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族隔離下的生命悲歌——《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的二元對立解讀

納丁·戈迪默（1923—2014）作為一名白人女作家，是南非當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經過六次提名之后，她終于成為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非洲作家。諾貝爾文學授獎詞這樣評價她的文學成就：“戈迪默以熱切而直接的筆觸描寫在她那個環境當中極其復雜的個人與社會關系。與此同時，由于她感受到一種政治上的卷入感，而且在此基礎上采取了行動，她卻并不允許這種感覺侵蝕她的寫作。盡管如此，她的文學作品由于提供了對這一歷史進程的深刻洞察力，幫助了這一進程的發展。”南非在白人的統治之下，雖然戈迪默作為一名白人女性生活在其中，但她能夠放棄統治階層一貫的優越心態直面南非黑暗的現實。她擅長寫小說，無論是其長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始終都有一個重要的主題——種族隔離制度所帶來的種種后果。然而，在其整個文學生涯中，戈迪默通過短篇小說開創并形成了其卓越、典范式的寫作風格和手法。其后期短篇小說因日臻成熟的寫作技巧和引人深思的素材而備受贊譽。如《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便是其短篇小說的優秀范例之一。本文擬運用二元對立理論來分析《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中身處種族隔離制度下的黑人女性悲慘的命運與生存境遇。

一、二元對立與《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

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學批評方法，結構主義批評理論在20世紀文學批評理論中占有一席之地。這種方法將作品本身作為文學批評的重心，研究組成文學作品的成分結構以探析文學作品構成的一般規律，而不再是以作者生平、作品的時代背景為中心去探尋衡量文學作品價值的方法和標準。它打破了傳統的理論方法，對文學批評的發展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作為一種重要的結構主義批評手法，二元對立理論主張語言本身存在著對立矛盾的結構，以語言為媒介的敘事文本也存在著這樣的結構。敘事文本正是由一系列的對立矛盾結構組成了它的深層結構，進而產生出文本的價值和意義。研究者在對研究對象進行研究時，可將其解析成一系列的成分結構，并在其中理清具有對等、并列、對立等邏輯性的結構，而這些具有邏輯性的成分結構往往會表現出位于彼此對立位置的兩個事物，從而形成了顯著的比較和對照，進而衍生出各自的另一層次意義，所以研究者能夠站在一個新的視角去解讀和掌握研究對象復雜的結構。這樣對于讀者來說，文學作品便成了一個個相互對立又相互聯系的對立項組合起來的完整的有機系統。作為一種解讀文本的方法，二元對立理論起源于結構主義語言學，它能夠幫助我們更加系統深入地挖掘文本的內在含義和文學價值。

《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收錄在短篇小說集《士兵的擁抱》（1980）中，是戈迪默短篇小說的杰出代表作，而《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則是該短篇小說的兩個故事中的第一個故事。該故事保持了戈迪默早期作品的風格，仍以黑人女性的悲慘愛情作為故事主題，講述了一位南非黑人女性悲慘的愛情遭遇，她深愛著來南非工作的白人地質學家，雖然他們經歷了相識相知、同居、相愛的過程，但后來還是被強行拆散直至形同路人，揭露了種族主義所帶來的種種殘酷和罪惡。

二、《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的二元對立分析

作為敘事文本，《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充滿了矛盾結構，由許多二元對立結構組成，這些二元對立結構極大地促進了文本深層意義——種族歧視和種族隔離的表達，現就文中環境、主題和角色的二元對立結構進行分析。

