家,又在保康工作多年,我就貿然登門拜訪。老師瘦瘦弱弱,面色白皙,說話聲音極低,以至于我每次跟他講話都要俯下身去。當時老師快八十歲了,源于人性的純粹和精神世界的豐盈,他身體狀況還算不錯。楊老師又介紹了湖北文理學院民俗音樂專家李素娥老師與我相識,素娥老師和楊老師對傳統文化研究志同道合,合作出版過系列叢書《荊山陽鑼鼓》《荊山陰鑼鼓》《端公舞》等等民間文化書籍,是事業上的好伙伴好搭檔。結識的這幾年,老師們請專家來保康,帶學生下基層,和非遺傳承人座談,主辦“非遺進高校”,開展了一系列意義深遠的活動。一次次活動的開展,我與楊老師結下了父女情誼一般的深厚感情,跟他交流,除了驚嘆于他對傳統文化的執著和研究的精進,更多感受到是他精神世界的崇高,物質純粹精神富足,令我受益匪淺。
2017年的一天,在楊老師家客廳見到老師,他心神不寧,氣質低沉,聲音低低細細的告訴我:“李素娥病了,恐不久于人世,得了癌癥。”我驚問:“她在哪兒?”“在同濟醫院,情況不好得很。”“沒事兒,一定會好的。”我寬慰他道。返回路上,我就給李老師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素娥老師虛弱的聲音,證實了得病的消息。后來不久,素娥老師離世,我去看望楊老師,沒敢提起此事,但可以看見,素娥老師的離世,對他打擊還是蠻大的。李素娥老師在之前和楊老師采訪傳承人過程中,因為比楊老師年輕二十來歲,一直對楊老師照顧有加,誰能想到她華年早逝走在老師前頭,這樣快便香消玉殞,著實令人唏噓不已。
2007年,在楊老師前期大量資料的背景下,保康縣啟動了“非遺”項目申報工作,第一次非遺項目申報名稱為“巫音調”,國家級項目評審的部分專家認為“巫”文化具有迷信色彩,屬于傳統文化認定的“糟粕”,未予公布。2008年,楊老師斟酌再三,保留音樂精髓,取了長號吹奏發出的“嗚嗚”聲的象聲字,更名為“沮水嗚音”,評審通過。后來老師跟我講,傳統音樂“沮水嗚音”被成功收錄入國家級非遺項目后,他很久不知情,我聽過后,心緒難平。我們欠老師太多了,他不圖名利,只是想了解自己多年的辛苦付出的價值,文化的價值、精神的價值,如此,而已。
做傳統音樂“沮水嗚音”紀錄片,真實記錄項目,科學嚴謹保存項目,是我近幾年的工作愿景。鑒于老師的身體狀況,2018年底,在襄陽市非遺中心黃佳主任的支持下,我帶了攝錄人員和設備在市群藝館會議室開展了半天的采訪錄制工作,老師高度配合。在他感覺舒適的話題領域,侃侃而談,知無不言。采訪過后,我說,縣文化館快搬遷了,新館址在縣城牌坊灣新區,文化中心項目,房子很大很漂亮,到時候,給您留一大間房,裝修掛牌“楊順適先生工作室”,把這些年對“端公舞”“保康漁鼓”“荊山陽鑼鼓”“地花鼓”等等的研究成果都展示出來,您看怎樣?老師淡然一笑,說:“好啊,到時候我們一起來布置,我抽時間把我家里現存的資料有關保康的部分全都交給你!”
2019年12月2日晚,我正在馬橋堯治河村排練,接到楊老師往生的訊息,淚水模糊了雙眼,這真是令人沮喪的消息。最近太忙,他病中入院,我竟然沒有前往探望,堯治河到襄陽路途遙遠,大師謝幕,我竟然不能前往吊唁,遺憾之情無以言表。
從此,塵世間少了一位干凈澄澈、信仰篤定、無私寬廣、溫文爾雅的文化人。那一本本筆記,一部部整理完畢的樂本文字,記錄了他畢生鐘愛的傳統音樂,如那一聲聲綿延不絕的長號,久久地,在山林間回蕩。
走好,楊老。
羅瓊,湖北省保康縣文化館館長,從事基層群文工作30年,曾榮獲“2018年湖北省文化館榜樣人物”稱號,編劇原創民俗風情音畫《荊山歌謠》榮獲襄陽市第七屆孟浩然文學獎文藝創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