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

我時常覺得要完成一件藝術品是困難的,然而現實生活中卻充斥著藝術。各種以藝術為名的論壇、出版物、演出、用品、食品,紛紛涌現,仿佛什么都可以是藝術。除此之外,還有治理公司的藝術、做董事長的藝術、炒股的藝術等。還有一些大師,不停展現其高超的說話或指導藝術。仿佛藝術成了唾手可得之物。但在一些真正的藝術家那里,談藝術反而成了奢侈。
我最近讀日本演員樹木希林的自傳式隨筆《一切隨緣》,她寫道:“我喜歡‘匠人這個詞。我并不是因為非常喜歡演戲才進入演藝界的,因此,我認為自己不是藝術家。只不過,演著演著就產生了責任感,最終堅持到了今天。但是,我沒有什么強烈的執念。”樹木希林一生出演了很多影視作品,包括她去世那年參演的獲金棕櫚獎的電影《小偷家族》。
什么是匠人和藝術家?樹木希林是這樣劃分的:“一部戲中會有各種各樣的角色,在選服裝的時候,我穿大家選剩下的衣服就可以了。我想,匠人和藝術家的區別就在于他們會不會考慮預算問題吧?!?/p>
的確,有不少藝術家是不考慮預算的,他們熱衷于興建雄偉的樓宇,動用人海戰術,呼風喚雨,搭建巨型平臺。他們在臺上扯著嗓門大喊,推出鴻篇大論,虛構幻境。他們甚至覺得自己是真理的化身,動不動搞“創新”,不按常理出牌。有人提出異議,他們便厲聲斥責。
匠人則小心翼翼,守規矩,講規律。他們在乎點滴的日常和細節,從事實而不是言談中獲取真知,不輕易越雷池一步。但匠人的講規矩,也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一切從實際出發。
如樹木希林所說,在蓋房子的時候,她曾經拜托過建筑師,如果施工過程中不小心弄錯了打孔位置之類,到時候務必告訴她。她不會要求他們進行更換或是修補,她想要好好利用這種失誤。說不定,這樣反而會建出比原先設計更有趣的房子來。如果只是進行修補,那失誤還是失誤。但如果順勢利用,失誤產生的價值反而會得到很好的發揮。不管在什么方面,都沒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硬性規矩。但在某些藝術家那里則不一樣,他們一邊不斷突破操作底線,一邊又給藝術下絕對的定義,說這個是藝術,那個不是。
這樣的藝術家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為達到個人目的,不斷麻煩別人。樹木希林說,她極其討厭因為自己的事情而麻煩別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善后,這是作為成年人的責任。由此看來,匠人是能找到事物的共同點和共情點的,從日常生活中,抓住觀眾的心,可以說對人類觀察至深,而一些所謂的藝術家則往往目中無人。
在樹木希林看來,戲劇的有趣之處,不在于演的時候,而在于演完之后人們的表情。比如有人老是掩飾自己的假發,假發掉下來那一刻似乎一切就結束了,但樹木希林覺得有趣的是之后的幾秒鐘,“有人裝作若無其事,似乎沒看見,也有人顯得不知所措”。她說,《小偷家族》獲得金棕櫚獎,是他們對各個人物的人生經歷和生活方式進行仔細觀察、反復琢磨的結果。電影里每個角色都很鮮活生動。說到塑造角色,演員必須能夠感受到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元素?!拔抑幌胪ㄟ^我的身體去扮演一個市井中的普通人而已,必須感受到日常性?!边@跟某些藝術家是大異其趣的,后者高高在上,拋棄了日常性,對底層現實中發生的事既無感知,也缺乏共情能力,變成了空中樓閣。
假藝術家太多,而合格的匠人太少。要做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首先要做匠人,老老實實,畫好素描,再去畫那些巨大的、放在博物館里的巨作。不管電影或戲劇,抑或工業軟件或芯片機床,首先都是匠人一點點打造出來的。日本人在這方面仍值得我們學習,日本大概因此成了制造強國。
(魯 靈摘自《環球》2020年第15期,劉 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