（一）環境的二元對立

羅伯特·歐文說過：“人是環境的產物。”每一個人的人生軌跡都潛移默化地受到環境因素的影響，環境因素或快或慢地推動著這一軌跡的發生和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人生命運的走向。同樣，環境是故事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它往往推動著故事情節不斷向前發展，預示著人物的命運走向。在《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中，充滿了一些彼此相對的環境因素，它們共同促進了故事的發展。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男女主人公的居住環境。“她在城郊西邊居住，那是一個坐公共汽車或者火車能到的地方，但那個小鎮僅有跟她膚色相同的人種才能居住。”這句話揭示了黑人女主角居住在落后偏僻的鄉村。相反，白人男主角的居住環境則交通便利、設施一流、環境幽靜。小說中如此描述白人居住區，“其中有個小池塘位于一座公寓邊上，里面爬滿了蕨類植物”，“順石而下是一個電動的小型瀑布”，“通往公寓的長廊也是別致地全用玻璃給四下鑲上了”。值得一提的是男主人公所居住的小區的名字——亞特蘭蒂斯，富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據柏拉圖的《對話錄》記載，亞特蘭蒂斯是一個美麗、技術先進的島嶼，其歷史可追溯至公元前370年。島上有一個文明高度發達的國家，那里的人們最懂得愛、寬容、慈悲和分享。后來由于一群人心態產生偏差而變得無情、殘忍、斗爭激怒了眾神，于是，海神波塞冬頃刻之間將亞特蘭蒂斯陷入地震和洪水之中，最終大海吞沒了整個島嶼，從此亞特蘭蒂斯沉淪在茫茫的大海深淵之中。顯然，戈迪默將白人男主角的居住區命名為亞特蘭蒂斯，是想達到一種諷刺的效果。實際上，故事中的亞特蘭蒂斯處處充滿了冷漠、無情和歧視，如“專供白人使用的電梯”、“一同搭乘電梯的白人婦女領著一條長短毛臘腸狗看都沒看她一眼”。這暗示了在“亞特蘭蒂斯”中，那位來自貧窮的鄉村、天真忠誠的黑人女孩所渴求的美好愛情注定要成為悲劇。正如黃天海教授對戈迪默作品的悲劇所做的評價：“戈迪默悲劇式的內涵似乎包含著這樣一個黑色的幽默：愛是背叛的開端，和睦只是沖突的起點。”故事中的環境看似和睦，實則處處是矛盾，預示著黑人女主人公命運悲劇的到來。

（二）主題的二元對立

戈迪默無論是描述黑人還是白人，種族主義所帶來的種種傷害始終是其作品的主題，她的作品從來沒有離開過這一主題，這與南非當時的社會現實有關。南非是一個多種族社會，當地的黑人與白人、有色人種以及亞洲人共同生存。隨著這個多種族社會的發展，白色人種對大多數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種制定并實施了非人性的法律制度和種族隔離制度以達到維護他們的統治地位和特權的目的。1948年，以D·F·馬蘭為代表的南非白人國民黨上臺，將種族隔離推向高潮。據不完全統計，國民黨上臺后通過的種族隔離法有350多項，其中《1949年通婚法》《群體定居法》《人口登記法》《土著勞動法》（1952年）、《班圖教育法》（1953年）等剝奪了黑人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體現的種族主義的二元對立主要集中在白人和黑人的對立。故事中，處處顯示出種族主義給黑人帶來種種傷害，讓白人處于養尊處優的地位。首先，《群體定居法》規定白人和非白人必須分開居住，正如上文所述，白人和黑人的生活環境產生了很大的反差。其次，由于班圖人教育法案和土著勞動法，黑人不能接受正規教育或退出經濟困境，所以故事中的黑人女主人公“三年級便輟學，因為家里沒有錢買運動服或校服”。同時，由于沒有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在職業的選擇上南非黑人幾乎沒有任何自由和空間，他們只能從事一些環境差、工資低和沒有技術含量的體力勞動。“有色人種在前不久才被允許在這個國家的零售業從事商店銷售人員職位；如果謀到出納員的職位，那也算幸運高升了。因為半技術性白人工作者缺乏，這增加了像她這樣的黑人女孩與白領范疇的工作擦上邊的可能性。”此外，作家通過描寫黑人女主人公和白人男主人公從事的不同工作強調了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女主人公因未受過良好教育曾經干過服裝廠機械工和超市的收銀員，而來到南非進行勘探研究的男主人公則在享受更高的待遇同時，還可以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教女主人公“如何打字”。顯然，黑人和白人在生活環境、教育和就業等方面的差別和不公映射出黑人階層與白人階層的對立和矛盾，推動著黑人女主人公命運悲劇的到來。

（三）女主人公身份的二元對立

戈迪默的這個短篇中充滿了矛盾結構，除了小說環境和主題的二元對立外，女主人公的身份也存在著明顯的矛盾。小說始終呈現出這樣一個問題，即黑人女主人公對于白人男主人公馮·倫斯多夫博士來說，是情人還是未婚妻。這種模糊不清的關系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和人物的情感變化而交替呈現轉變，造成了這位無名的黑人女主人公游離于這兩個角色之間，使其具有相互矛盾的雙重身份。小說中有很多細節暗示女主人公深愛著馮·倫斯多夫博士，她第一次微笑著“有尊嚴地”拒絕了男主人公給的小費，雙手插在廉價的外衣口袋里，瘦弱的雙腿并齊“謙恭地”站在男主人公面前。顯然，女主人公不想讓她深愛的男人看不起自己，在人格上她想與他平起平坐，所以她拒絕小費以保持她的尊嚴。“他晚上工作時，任何時候想喝咖啡，她就替他現磨；她每次都在旁默默看他做出自己喜歡的食物，然后記在心里，直到能做出跟他要求一模一樣的飯菜。”此時，這位淳樸善良的黑人女孩履行的正是一位妻子應盡的職責。她坐在打字機前，夢想著有一天為他打筆記，煮他喜歡的咖啡，把他帶進自己的身體，在他的車里像妻子一樣坐在他旁邊，即使只是穿過寂靜的星期天的空曠的街道。作家通過描寫女主人公美好的想象展現出這個黑人女孩非常渴望成為她所深愛著的白人男主人公的妻子。然而，殘酷的現實讓這變成了她的一廂情愿。一方面，男主人公馮·倫斯多夫博士并不總是把她當作自己的未婚妻。與其他受過良好教育的歐洲人一樣，他并不打算永久居住在南非，因為“無論是白人殖民生活的殘余，還是與黑色非洲理想主義的聯系，都吸引不了他們”。顯然，作為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歐洲人，男主人公馮·倫斯多夫博士對南非毫無興趣，更別說娶一個黑人女孩了。“他不想讓那柔嫩的身體在寒冷的夜晚外出，并不斷地妨礙她的雙手”，但當他在她身上宣泄完了自己的欲望后，他只是冷冷地警告黑人女孩必須采取一些避孕的安全措施。他親手將避孕藥遞給黑人女孩服用以防止她懷孕。這暴露了男主人公只是想占有女主人公的肉體以滿足他對性的需求這一目的，而對她的感受則毫不顧及。他甚至曾直接向黑人女孩表明：“即使在我們自己的國家，上層階級的人也很難娶下層階級的人。”另一方面，《種族歧視法》明確規定，不同種族之間的婚姻是被禁止的。故事中三名警察搜尋證據并逮捕黑人女孩的方式就像是在偵破一樁嚴重的刑事案件。更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法院幾乎將馮·倫斯多夫博士和黑人女孩定罪為“違反不道德行為法”。法律和社會慣例完全排除了黑人女孩成為博士的妻子的可能性，使她淪為白人泄欲的工具。顯然，黑人女孩模糊矛盾身份的明確促使她的命運悲劇成為現實。

三、結語

戈迪默深愛著南非這片熱土，她用畢生的時間和精力為南非人民爭取平等和自由，她的作品辛辣地鞭撻了種族主義所帶來的種種殘酷和罪惡。通過對《城市和鄉下的戀人們：故事一》中環境、主題和人物身份的二元對立結構的分析，揭示了在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下黑人女性沒有任何權利、地位和自我身份的悲慘境遇。盡管她們生活在自己的故鄉，但她們仍然遭到周圍白人男性的忽視和鄙視。與南非的白人相比，他們的經濟狀況和待遇大大遜色，居住場所、設施和職業選擇也非常有限。此外，他們不能與白人接觸，不同種族間的愛情是法律所不能容忍和允許的。總之，通過對小說中二元對立結構的解讀，折射出了南非種族隔離制度造成的黑暗，殘酷和慘無人道的現實，演繹出一首南非種族隔離下的生命悲歌。